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爭吵

第二十九回的回目是「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

「享福人」指賈母,賈母到清虛觀打醮祈福,反而禱福不成,招出禍來。大擺齋壇,收受他人所送的禮,這是過份了,僭越了,省親時奢華過一次,現在又來一次,還要馮紫英先送禮,賈府今次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種下禍根。

「癡情女」指黛玉。講賈瑞時,我們提過一條脂批:「寫呆人癡性活現。」賈瑞有「呆人癡性」,卒之不得好下場。用「癡情」來形容黛玉,黛玉下場應該不會太好。對誰「情重」?對寶玉。因為在乎,所以介意。「斟」是斟酌的意思,考慮、比較一番,絜長度短。

那賈母因昨日張道士提起寶玉說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嗔著張道士與他說了親,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後不再見張道士了,別人也並不知為什麼原故;二則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賈母便執意不去了。鳳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也不在話下。

張道士說親,本來是要和榮國府打好關係,跟寶玉搭上。豈知寶玉因此「嗔」了,「嗔」是生氣、發怒、埋怨的意思,張道士弄巧成拙。

復添以黛玉回家後中暑,寶玉何其在意黛玉的身體健康狀況,只怕怒氣又增加了幾分。

且說寶玉因見林黛玉又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去吃,不時來問。

後四十回,黛玉病了,寶玉不親自前來,只叫襲人慰問,此非寶玉一貫行徑。前八十回,寶玉不只親身來問,而且來了許多次,頻率非常高,心裡擔憂得連飯也吃不下,因兩個人共一條性命,任一人死去,另一個都不想獨活,這在第五十七回尤其能夠展現。為何會這樣?就是因為愛情的魔力。

寶玉對黛玉存有愛情之念,他以為她也有同樣的念頭,豈知

林黛玉又怕他有個好歹,因說道:「你只管看你的戲去,在家裡作什麼?」

「怕他有個好歹」就是為寶玉的健康著想,擔心自己的病傳染給寶玉。怎料寶玉聽畢,竟誤會了其中意思:

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林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若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林黛玉說了這話,倒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

由誤會而生口角,黛玉於是回應:

林黛玉聽說,便冷笑了兩聲:「我也知道白認得了我,那裡像人家有什麼配的上呢。」

擔心黛玉想得太多,損害了彼此關係,是寶玉心病。

擔心二寶憑藉金鎖及通靈寶玉成就金玉良緣,是黛玉心病。

兩大心病至此來一大爆發,令故事情節充滿張力,且看寶黛如何互動:

寶玉聽了,便向前來直問到臉上:「你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林黛玉一時解不過這個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賭了幾回咒,今兒你到底又準我一句。我便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麼益處?」林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話來。今日原是自己說錯了,又是著急,又是羞愧,便顫顫兢兢的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煞性子。」

第二十八回寶玉不是說過「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嗎?此處呼應起來。

接著,曹雪芹有一段補筆,非常重要,曹雪芹如何寫呢?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裡一時一刻白有你,你竟心裡沒我。」心裡這意思,只是口裡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瞭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

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可見你方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遠你了。」如此看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如此之話,皆他二人素習所存私心,也難備述。

扼要言之,寶黛互相皆有情愛之念,只是各自用假意試探,致使多生了枝葉,兩個人一個心都弄成兩個心。

這裡有個地方需要特別提出,就是全知視角 (劉再復稱之為「天眼」) 的運用。

寶黛爭吵得不可開交,氣上心頭,若不採取一旁觀者的視角交代來龍去脈,讀者看下去很容易形成一套板印象:寶黛都不愛對方,各有自己的想法、個性。但這是曹雪芹想寫的東西嗎?吵架、有誤會,是為了將來的「大合」。矛盾終究要由對立到統一。如何做到?就要藉全知視角,用比較客觀、冷靜的態度交代寶黛各自為什麼而煩惱,二人吵架、誤會背後有無和好的基礎。這自然也涉及大量的心理描寫。

另外,「兩假相逢,終有一真」亦值得細味。雖則世上很多「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但真假有無其實仍可被分辨、被揭穿,真的假不了。

寶黛爭吵由誰人出來擺平,下文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