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一段瓜葛

《師友雜憶》記有以下一段:

余居燕大朗潤園,園之後半為屋舍,前半有池石林亭之勝,余每在此散步。讀於斯,遊於斯,絕少外出。一日,在城中某公園適晤馮友蘭芝生。通姓名,芝生即曰,從來講孔子思想絕少提及其「直」字。君所著《論語要略》特提此字,極新鮮又有理。我為《哲學史》,已特加採錄。

錢穆入燕京大學任教,是 1930 年的事,當時他三十六歲。馮友蘭寫《中國哲學史》兩卷本,上卷 (先秦諸子) 1931 年出版,下卷 (兩漢至清) 1934 年出版。二人相遇交談,當在《中國哲學史》上卷剛交稿時,即約 1930 年左右。

以「直」談孔子思想,非錢穆獨見創獲,早在朱子已提出。徐復觀說:

但朱元晦在死前四天向學生講話,談到聖人天地時,不說「仁而已矣」,卻說「直而已矣」……(<朱元晦的最後>)

馮或許不熟朱子,但錢顯然受朱子影響。

不過,直到 1937 年為止,錢穆尚未精讀朱子的語類及文集,見《師友雜憶》以下一段:

余已遍遊廬山諸處。因聞朱子曾駐五乳峰,遂一人往,獨住五六宵。時中大教授胡先驌,在山中辟一生物研究所,余亦往遊。余與先驌素不相識,然聞其名久矣。此去亦未晤面。又念歐陽永叔廬山高詩,乃昔人登山處,余恨未往。

余之此遊,心慕陶淵明周濂溪,惜皆未至其處。其時朱子書則尚未精讀。故縱游白鹿五乳,亦惟遊其處,乃虛慕其名,於吾心未留深切之影響,至今為恨。

馮友蘭,字芝生,北京大學中國哲學門畢業,1919 年冬赴美國留學,次年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哲學系,師從杜威。1924 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旋即回國任教。1928 年秋轉任清華大學教授兼哲學系主任,翌年兼任文學院院長,時年將近三十五歲。

儘管年歲接近,一是洋博士,一是本土自學成才,已是一大差異。又一治西洋哲學,精通邏輯,一從傳統道學入,兼重躬行實踐,復成另一差異。

《師友雜憶》有以下幾段文字:

一日傍晚,馮芝生來余室,出其新撰《新理學》一稿,囑余先讀,加以批評,彼再寫定後付印。約兩日後再來。余告以中國理學家論理氣必兼論心性,兩者相輔相成。今君書,獨論理氣,不及心性,一取一舍,恐有未當。又中國無自創之宗教,其對鬼神亦有獨特觀點,朱子論鬼神亦多新創之言,君書宜加入此一節。今君書共分十章,鄙意可將第一章改為序論,於第二章論理氣下附論心性,又加第三章論鬼神,庶新理學與舊理學能一貫相承。芝生云,當再加思。

越四十日,芝生來昆明,文學院即擬遷蒙自。臨時集會,請芝生講演。芝生告余,南嶽所言已在河內醫院中細思,加入鬼神一章。即以首章移作序論。惟關心性一部分,屢思無可言,乃不加入。

余常聞人言,芝生治西方哲學,一依其清華同事金岳霖所言。其論中國哲學,亦以岳霖意見為主。特以中國古籍為材料寫出之,則宜其於心性一面無可置辭也。惟在南嶽,金岳霖亦曾聽余作有關宋明理學之講演,而屢來余室。則芝生之出示其《新理學》一稿,乞余批評,或亦出岳霖之意。是日講演,芝生謂,鬼者歸也,事屬過去。神者伸也,事屬未來。指余言曰,錢先生治史,即鬼學也。我治哲學,則神學也。是芝生雖從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對余餘憾猶在,故當面揶揄如此。

《新理學》1939 年出版,馮向錢請教,當在 1938 年左右,二人在西南聯大是同事。何以馮竟拿《新理學》給一史學教授討教?這自然和他對《新理學》及錢穆的認識有關。

在馮氏看來,《新理學》是對宋明理學直接繼承,是在程朱的脈絡下「接著講」。錢穆非一般史家,他對子學,特別是宋明理學有深造。其又得到北大哲學中人讚賞。馮友蘭毅然拿自己的新作給錢穆討教,這一舉動本身,就反映三十年代前後,錢穆是以治學術思想,特別是宋明理學聞名。

錢穆治宋明理學,是從近思錄、傳習錄、黃全兩學案入,架構思辯必以心性工夫為基礎。偏偏馮友蘭《新理學》是要回應維也納學派對形上學理論的拒斥,意圖重建一個至虛、至抽象的形上學,這完全是思辯性的,非實踐的。錢讀《新理學》,告以論理氣必兼論心性,不能獨論理氣,不及心性,固然有道理。可是,站在馮氏的立場,新理學之新,就在於不提心性及成德工夫。結果心性部份終未加入,而只勉強補上鬼神一章,故亦宜矣。

錢穆覺得馮受金岳霖影響,故拿書給他討教,未必真是事實。然而,馮友蘭充滿自信,有傲慢之態,是非常明顯的,「芝生謂,鬼者歸也,事屬過去。神者伸也,事屬未來。指余言曰,錢先生治史,即鬼學也。我治哲學,則神學也」,若真視錢穆只治史,何必將一哲學論著給他看?馮本不視錢穆只治史,純粹因錢穆所提意見與他不同,遂貶抑錢氏只為一史家。又「鬼學」、「神學」的分判,明白是要揶揄錢氏守舊不合時,他則面向未來,應時而作。一重「新理學與舊理學能一貫相承」,一特意標出一「新」字以別於「舊」的,馮友蘭也受「全盤西化」派的影響 (儘管胡適對他恨之入骨)。

馮友蘭撇開心性,空言理氣,首先表現為對共黨的容讓,竟獎許奔赴延安的學生:

又其前某一日,有兩學生赴延安,諸生集會歡送。擇露天一場地舉行,邀芝生與余赴會演講,以資鼓勵。芝生先發言,對赴延安兩生倍加獎許。余繼之,力勸在校諸生須安心讀書。不啻語語針對芝生而發。謂青年為國棟樑,乃指此後言,非指當前言。若非諸生努力讀書,能求上進,豈今日諸生便即為國家之棟樑乎。今日國家困難萬狀,中央政府又自武漢退出,國家需才擔任艱巨,標準當更提高。目前前線有人,不待在學青年去參加。況延安亦仍在後方,非前線。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散會後,余歸室。芝生即來,謂君勸諸生留校安心讀書,其言則是。但不該對赴延安兩生加以責備。余謂,如君獎許兩生赴延安,又焉得勸諸生留校安心讀書。有此兩條路,擺在前面,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如君兩可之見,豈不仍待諸生之選擇。余決不以為然。兩人力辯,芝生終於不歡而去。然芝生此後仍攜其新成未刊稿來盼余批評,此亦難得。

次表現為一「世界人」的論述:

又一日,馮芝生忽亦自重慶來成都,華西壩諸教授作一茶會歡迎,余亦在座。 不知語由何起,余言吾儕今日當勉做一中國人。芝生正色曰:「今日當做一世界人,何拘拘於中國人為。」余曰:「欲為世界人,仍當先作一中國人,否則或為日本人美國人均可,奈今日恨尚無一無國籍之世界人,群奈之何。」芝生無言。

錢穆對馮友蘭的不以為然,意外地跟唐、牟想法吻合,唐君毅在《人文精神之重建》的自序中說:

而我之一切文章之討論此問題,都是依於三中心信念,即人當是人,中國人當是中國人,現代世界中的中國人,亦當是現代世界中的中國人。

牟宗三《五十自述》:

有一次,馮友蘭往訪熊先生於二道橋。那時馮氏《中國哲學史》已出版。熊先生和他談這談那,並隨時指點說:「這當然是你所不贊同的。」其後又提到「你說良知是個假定。這怎麼可以說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實實的,而且是個呈現,這須要直下自覺,直下肯定。」馮氏木然,不置可否。這表示:你只講你的,我還是自有一套。良知是真實,是呈現,這在當時,是從所未聞的。這霹靂一聲,直是振聾發瞶,把人的覺悟提升到宋明儒者的層次。然而馮氏依舊聾依舊瞶。這表示那些僵化了的教授的心思只停在經驗層上、知識層上,只認經驗的為真實,只認理智所能推比的為真實。這一層真實形成一個界線,過此以往,便都是假定,便都是虛幻。人們只是在昏沉的習氣中滾,是無法契悟良知的。心思在昏沉的習氣中,以感覺經驗來膠著他的昏沉,以理智推比來固定他的習氣。自胡適以來,一般名流學者,只停在這層次上。大家亦只處在這層次上,來衡量學問之高低。實則無所謂高低,只有多少。實則亦不只自胡氏以來,自明亡後,滿清三百年以來,皆然。滔滔者天下皆是,人們的心思不復知有「向上一機」。由熊先生的霹靂一聲,直復活了中國的學脈。由「良知之為假定」,即可知馮氏的哲學史 (其他不必說),全部不相應。他後來堅持他那「不相應」,造撰而為《新理學》,以及又後來之投共而無恥。良知由假定轉而為泯滅,於以見他那一切知識學問全成為黏牙嚼舌之工具,毫無靈魂可言。

大體唐、牟皆遙接宋明理學精神,旁通西方康德、黑格爾哲學。錢穆則承宋明理學精神之餘,兼具清儒治史治經、訓詁考據的堅毅和勤奮,《師友雜憶》下列幾段可以為證:

又念在大學任教,惟當一意在自己學業上努力,傳授受業諸生,其他校事盡可不問,庶能使職業於生活不相衝突。遂決意果在大學任教,絕不願兼任行政事務,此想法亦於其時始定。余本好宋明理學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諸儒之為學。及余在大學任教,專談學術,少涉人事,幾乎絕無宋明書院精神。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學。則又一無可奈何之事矣。

時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亦借華西大學校舍上課,其教授羅倬漢,每逢余到齊魯上課,彼必在圖書館相候。余課畢,即相偕赴江邊茶館品茗閒談。彼告余,君近治兩宋理學家言,但時代不同,生活相異,惟當變通,不能墨守。雖兩宋理學家不求富貴利達,但吾儕今日生活之清苦則已遠超彼輩當年之上,而工作勤勞又遠倍之。姑不論其他,即每日閱報章一份,字數之多,已為從來讀書人日常勤讀所未有。論理學家之勤讀生涯,已遠遜清代乾嘉諸儒。而君今日讀書,又勤奮逾清儒。生活清苦,營養短缺,此何可久。今日吾儕得此江邊閑坐,亦正是一小休息。華西壩近在成都西門外,西門內有八號花生最所著名。倬漢必購取兩包,告余,花生富營養,惟恐消化不易,以濃茶輔之,俾可相濟。吾儕此刻一壺濃茶,一包花生,庶於營養有小助。

值得注意是

「余本好宋明理學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諸儒之為學。及余在大學任教,專談學術,少涉人事,幾乎絕無宋明書院精神。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學」

「彼告余,君近治兩宋理學家言,但時代不同,生活相異,惟當變通,不能墨守……論理學家之勤讀生涯,已遠遜清代乾嘉諸儒。而君今日讀書,又勤奮逾清儒。生活清苦,營養短缺,此何可久」

錢穆明顯兼宋明儒、清儒所擅長,跟唐、牟有重疊處,但不完全相同。在此視域 (horizon) 下,他更能欣賞朱子之跨儒林與道學,既是學問家,又是有德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