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東漢(二)

東漢自光武中興及明章之治後,其國勢基本上已漸走下坡,故我們可謂東漢之盛世僅限於光武、明、章諸帝時期。下自和帝起,君主多壽夭,政治日趨腐敗,其中外戚及宦官之相爭更是東漢衰亡史中之一大節目,姑細說如下。


外戚及宦官何以相爭?其為什麼而爭?這兩個問題若要了解,還是要從外戚及宦官各自得勢的因由說起。外戚早於西漢初年已有得勢之象,高祖歿,諸呂專權,呂產、呂祿即是以外戚之身份左右朝政。下至武帝時,因其雄才大略而不欲外朝宰相阻礙的心態,遂加重內朝官之權力,先後用尚書及中書(史公司馬遷曾任中書令),內朝權重,間接即皇權高漲,一切全由皇帝決策。此在武帝在位時問題仍不大,可是,武帝卒,繼位之昭帝年少,問題生焉,皇權旁落至內朝之首手上,霍光於是以大司馬大將軍(內朝首領)之身份攝政,甚至干預君主之廢立(以淫亂之名廢昌邑王而立宣帝),王莽更是以外戚的身份篡漢自立,改國號為新。西漢自立國至滅亡,外戚基本上已能進入政洽權力的中心,而尤以西漢末年時最盛也。


新朝初建,外戚問題(和內朝權重的問題相連繫)沒被理會,至光武中興及明章之治時,光武雖有不用陰興輔明帝之政之舉,明帝亦有殺陰豐之事,可是,其只是就個別的事態上用心,卻未曾從根本的制度上想制衡的方法。光武更是加重及擴大尚書台的職務,而不知內朝權重實是外戚易於把權弄政之關鍵(此中理由可如此解釋:內朝乃直接依皇帝的意見辦事的,若君主年幼,君主根本無任何卓越的政治意見,在上者無意見,政事如何得處理?於是遂由內朝首領之意見為君主之意見,皇權於此旁落,外戚於此得勢,外戚問題於此和內朝權重問題連成一氣)。終至章帝時,防限一鬆,馬竇二氏相繼專權。章帝仍非夭壽者,外戚專權還沒引致大困難,但和帝以後,君主多短命(東漢自和帝以後共十個重帝沖齡即位,短命而死),新君年幼即位,母后臨朝,母后多不明政事之處理(古代女性甚少讀書),援引外戚以助之,外戚因而得以專權輔政,自此,問題即大了。


以上大致是外戚進入政治中心之大概,歸其源頭,實始於西漢。至於宦官(宦官初為皇帝之家奴,不涉政事,至西漢武帝時,有用司馬遷為中書令,但終西漢一代,宦官仍未有很大的政治權力,此況至東漢才有明顯的轉變)如何進入政治權力之中心,則和皇帝長大後欲復仇奪權有關。外戚在皇帝初即位時,屢對皇帝之意見加以打擊,其所依乃皇太后之臨朝。可是,隨著皇帝之長大成年,母后仍需歸政於皇帝(外戚亦日漸失其權力上之依靠),而外戚則因多與皇帝衝突,禁制皇帝的意見(此也是皇權被限之一表現),皇帝積久遂欲恃機反制外戚,於是有所謂復仇及奪權之計。復仇及奪權,仔細言之,即皇帝奪取外戚權力,且向外戚報復的一逢串運動。可是,問題是,剛成年的皇帝依據什麼權力以剷除外戚?此時,外朝早已為外戚所制(早自西漢武帝大司馬大將軍已凌駕外朝宰相),朝中根本無力可依以剷除外戚,皇帝唯一可用者,乃日常照顧自己起居之宦官,於是,順理成章,宦官遂成為皇帝復仇所依的唯一希望。


此情況有點像清康熙聯合少年勇士智擒鰲拜(康熙也是在無力中培養勢力以擊大敵),但更重要是,宦官、少年勇士皆和皇帝日益相處,為皇帝之知心心腹,其只會盡忠為皇帝效命,卻不敢背叛以自立,此原因下,皇帝認為宦官更是可靠,對他們予以大信任,以之剷除外戚,宦官在皇帝(即皇權)之支持下,得以進入政治權力之中心,而其入乃為了助長大了的皇帝奪外戚之權,外戚乃既得利益者,宦官則代表皇帝以奪其權益,戚宦於此遂相爭矣。


不過,讀者或會有一疑問:「內朝的設立不是為了提高皇權,或令皇權更得以充分運用嗎?何以至和帝以後,其反成為制削皇權的機構?」,此問題是一好問題,正見歷史之轉變處。賈誼論秦之亡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勢是會變異的,內朝是助成皇權還是制削皇權也是一樣,內朝之原初設置本為助成皇權,此乃無可疑者,可是,隨著時日之推移,外戚得勢,而君主年幼,內朝之權重變相即是外戚之權重,而外戚權重,其對年少君主漸多加禁制打擊,不予重視,內朝終變成削制皇權者,此乃勢異而令內朝之功能有轉變,此亦是歷史變遷之一跡,於此先說明(漢武帝及光武重用內朝而不知內朝日後反成為制皇權之機構,此又見一unexpected consequence)。


又有人或云:「外戚為內朝之首領,宦官亦是屬於內朝,這豈不是內朝之內部鬥爭嗎?」此說法確是妥當。事實上,西漢時所出現的主要是外朝及內朝的鬥爭,而東漢的主要鬥爭則是於內朝內部發生的,而二者雖有如此之分歧,其實則一,即為了推高皇權而抑制削弱皇權之勢力。


回到東漢戚宦相爭之論述上,戚宦相爭,其結果多是宦官取得成功,外戚被斥逐殆盡,皇帝正式掌握實權。此中原因,和中國自秦漢以來即建立了絕對的君主集權政體有關。君主之權力是絕對的,無人可對之違逆,此乃秦始皇以來即如是,外戚現在既和皇權(即君權)作對,又失去權力依據(因母后歸政),在中國傳統政治中,自不會有好下場,而宦官既有皇帝信任,又有皇權為其專權之依據,彼竭我盈,宦官及皇帝自易勝利了。


可是,我們當知東漢之皇帝多壽夭,又新君年幼即位,前一任皇帝所重用之宦官即失去憑藉,新一任母后臨朝,外戚繼而專政,皇帝年長,又用新的宦官以殺之,如此,循環不息,東漢和帝以後之政治,幾乎全是戚宦循環鬥爭史,這樣的政治局面,國勢焉能不衰?


東漢戚宦相爭之原理說畢,以下且說一說歷朝戚宦鬥爭之概況。和帝時,竇太后臨朝,竇憲因而得以外戚身份專權,憲任職侍中,主持機密,曾擅殺都鄉侯劉暢,及後和帝用中常侍鄭眾殺竇憲,竇憲專權始終,事後,鄭眾封鄛鄉侯。安帝時,鄧騭(鄧禹之孫,禹為光武立國之功臣)專權,鄧悝、鄧弘、鄧閶被封列侯。後安帝長大,乳母王聖與宦官李閏、江京,恐外戚對安帝不利,在鄧太后死後,誣告鄧氏陰謀廢立,盡數罷黜。事後,江京等被封列侯,任中常侍。少帝時,外戚閻顯以車騎將軍的身份輔政,順帝時為宦官孫程、王康所殺,孫程等十九人因此而得封侯。順帝時,外戚梁冀專橫,黨羽營天下,更有霸佔民田而為己之私人別苑者,順帝死,梁太后立沖、質和桓帝,梁氏皆被封侯。梁太后死,桓帝和宦官單超、具瑗合謀,剷除梁氏外戚。


不過,以上只是戚宦相爭的一節,東漢戚宦相爭最烈者,當在桓、靈二朝之時,黨錮之禍興,而東漢卒距衰亡不遠矣。以下將論述兩次黨錮之禍之始末因由。


在析述黨錮之禍前,我們宜先了解一下當時之政治形勢,以便了解黨錮之禍。如上述,外戚因母后之臨朝而先得專權之機會,及至皇帝年長,利用宦官以殺外戚,戚宦因而相爭,宦官因有皇權支持,勝算多在其手中。可是,我們應問:外戚在和宦官鬥爭的過程中會否坐以待斃?當然不會。但其既沒有絕對的皇權支持,其究竟依據什麼能和絕對皇權對抗?於此,太學生即進入歷史舞台了。


早於先秦戰國時期,孟子及荀子即高揚士(中國傳統中士臣多統稱,大體士為在野,臣為在朝,但粗略言之,則士臣實為一體,皆是具有道德修養的君子,為臣者必為一士,一士亦有資格及條件為一臣,因此之故,孟荀高揚士,以及其有關臣的言論,皆可用在臣及士身上,於此先作呈清)的地位,士者,知識份子也,依孟、荀所言,士有責任對國君直言極諫,必要時士更可廢君另立。士權高於君權,此乃先秦儒家一直以來之思想(後來宋儒有以師道凌駕君道之說法,亦源於先秦儒)。及至秦始皇一統,君權高漲,至漢武時,儒者董仲舒只以天意窒君威(蕭公權語),於此卻未加闡述,此思想因而一直不傳。直到光武中興漢室,獨尊儒術,表彰名節,此時,太學生多以天下為己任,其欲以知識分子之身份改善社會國家,此想法一出,方令先秦儒之思想復燃。惜乎光武一面表彰氣節,一面沒有從法制上保障這群知識份子直言極諫的合法性。東漢初年,士人好直言極諫,好對人物作品評,好議論朝政得失,不畏強權(此時稱士人這一連串活動為「清議」),此風仍不帶來大問題,可是,至和帝以後,外戚及宦官相繼專政,問題便大了(太學生以打擊及批評社會上之惡勢力為務,外戚及宦官相繼專權,其自不斷為太學生批評可見,而宦官尤有皇權在背後支持,太學生卻無法制上之依據以保障,太學生一旦和宦官衝突,太學生必遭迫害及打壓而宦官必終得勢,一國之正義勢力,即匡正勢力漸消,國運遂不繼,而知識分子之悲劇下埸也由此立,凡此即為問題之大處也)。


又太學生重氣節之同時,其數目又不斷增加,順帝時,太學生已有三萬多人;太學生之品評清議又每影響察舉人才之結果(因察舉制以道德孝廉為選仕標準);朝中每有大事,亦多徵詢太學生之意見,太學生儼如朝中的政治顧問(詳參錢穆《國史大綱》)。在數目上既多,政治上又有其地位,加上儒家思想傳統的扶持,終使太學生形成一股強而有力的勢力,足和朝中惡勢力相對抗。


可是,有人或問:「太學生勢力大而外戚欲以之抗宦官,這不表示太學生就會同意和外戚聯合,何以太學生會和外戚聯成一氣?」沒錯,只要太學生不同意,外戚是不可能和太學生聯合的。事實上,當外戚弄權時,太學生更不惜狠批外戚,其自不同意外戚的做事方式可見。可是,及至宦官得勢,其黨羽遍佈州郡,恃得皇帝之信任,對人民大加剝削(如佔奪民田等),此時,外戚相比之下,為惡之事較少(因其漸失勢),宦官成為頭等之惡勢力,太學生本於其自身平天下、改革社會之理想,於是將矛頭由外戚轉指向宦官。外戚剛好於是時要求和太學生聯合,太學生雖不滿外戚之行為,也持和外戚不同之理想(外戚之目的在保其政治實權,太學生則欲除去社會中之惡勢力),但卒和之聯手以抗宦官,其理由正在此。


又朝中大臣(正直一派)多有由察舉入,和太學生之風接近,其想法自和太學生之思路同,於是,外戚得以聯太學生及朝中正直之大臣,以對抗以皇帝為首的宦官集團。


此其實亦是外戚不坐以待斃之一法。不過,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在中國傳統政治中,皇權獨尊,外戚和皇帝對抗,失敗是必然的,他又聯上這麼多人一起作戰,結果牽連受傷者更多,黨錮之禍,其實就是兩次外戚援引士人以抗皇權失敗之事,且述二事於下:


第一次黨錮之禍發生於桓帝時,太學生三萬餘人,以郭泰、賈彪為首,和太尉陳蕃、司隸校尉李 膺聯合,主持清議,攻擊宦官。 當時宦官黨羽佈滿州郡,李膺盡力制裁,宦官不滿。公元一六五年,李膺更先殺宦官張讓之弟張朔(為官貪殘),後定罪處死張成的兒子(張成教唆兒子殺人)。宦官遂上書誣告李膺與太學生結黨營私,誹謗朝政,結果李膺等二百多人皆被捕下獄,陳蕃亦因上書進諫而被免職。一年後,因竇武力爭,他們才被赦歸鄉里,卻禁錮終身,不許作官。


第二次黨錮之禍發生於靈帝時,竇太后臨朝,外戚竇武為大將軍,起用陳藩為太傅,陳蕃勸竇武罷斥曹節等宦官,事洩,曹節反矯詔以禁軍殺竇武及陳蕃,被殺和流放者共六、七百人。又公元一六九年,山陽郡督郵張儉,因宦官侯覽家屬在郡內作惡多端,屢次彈劾遭侯覽截留,張儉乃以此為藉口,殺侯覽的母親及其親屬賓客百餘人,侯覽誣告張儉與人連結為黨,危害社稷。後張儉逃脫,宦官藉此機會剷除異己,凡不依附宦官者均被視為黨人,總計受害黨人有李膺等百多人。 不久,宦官又拘捕太學生千餘人,凡屬黨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一律禁錮。第二次「黨錮之禍」共延續了十多年之久,株連甚廣。


兩次黨錮之禍,同時即是東漢戚宦相爭之高峰。觀其影響,很顯然的,政治上,人才(在朝為正直大臣,在野為有志改革社會的太學生)被斥逐殆盡,國家再無人才可用,朝中政治全為宦官所把持,政治腐敗。地方上,宦官黨羽遍天下,剝削百姓日甚,終引至「黃巾之亂」,間接促成州郡割據之局面。學術上,太學生抗爭之失敗,間接表示先秦以來儒家思想(對士臣看法之一面)之不可行,儒家精神(入世的,改革社會的)為現實打擊,知識份子遂於儒家外求出路,下開避談政治,明哲保身,放任無為,清談莊老之風(此亦為中國思想史特有之慣例,中國人思想素有進則儒家,退則道家之傾向,現既不可進了,士人遂求一退路,故選道家而棄儒家)。


至此,黨錮之禍算是說完了。對於此件史事,其所予我們的歷史意義是很大的,歷來治史者對此也有不少評價。錢穆《國史大綱》曾說當時之大臣及太學生做事有過份偏激處,致令宦官報復。此評是合理的,試觀第一次黨錮之禍,李膺殺張成一事,當時朝廷本已發大赦令,按此,李膺本不可殺張成,但李膺卻終把張成殺了,不依大赦令而改其判決,此即是過於偏激的表現(因其置國家法令於不顧)。又第二次黨錮之禍,張儉殺侯覽的家人亦不是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即法制上的理由,而只是出於一種情感的激動。由此兩處正見錢說的合理。


不過,太學生雖做事偏激,其對國家政權是否只有毒害而無利益呢?又其如此為情緒所牽動是否也有其理由?


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曾謂東漢之敗亡是因政權本身中了道德的毒害,意味著太學生之重名節道德,因而和宦官衝突,以致政治腐敗是東漢敗亡的主因。可是,此說有弊。觀乎太學生當初之意圖,其根本沒刻意和宦官對著幹(即為反對宦官而反對),其一心所想望者,實為改革社會,改革政治(此乃承儒家思想而來者,也為對國家政權有益的地方),只是宦官以一惡勢力之形式存在,太學生迫於無奈才和之抗爭。抗爭之果是人才盡逐,政治轉衰,但此豈是太學生重氣節,重道德而造成?與其謂此是太學生之罪,何不謂此是宦官之勢過強,皇權之過度獨尊,道德氣節拗不過邪惡之果?焉可反過來謂是太學生追求道德之罪(此處若深探之,即知此是儒家思想本身和中國傳統中君權為重之思想之衝突處,若謂太學生不該如此,此乃一批評儒家思想本身之不可行)?再者,太學生之過份感情用事,實源於宦官之過度橫行,呂思勉稱當時宦官之「兄弟姻親,佈滿州郡,競為暴虐」(見《白話本國史》),太學生代表地方人民,受壓迫過甚,對宦官大加批評,此乃情有可緣,非無理生事也。內藤湖南只由士人的負面、消極表現立論,此雖有理,但似不能對士人不滿的原意加以同情。此亦是其說之弊處(黃仁宇《中國大歷史》有近內藤之說,上述批評語同可用於黃說)。


反之,錢穆在批評東漢太學生的情緒化的同時,也對其積極面加以肯定,謂其仍有一種足令後世敬仰的精神,此評反較內藤的更兩面俱到,更合情理。


當然,就察舉之流弊(察孝廉,父別居)言,就士人只求狹義的道德(只求孝而不求忠於國)言,東漢之亡確源於道德的毒害(此處也見內藤說法的合符事實),可是,就黨錮之禍之本身言,謂其是太學生過於感情用事以致,可;但謂其是太學生過份求道德,此求乃不當,對國家是一毒害,感情用事乃毫沒來由,毫沒理性,此說則不可。治東漢歷史者,於此當分辨之,不能依傍他人為說也。


所以,就個人而言,我認為太學生雖做事偏激,但其對國家政權不是只有毒害而無利益的,其如此情緒化也是有其理由的。


不過,這裡則又進入另一問題:太學生雖直言極諫以求惡勢力之剷除,但最終卻因皇權支持宦官而得出被禁錮,不得為官之下場,此豈不表示中國傳統政治中正義乃不被保障,士人若求道德氣節,依孔孟之說以救世,其下場反成悲慘者?此乃一大問題所在,也為近人所未有見者。就儒家言,士當無私為國,挽狂瀾於既倒,可是,在現實中,秦漢以來卻從未用上任何方法以保障士人之直言極諫,士人一旦議政,得罪掌權者(和皇權相連之勢力),不是失去性命,就是永遠不得為官,漢董仲舒雖有「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語,可是,此實無異為日後士人、太學生之輓歌。一方面制度上無保障(就消極面言,既沒有言論自由之提出,就積極面言,也沒有一途徑使太學生的聲音直接足以上達以有效影響/改善政局),一方面傳統儒聖及皇帝(如光武)則提倡士人要為國為天下,此實無異把知識份子送上死路。又知識份子同時代表國家賴以興盛之力量(朝中官員及太學生皆是知識份子),知識份子被皇權徹底打壓摧毀,國家即無復希望(事實上,黨錮不久東漢即衰亡,由此可見)。由於儒家對士的看法和現實政治制度(又稱法制)之不配合,致令中國出現不少知識份子之悲劇,又致令不少朝代因之而亡。黨錮之禍,其所表現的歷史意義,正在此。


前文曾講過光武表彰氣節之弊在沒從法制上保障士人之直言敢諫。蓋光武果若為之,知識份子必不被如此打擊,社會知識份子仍在,國家即不致完全衰退(至少仍有改進機會)。現在光武表彰氣節而不保之,則士人只有奮力批評惡勢力,而不知自己隨時有殺身之禍(或知之仍為),結果大量士人遭受打壓、免官禁錮(甚至失去性命),國家卻只有日衰。東漢之亡,其中一因在此,而此正和光武不無關係,為光武之一失也。


明儒黃梨洲《明夷待訪錄》曾提議把學校立入政治機構,以制度上的措置保士子,此方是救正之法(此法即從積極面上使學生聲音有效上達,卻不是從消極處打算),惜其提出時已距黨錮之禍千百年矣。


說了這麼多,無非是說,黨錮之禍之歷史意義,在使人見出傳統儒家思想和中國傳統現實政治之衝突矛盾處,這矛盾處,就東漢言,是滅亡關鍵;就國史總體言,是知識份子殉道悲劇所產生之源。後人有推崇儒學者,於此等處,最當認取,不能掩埋也。


由於黨錮之禍令人才盡失,政治腐敗。內政不堪,外治自不能維持,終至東漢漸漸步入衰亡之路,不可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