論制衡及自為

中國的政治思想甚少重視制衡,而強調自身之反省及成德,西方則強調制衡,這可說是雙方之一不同處。


政治哲學家 John Stuart Mill 為近代代議民主制之提倡者,他曾撰文指出理想的代議民主制該是如何模樣,細讀其文,莫不是以制衡為主。現姑舉兩項說明,例如他曾說民主應不許參選者用大量之參選經費,以免其日後成功任高位,因而大掠錢財,以補償其參選時之所失;又行政、立法、司法三權也應分立,不宜由一統治者專享,以收相互制約之效(此意實起自法國之孟德斯鳩,Mill 則承其餘緒)。


這些無非出於對參選者之不信任而致。不只Mill,遠古如柏拉圖亦然,其以法限制護衛者不許有私人之財產,這也是一種制衡,防止統治者以權謀私。但柏拉圖仍重哲人王可以自身之哲學知識限制自己抵抗誘惑,較重一己之修,和西方欲全以制衡防範統治者畢竟不同。


中國則向來不多說制衡,唐堯之時,洪水泛濫,舜奉命派任人以治水,鯀終被任以治水,加緊建築堤壩,防止洪水泛濫,此也是一種制衡。但水性頑劣,焉可遏止,鯀治水無功,被弒,由其子禹繼之,禹改用疏導的方式,終水平而立大功,此為夏禹治水之典故。禹之疏導不是制衡,而近似任水性而為,卻又加以引導,使其行於正軌,中國後來的政治多沿此想法發展,即開輕制衡而尚自省及教化之一途。


中西雙方究孰優孰劣?此層不易分說,當中實涉及更深層對人性之理解,還有給人自願做一些事是否這麼重要等。


若說人性必然是惡,而統治者自願為一仁人中的自願又不是這麼重要,那麼,以法制衡必然是更佳。因制衡能既不帶來任何壞處,而人民因制衡反可免於日後遭受暴君的統治,人民的財產、性命也得保障,利多於弊之下,制衡自可持。


可是,人性真是只惡不善嗎?荀子言:「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其人雖惡,但也能偽善,偽善如何可能,即為其本身有一善的根源在,又用佛家語謂之根性,用孟子語則是性善,焉能說人全無善的可能而全是惡?


又統治者自願為仁人之自願是不重要,這也不盡然。孔子言:「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樂乃屬儀式制度,仁是情感,具自願性,孔子此語,可說是一切制度儀節皆只有出於行動者之自願,才有意義。用在政治上,則統治者對人民好,只有當他自願對人民好之時,這種對人民好的行為才是有意義。於此,則我們似不可說強迫統治者不以權謀私,對人民不加害即可,而該考慮及統治者是否自願做這些行為。


既然人非全性惡,統治者自願為仁也重要,即純制衡多少是有不足。至少,對一個願為百姓自願謀福的人,我們處處對其加制衡,這樣,一來或令其心志不能彰顯,二來也令後進不敢再為人民謀利益,這亦不是一件好事。事實上,僅就中國言,北宋時有諫院及御史台,專門糾劾百官治績,這也是一種制衡,但施行之結果,則是百官漸趨因循,不敢再有大作為,可見只制衡未必是好事。


當然,或說宋制衡含不完善配套之弊,這層此版也有文章談及過,這或可是一種反駁。但只制而不讓上位者自省自為,這始終和中國人的想法有別。


文至於此,不是要褒揚中國而抑西方,反之亦然。其實,西方民主中的政治制衡能有效保障人的性命、財產,乃至尊嚴(西方稱之為人權),這是顯明的事實。人多少有大量之惡念,而自願為好人,某程度上和大部份人的性命、財產的價值也不可同日而語,後者必比前者更具價值,結果,制衡必為一有利無弊之法,廣為人所接納,這是無可疑的。


但是,本文更想說的是,制衡始終近於西方的想法,中國不是沒有近似想法,觀法家韓非可見。只是中國主流傳統重儒道,儒之孔子重為上位者之自願愛民,這自願本身之價值亦高,不是全無價值;道家老子雖言小國寡民,又說最好的政府是人只知其存在而止,但實則他仍重政府之自為清靜,自令人民各行其所為,不是立一法迫上位者行無為,即儒道俱重上位者之自願為民之有價值可見。而孟子亦言:人性本善、人人皆可以為堯舜,王陽明亦講良知,即人也不只是惡性,只能以制衡對付,如此,透過自身反省,再親而為民,這一種方法此亦未可偏廢。


大學言:「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修身即為自省,繼而自願成德,成德又不離愛民,故天子之愛民全出於一己之成德、修身之心。這是極具上位者之自願性,非西方的強迫。而中國歷代又重師,孔子之被尊至聖先師,各朝太子及皇帝皆有師可見。師之重要在教帝以修身、成德、愛民,帝一面出於己省,一面因尊師而愛民,但尊師也是自願,非強迫,中國政治思想重上位者自願而不對其制衡可見。


總言之,中西雙方或對人性理解不同,或對上位者自願為民一行動的價值體會有別,因而生出重制衡或重自身反省成德的分別來。處於中西文化匯集之當世,宜兩方利弊俱見,不偏廢一端,執兩用中,以見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