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談阮籍其人其學

牟宗三從《晉書・阮籍傳》看出阮籍有三種風格:


(1) 有奇特之性情;


(2) 與禮法有嚴重衝突;


(3) 能嘯、善彈琴,希慕原始之諧和。


關於 (1),牟氏認為阮籍具有浪漫文人之性格,但有許多夾雜,如「喜怒不形於色」、「口不臧否人物」就是趨利避害的生物本能的保護色。


至於母死仍「與人圍碁」,必「留與決賭」,此非性情之真、性情之純,箇中有一心理之曲折。牟氏說:「任何俗情,任何膠著,皆必為母終之痛所衝破,此方是至孝之性,方是性情之真純。」


阮籍不只如常奕棋,更「至居母喪,裴楷往弔,則『散髮箕踞,醉而直視』。嵇喜來弔,則『作白眼』。嵇康『齎酒挾琴』來,則『見青眼』。」牟氏判定阮籍的怪態是「其平素激憤習氣機括已成,陷溺於其所為而不可使復,雖在母喪之哀戚,亦不能暢通其性情之真」的結果。


儘管「然後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真性情是在激情之偽中拚發以出,此已落於第二義。父母之喪本來是容不下絲毫激憤。


關於 (2),阮籍曾說:「禮豈為我設耶?」醉臥沽酒少婦之側,對兵家女盡哀,俱反映阮籍為一浪漫文人之性格,屬酒色之徒。


牟氏說:


「以浪漫文人之生命為底子,則一切禮法皆非為我而設。在此,一個『非人文』的生命與禮法有永恆之衝突。所謂永恆的衝突,是說依其奇特之生命,本質上即是與禮法相衝突,乃永不得和諧者。在此,生命是一獨立自足之領域,它不能接受任何其他方面之折衝。依此,它必衝決一切藩籬,一直向上衝,直向原始之洪荒與蒼茫之宇宙而奔赴。這是一個無掛搭之生命,只想掛搭於原始之洪荒與蒼茫之宇宙。不但俗世之一切禮法不能掛搭,即任何『教』之系統與『學』之系統亦不能掛搭。此即所謂四不著邊。依此,不但與禮法有永恆之衝突,而且與一切禮法教法為普遍之衝突。此即所謂『逸氣』,所謂『天地之棄才』。亦即魏晉時名士文人之獨特風格。他只想衝向那原始之洪荒與蒼茫之宇宙。但蒼茫之宇宙與原始之洪荒是不能掛搭的。此是悲劇生命之無掛搭的掛搭。阮籍即在此生命情調下作<達莊論>及<大人先生傳>。」


又說:


「顯然,此純以文人生命為底子所衝向之原始洪荒與蒼茫宇宙並不真能達莊生『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之境界。其表面有相似之契接,然而似之而非也。因為老莊之『道』顯然並不是文人生命所衝向之洪荒。無論如何,它總是由『心』上作『虛一而靜』之工夫所達至之『玄冥』、『獨化』之境界,『無為而無不為』之境界。」


「阮籍只是表現『生命』之領域,而不能表現玄理與玄智。故東晉後,佛家之談般若者,莫不沿襲王弼、向、郭之玄言,而於阮籍則無所取也。嵇康雖推崇阮籍,而不契其飲酒 (見<與山巨源絕交書>)。蓋嵇康雖亦『非湯武而薄周孔』,然卻『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遊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亦見<絕交書>) 其生命尚有掛搭處也。不似阮籍之純為文人之生命,而一無掛搭也,彼之達莊,似只藉莊生表面之辭語以文飾其文人生命之狂放耳。文人生命固有其奇特生命之真處,然若絕無折衝以凝斂之,則其生命之真與酒色之縱欲亦無分明之界線。非可隨意藉口老莊之教也。」


簡單講,阮籍其人其學之真精神是:以浪漫文人之生命為底子,衝決網羅,一直向上衝,直向原始之洪荒與蒼茫之宇宙而奔赴。這是全無掛搭之生命,故容不下俗世一切禮法。


嵇康尚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遊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有所掛搭,阮籍卻四不著邊,非衝決一切藩籬不罷休。此所謂「逸氣」,所謂「天地之棄才」,無奈也是一悲劇生命,流入虛無主義。


老莊都講究在心地做工夫。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莊子則強調心齋坐忘。由「致虛守靜」、心齋坐忘出發,體悟「玄冥」、「獨化」、「無為而無不為」之境界。


偏偏阮籍不談心地工夫,「達莊」也者,只是玩弄莊生表面之辭語以文飾其文人生命之狂放,這並不能真達「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之境界,僅契接莊生之膚廓。


關於 (3),阮籍「能嘯」,此是一種寂寞寥廓之聲音。吐向寥廓之宇宙以舒暢胸中鬱悶之氣。孫登於巖谷之中以嘯聲跟阮籍相唱和,此乃直接以聲音照面,即直接以生命照面。


善彈琴,展示阮籍有欣賞音樂的能力。不過,阮籍論樂,重元氣也 (換句話說,其樂論為形上學的)。重元氣,故上提於太和,而崇雅樂 (易簡質靜)。崇雅樂之大通,賤風俗之邪曲 (奇音怪聲紛然雜陳)。


樂上推於道體,以樂之和為「天地之體,萬物之性」,即希慕原始之諧和。樂的極至是「去風俗之偏習,歸聖王之大化」、「定萬物之情,一天下之意」,此猶是《樂記》「大樂與天地同和」的路數,遠不及嵇康「聲無哀樂」的主張,後者是純藝術的、內在於聲樂本身立論。


牟氏最後評價:


「阮以氣勝,嵇以理勝。雖同歸老莊,而音制有異。氣勝,則以文人生命衝向原始之蒼茫,而只契接莊生之膚廓。寥闊洪荒,而不及其玄微。理勝,則持論多方,曲盡其致,故傳稱其『善談理』也。阮為文人之老莊,嵇則稍偏於哲人之老莊。然皆不及向、郭之『發明奇趣、振起玄風』也。」


[參考資料]


1. 牟宗三,《才性與玄理》<第八章、阮籍之莊學與樂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