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儒學出現一心學回歸之趨向始於陳白沙,然而,白沙畢竟仍是主張「靜坐見體」(嚴格地說,白沙是主張先用靜坐以見本心,再而經過一段「冰解凍釋」,即學宗自然的工夫,從而為善成聖。此即牟宗三所說的「超越的逆覺體證」。),和孔孟以來之不離人倫經驗之心學不同。將白沙之學拉返以復歸孔孟傳統之心學,此工作由其弟子湛甘泉完成。
關於湛甘泉,黃梨洲《明儒學案》曾記述其生平如下:
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廣東增城人。從學於白沙,不赴計偕,後以母命入南雍。祭酒章楓山試睟面盎背論,奇之。登弘治乙丑進士第。初楊文忠、張東白在闈中,得先生卷,曰:「此非白沙之徒,不能為也。」拆名果然。選庶起士,擢編修。時陽明在吏部講學,先生與呂仲木和之。久之,使安南冊封國王。正德丁亥,奉母喪歸,廬墓三年。卜西樵為講舍,士子來學者先令習禮,然後聽講,興起者甚眾。嘉靖初,入朝,陞侍讀,尋陞南京祭酒,禮部侍郎,歷南京禮、吏、兵三部尚書,致仕。平生足跡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白沙。從遊者殆徧天下。年登九十,猶為南嶽之遊。將過江右,鄒東廓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來,吾輩當獻老而不乞言,毋有所輕論辯也。」庚申四月丁巳卒,年九十五。
先生與陽明分主教事,陽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學者遂以良知之學,各立門戶。
《明史•儒林傳》又有較為詳細的記載:
湛若水,字元明,增城人。弘治五年舉於鄉,從陳獻章遊,不樂仕進。 母命之出,乃入南京國子監。十八年會試,學士張元禎、楊廷和為考官,撫其卷曰:「非白沙之徒不能為此。」置第二。賜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時王守仁在吏部講學,若水與相應和。尋丁母憂,廬墓三年。築西樵講舍,士子來學者,先令習禮,然後聽講。嘉靖初,入朝,上經筵講學疏,謂聖學以求仁為要。已復上疏言:「陛下初政,漸不克終。左右近侍爭以聲色異教蠱惑上心。大臣林俊、孫交等不得守法,多自引去,可為寒心。亟請親賢遠奸,窮理講學,以隆太平之業。」又疏言日講不宜停止,報聞。明年進侍讀,復疏言:「一二年間,天變地震,山崩川湧,人饑相食,殆無虛月。夫聖人不以屯否之時而後視賢之訓,明醫不以深錮之疾而廢元氣之劑,宜博求修明先王之道者,日侍文華,以裨聖學。」已,遷南京國子監祭酒,作《心性圖說》以教士。拜禮部侍郎。仿《大學衍義補》,作《格物通》,上於朝。歷南京吏、禮、兵三部尚書。南京欲尚侈靡,為定喪葬之制頒行之。老,請致仕。年九十五卒。
若水生平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獻章。年九十,猶為南京之遊。過江西,安福鄒守益,守仁弟子也,戒其同誌曰:「甘泉先生來,吾輩當憲老而不乞言,慎毋輕有所論辨。」若水初與守仁同講學,後各立宗旨,守仁以致良知為宗,若水以隨處體驗天理為宗。守仁言若水之學為求之於外,若水亦謂守仁格物之說不可信者四。又曰:「陽明與吾言心不同。陽明所謂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謂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以吾之說為外。」一時學者遂分王、湛之學。
湛氏門人最著者,永豐呂懷、德安何遷、婺源洪垣、歸安唐樞。懷之言變化氣質,遷之言知止,樞之言求真心,大約出入王、湛兩家之間,而別為一義。垣則主於調停兩家,而互救其失。皆不盡守師說也。懷,字汝德,南京太僕少卿。遷,字益之,南京刑部侍郎。垣,字峻之,溫州府知府。樞,刑部主事,疏論李福達事,罷歸,自有傳。
概言之,甘泉為白沙之學生,和王陽明為同時期的人。其對老師甚為尊敬,「生平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獻章」。其又曾出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南京吏、禮、兵三部尚書等官職,於官場上未曾遭遇到太大的困厄。門人當中,最著者有品懷、何遷、洪垣等,而當時有「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之情況,可見甘泉在當時思想界實和陽明平分秋色。
甘泉一生著作甚豐,《樵語》、《遵道錄》、《格物通》等皆為他的作品之一。現有《泉翁大全集》,可說是甘泉著作最完備之輯錄,後人欲治甘泉之學,宜對這些作品加以著眼。
本文旨在扼要析述甘泉之思想,非欲對甘泉作專門之研尋,故本文所採用之資料,大體不離開黃梨洲之《明儒學案》。然此做法只是圖一方便計,非表示治甘泉之學可只本《明儒學案》也。
以下我們且開始對甘泉思想之闡述。
甘泉之理氣論
理氣論為甘泉思想一重要部份。有關甘泉對理氣之見解,見於以下一條:
問:「周子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夫動靜一也,而為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則動靜各自為一物矣。謂常體不易者為靜,妙用不息者為動,則所謂靜極復動,動極復靜者,不可通矣。夫所謂分陰分陽,兩儀立焉者,其以天地之形體言之乎?亦以其性情言之乎?以其形體言之,則天主動,地主靜,動靜分矣。以其性情言之,則所謂陽變陰合,而生金木水火土者,又何謂也?願示。」先生曰:「觀天地間只是一氣,只是一理,豈常有動靜陰陽,二物相對,蓋一物而兩名者也。夫道一而已矣,其一動一靜,分陰分陽者,蓋以其消長迭運言之,以其消故謂之靜,謂之陰,以其長故謂之動,謂之陽。亙古亙今,宇宙內只此消長。觀四時之運與人一身之氣可知,何曾有兩物來?古今宇宙,只是一理,生生不息,故曰動靜無端,陰陽無始,見之者,謂之見道。」
此明白見出甘泉以理、氣為一物之兩名,理氣為內在一元(此亦反映甘泉在對形上天道之體會上和明道有距離)。又其以道為消長迭運之條理、規律,可見理為氣之條理。此理以「生生不息」為內容,則甘泉以為存在之理已徹底落實於氣中,表現在氣之每一運行上。
甘泉又曰:
上下四方之宇,古今往來之宙,宇宙間只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何莫非有?何空之云?雖天地弊壞,人物消盡,而此氣此道,亦未嘗亡,則未嘗空也。(《寄陽明》)
由於甘泉以氣為宇宙之唯一實體,其於是據此批評佛教。佛教認為空是諸法實相,甘泉卻說天地儘管崩壞,卻有此氣此道存在著。
天地至虛而已,虛則動靜皆虛,故能合一,恐未可以至靜言。
虛實同體也,佛氏歧而二之,已不識性,且求去根塵,非得真虛也。世儒以佛氏為虛無,烏足以及此。(以上《答王宜學》)
甘泉曾說「宇宙間只是一氣充塞流行,與道為體」,此處甘泉言「虛實同體也」,又言「天地至虛而已」,可見甘泉是把虛視為氣,不同於橫渠把虛視為理。
先生曰:「先師白沙先生與予《題小圓圖屋詩》有云:『至虛元受道。』又語予曰:『虛實二字,可往來看,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予謂太虛中都是實理充塞流行,只是虛實同原。」
此甘泉把虛實同源視為「太虛中都是實理充塞流行」,可見理氣為一物,其主「理氣內在一元論」甚明。
簡單來說,甘泉只視氣為宇宙之唯一實體,至於理,則成為氣之謂詞、特性。然而,就理之內容說,此理仍是一使生生不已得以可能之存在之理,甘泉於此並未脫略出宋明儒之傳統(事實上,明中葉以後,不少思想家皆相繼主張「理氣一物」論,此當和抗拒佛教之空理有關)。
甘泉之心性論
甘泉曾撰有《心性圖說》,以表達他對心、性之理解。今且先引原文於下:
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渾然宇宙,其氣同也。心也而不遺者,體天地萬物者也。性也者,心之生理也,心性非二也。譬之穀焉,具生意而未發,未發故渾然而不可見;及其發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萌焉,仁義禮智自此焉始分矣,故謂之四端。端也者,始也,良心發見之始也。是故始之敬者,戒懼慎獨以養其中也。中立而和發焉,萬事萬化自此焉,達而位育不外是矣。故位育非有加也,全而歸之者耳。終之敬者,即始之敬而不息焉者也。曰:「何以小圈?」曰:「心無所不貫也。」「何以大圈?」曰:「心無所不包也。」包與貫,實非二也。故心也者,包乎天地萬物之外,而貫夫天地萬物之中者也。中外非二也。天地無內外,心亦無內外,極言之耳矣。故謂內為本心,而外天地萬物以為心者,小之為心也甚矣。
《心性圖說》為甘泉論心性之重要文字,其箇中之義理,可分列為以下各點:
(1) 「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渾然宇宙,其氣同也」:所謂性,是指心未發時之狀態。此心未發時,在甘泉學中,乃渾然一氣。天地萬物亦由氣所構成,於是,性得以和天地萬物為一體,理由是「其氣同也」。
(2) 「心也而不遺者,體天地萬物者也」:若落於心上看,此心能和天地萬物同體痛癢,休戚與共,故曰:「心體物不遺」。
(3) 「性也者,心之生理也,心性非二也」:性是心得以起創生大用之根據,所謂「心之生理」。又性和心不是二分的(不同於朱子),性、心是本體地自一的。
(4) 「未發故渾然而不可見;及其發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萌焉,仁義禮智自此焉始分矣,故謂之四端。端也者,始也,良心發見之始也」:由心之發而為四端,此四端即是「良心發見之始」,我們可逆推「未發」當是指良心之未發。甘泉之心為道德本心判矣。心未發時,其渾然而不可見;及其發時,即表現為惻隱、是非、羞惡、辭讓四大面向,這四大面向同時即是良心展現其自身之四大端倪,仁、義、禮、智則是用以指涉這四個端倪的。
(5) 「是故始之敬者,戒懼慎獨以養其中也……終之敬者,即始之敬而不息焉者也」:敬乃貫徹始終之工夫,其具體內容為「戒懼慎獨以養其中」。
(6) 「心也者,包乎天地萬物之外,而貫夫天地萬物之中者也。中外非二也。天地無內外,心亦無內外」:由於性和天地萬物同為一體,心又體物而不遺,心(性)、天地萬物二分之格局因而得被消去,故曰「包乎天地萬物之外,而貫夫天地萬物之中」,又曰「中外非二也。天地無內外,心亦無內外」。
甘泉又有《求放心說》一文:
孟子之言求放心,吾疑之。孰疑之?曰:以吾之心而疑之。孰信哉?信吾心而已耳。吾常觀吾心於無物之先矣,洞然而虛,昭然而靈。虛者心之所以生也,靈者心之所以神也。吾常觀吾心於有物之後矣,窒然而塞,憒然而昏。塞者心之所以死也,昏者心之所以物也。其虛焉靈焉,非由外來也,其本體也。其塞焉昏焉,非由內往也,欲蔽之也。其本體固在也,一朝而覺焉,蔽者徹,虛而靈者見矣。日月蔽於雲,非無日月也,鏡蔽於塵,非無明也,人心蔽於物,非無虛與靈也。心體物而不遺,無內外,無終始,無所放處,亦無所放時,其本體也。信斯言也,當其放於外,何者在內?當其放於前,何者在後?何者求之?放者一心也,求者又一心也。以心求心,所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祇益亂耳,況能有存耶?故欲心之勿蔽,莫若寡慾,寡慾莫若主一。
細按其文意,要點可分析如下:
(1) 「吾常觀吾心於無物之先矣,洞然而虛,昭然而靈。虛者心之所以生也,靈者心之所以神也。」:心未應事接物時,其心至虛至靈,亦因此心之虛、心之靈,心得以起創生之大用(即神妙之用)。
(2) 「吾常觀吾心於有物之後矣,窒然而塞,憒然而昏。塞者心之所以死也,昏者心之所以物也。」:心應事接物後,其心即展現出滯塞、昏沉相,心因而無法起生生之神用,而淪為一「死物」(即形下的經驗的習心)。
(3) 「其虛焉靈焉,非由外來也,其本體也。其塞焉昏焉,非由內往也,欲蔽之也。其本體固在也,一朝而覺焉,蔽者徹,虛而靈者見矣。」:不過,心雖昏沉、滯塞,其昏沉、滯塞卻不是永遠無法去除的(換言之,人之心有完足的去昏沉、滯塞之能力)。因虛、靈方是心之本體,心之昏沉、滯塞只是心之本體為欲所蔽而致,虛、靈並未因此而消失。人只要「一朝而覺」,盡去欲對心之遮蔽,心之虛、靈本體得以恢復,昏沉、滯塞自可消去。
(4) 「人心蔽於物,非無虛與靈也。心體物而不遺,無內外,無終始,無所放處,亦無所放時,其本體也。」:此進一步強調人心之展現出昏沉、滯塞相不表示人之心沒有虛、靈。甘泉認為,正因心之本體至虛至靈,心才可體物而不遺,和萬物一體,不和萬物處於對立二分之格局中。
(5) 「故欲心之勿蔽,莫若寡慾,寡慾莫若主一」:要消去欲對心之遮蔽,關鍵在「一朝而覺」,而覺得以可能,則需人之「寡欲」。人如何可以「寡欲」呢?要旨則在「主一」,即是敬。
甘泉以虛靈為心之本體,又以心之虛靈為心體物不遺的根據,此和橫渠「由象識心,徇象喪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之意可謂一脈相承。近人有謂甘泉學同於橫渠學,倘若只本《求放心說》觀之,未嘗不無道理。
另外,甘泉曾論心曰:
夫至虛者心也,非性之體也。性無虛實,說甚靈耀?心具生理,故謂之性;性觸物而發,故謂之情;發而中正,故謂之真情,否則偽矣。道也者,中正之理也,其情發於人倫日用,不失其中正焉,則道矣。勿忘勿助,其間則中正處也,此正情複性之道也。(《複鄭啟範》)
此甘泉論心,兼及敬之工夫。心以至虛為體;其具有生理,故謂之性;心觸物而發為情,但情卻不一定發而中正(因心本有經驗習心之一面),只有發而中正之情為真情,否則即為虛偽之情。人如何才可使所發之情為真情?此則需要「勿忘勿助」,即敬的工夫。
沖問:「舜之用中,與回之擇中庸,莫亦是就自己心上斟酌調停,融合人心天理否?」先生曰:「用中,擇中庸,與允執厥中,皆在心上,若外心性,何處討中?事至物來,斟酌調停者誰耶?事物又不曾帶得中來。故自堯、舜至孔、顏,皆是心學。」
心能斟酌調停,討中不離於心,則天理不能離心而呈現。
甘泉又把心視為道德本心,見於:
盤問「日用切要工夫」。道通曰:「先生之教,惟立志、煎銷習心、體認天理之三言者,最為切要,然亦只是一事。每令盤體驗而熟察之,久而未得其所以合一之義,敢請明示。」先生曰:「此只是一事。天理是一大頭腦,千聖千賢,共此頭腦,終日終身,只是此一大事,更無別事。立志者,立乎此而已;體認是工夫,以求得乎此者,煎銷習心,以去其害此者。心只是一箇好心,本來天理完完全全,不待外求,顧人立志與否耳!孔子十五志於學,即志乎此也。此志一立,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直至不踰矩,皆是此志。變化貫通,只是一志。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體認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銷習心,如去草以護此根。貫通只是一事。」
甘泉說:「心只是一箇好心,本來天理完完全全,不待外求」,則甘泉之心為心即理的道德本心。又「只是一志。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體認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銷習心,如去草以護此根。貫通只是一事。」,則格物在甘泉眼中不是增加知識之方法,而是存養此心之方法(不同於朱子),涵養以變化氣質,則是使心不被欲所蔽之工夫。
舜臣問:「正應事時,操存此心,在身上作主宰,隨處體認吾心身天理真知,覺得吾心身生生之理氣,所以與天地宇宙生生之理氣,吻合為一體者,流動於腔子,形見於四體,被及於人物。遇父子,則此生生天理為親;遇君臣,則此生生天理為義;遇師弟,則此生生天理為敬;遇兄弟,則此生生天理為序;遇夫婦,則此生生天理為別;遇朋友,則此生生天理為信;在處常,則此生生天理為經;在處變,則此生生天理為權;以至家國天下,華戎四表,蒞官行法,班朝治軍,萬事萬物,遠近巨細,無往而非吾心身生生之理氣。根本於中而發見於外,名雖有異而只是一箇生生理氣,隨感隨應,散殊見分焉耳,而實非有二也。即此便是義以方外之功,即此便是物來順應之道,而所以行天下之達道者在是焉。愚見如此,未審是否?」先生曰:「如此推得好,自隨處體認以下至實,非有二也。皆是可見,未應事時只一理,及應事時才萬殊。《中庸》所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正為此。後儒都不知不信,若大公順應,敬直義方,皆合一道理。宜通上章細玩之,體用一原。」
此條可見甘泉主張道德本心即是天心,心既是道德創造之根源,也是萬物生化之根源,本是一體,非有二也。又舜臣說操存此心,隨事而應,甘泉說未應事時只一理,則此心本是理,隨應接的事之不同,因而表現不同理之面向,心藉不同事以彰顯自身不同之面向。心即理的立場,於此又可見。
「日昨孚先以長至在邇,作飯會。席間因講復其見天地之心,沖謂諸友云:『人心本自坦坦平平,即所謂天地之心,不待復而後見也。聖人見人多迷而不復,恐其滅絕天理,不得已而又就其復處指點出來,欲令人便循著擴充將去也。吾輩若能守得平坦之心常在,即不消言復,只怕無端又生出別念來耳。故顏子克己,只是不容他軀殼上起念。』諸友以為然。如何?」先生曰:「冬至一陽初動,所為來復時也。天地之心,何時不在?特於動物時見耳。人心一念萌動,即是初心,無有不善,如孟子乍見孺子將入於井,便有怵惕惻隱之心,乍見處亦是初心復時也。人之良心,何嘗不在?特於初動時見耳。若到納交要譽,惡其聲時,便不是本來初心了。故孟子欲人就於初動處擴充涵養,以保四海。若識得此一點初心真心,便是天理。由此平平坦坦持養將去,可也。若夫不消言復一語,恐未是初學者事,雖顏子亦未知此道。顏子猶不遠復,毋高論,要力行實地有益耳。」
此條可見甘泉之心為道德本心,但本心或有被納交要譽,惡其聲所遮蔽之時(即被習心所蔽之時),此時心即需要「復」之工夫,令本心(甘泉謂之初心)徹底呈現。
且相信此本心和經驗之習心為異質的兩層,本心有完足能力以化去習心。
若愚問:「天理,心之主也;人慾,心之賊也。一心之微,眾欲交攻,日侵月蝕,賊漸內據,主反退聽,旦晝所為,時或發見,殆亦杯水於輿薪之火耳,如弗勝何?今欲反其故,復其真,主者主之,賊者賊之,如之何其用力也?幸夫子教之!」先生曰:「這個天理真主未嘗亡,特為賊所蔽惑耳,觀其時或發見可知矣。體認天理,則真主常在,而賊自退聽,不是外邊旋尋討主入室來,又不是逐出賊使主可復也。只頃刻一念正,即主翁便惺,便不為賊惑耳。二者常相為消長。」
若愚所理解之天理真主為經驗心善之偶然呈露,既是經驗心之偶然呈露,其如何可有力量把同是作為經驗心之偶然呈露之惡去除,此為若愚之問。試觀甘泉回答:天理真主一直存在,只是被人欲所蔽而已,人欲一去,天理即顯,但此非外爍而得,也非復現(因它本來便在呈現)。甘泉之想法實是把天理真主視為道德本心之顯現,非經驗心善之偶然呈露,它既非偶然,即是必然,即可和經驗心之偶然呈露之惡不處於同一層次,而可把後者加以消去。
對於吾人質疑甘泉之心是否和朱子之「氣之靈」之心相同,此在甘泉的文字中其實可以找到答案:
奉謂:「孟子所謂『持其志,毋暴其氣』者,亦無本末之分,不過欲人存中以應外,制外以養中耳,使知合觀並用之功也。公孫醜疑而問者,未達乎此而已矣!」先生曰:「志氣不是兩物,志即氣之精靈處,志之所至,氣亦至焉,故持志即毋暴氣,都一齊管攝。如志欲手持則持,志欲足行則行,豈不內外一致?存中應外,固是制外之心,非由中乎?不必分內外。」
甘泉認為志即氣之精靈處,則志亦是氣;志又和道德本心連上,則甘泉之心為亦形上亦形下之心,非只是形下之經驗心,不同於朱子。
甘泉論心尚有兩條:
一友患天理難見。沖對曰:「須於心目之間求之。天理有何形影,只是這些虛靈意思平鋪著在,不容你增得一毫,減得一毫,輕一毫不得,重一毫不得,前一步不得,卻一步不得,須是自家理會。」先生曰:「看得盡好,不增不減,不輕不重,不前不卻,便是中正。心中正時,天理自見。難見者,在於心上工夫未中正也。但謂『天理有何形影』是矣,又謂『只是這些虛靈意思平鋪著在』,恐便有以心為天理之患,以知覺為性之病,不可不仔細察。釋氏以心之知覺為性,故云蠢動含靈,莫非佛性,而不知心之生理乃性也。平鋪二字無病。」
此甘泉言心上工夫中正時,天理自見。可是,他卻不認為吾人當以心為天理,以知覺為性。
夫所謂支離者,二之之謂也。非徒逐外而忘內謂之支離,是內而非外者亦謂之支離,過猶不及耳。必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一以貫之,乃可免此。(《答陽明》)
陽明之學既有內外之分,自有重內輕外/重外輕內之問題,但甘泉既主心體物不遺,一去心(內)、萬物(外)二分之格局,與之相關之一切問題即告取消。
甘泉之工夫論
細觀甘泉之心性論,不難發現他是以心學(指廣義的心學,即孔孟、周、張、明道、象山一支)為其立場的。其心性論既同於心學,其工夫論之內容於是亦和心學的相差無幾。甘泉之工夫論主要以敬、隨處體認天理(即格物)為內容。以下我們且先介紹一下甘泉工夫論之總綱,繼而分別對敬、隨處體認天理(格物)進行論述。
I. 工夫總綱
甘泉曾曰:
學無難易,要在察見天理,知天之所為如是,涵養變化氣質,以至光大爾,非杜撰以相罔也。於夫子川上之歎,子思鳶魚之說,及《易》大人者天地合德處見之,若非一理同體,何以云然?故見此者謂之見《易》,知此者謂之知道。是皆發見於日用事物之間,流行不息,百姓日用不知,要在學者察識之耳。涵養此知識,要在主敬,無間動靜也。(《寄王純甫》)
甘泉認為,為學之要在察見天理。天理在何而得見?甘泉曰:「是皆發見於日用事物之間,流行不息,百姓日用不知」,則天理見於日常生活的事事物物中,隨處皆有天理(於此須先說明,這不表示理在事中,乃是指人藉日常生活之事物以令內心之天理得以彰顯)。人察識天理,再以敬存之,此之謂涵養,涵養日久,氣質即可有變化,此大約是甘泉工夫論之路數。
II. 論敬
甘泉論敬,首先重視其為貫動靜、徹上下之工夫。其因此不同意只以靜坐為工夫:
沖謂:「初學之士,還須令靜坐息思慮,漸教以立志,體認天理,煎銷習心,及漸令事上磨煉。沖嘗歷歷以此接引人,多見其益。動靜固宜合一用工,但靜中為力較易,蓋人資質不同,及其功用純雜亦異,須是因才成就,隨時點化,不可拘執一方也。然雖千方百計,總是引歸天理上來,此則不可易。正猶母雞抱卵,須是我底精神合併他底精神一例用,方得,如何?」先生曰:「靜坐,程門有此傳授。伊川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來,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常理流行,豈分動靜難易?若不察見天理,隨他入關入定,三年九年,與天理何干?若見得天理,則耕田鑿井,百官萬物,金革百萬之眾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孔門之教,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黃門毛式之云:『此是隨處體認天理。』甚看得好。無事時不得不居處恭,即是靜坐也。有執事與人時,如何只要靜坐?使此教大行,則天下皆靜坐,如之何其可也?明道終日端坐如泥塑人,及其接人,渾是一團和氣,何等自然!」
甘泉認為,工夫當貫動靜,靜坐因此不能成為唯一的工夫。
本末只是一氣,擴充此生意,在心為明德,在事為親民,非謂靜坐而明德,及長,然後應事以親民也。一日之間,開眼便是,應事即親民。自宋來儒者多分兩段,以此多陷支離。自少而長,豈有不應事者?應事而為枝葉,皆是一氣擴充。(《答陳康涯》)
明德由親民中落實,非由靜坐而得,此明反對白沙之說。
古之論學,未有以靜為言者。以靜為言者,皆禪也。故孔門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動靜著力。何者?靜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靜矣。故《論語》曰:「執事敬。」《易》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懼慎獨,皆動以致其力之方也。何者?靜不可見,苟求之靜焉,駸駸乎入於荒忽寂滅之中矣。故善學者,必令動靜一於敬,敬立而動靜渾矣。此合內外之道也。(《答余督學》)
白沙以靜坐見體為工夫,甘泉卻不以此為然,而主張敬貫動靜為成德工夫,此亦見甘泉之不拘於師說。
學者之病,全在三截兩截,不成片段,靜坐時自靜坐,讀書時又自讀書,酬應時又自酬應,如人身血氣不通,安得長進?元來只是敬上理會未透,故未有得力處,又或以內外為二而離之。吾人切要,只於執事敬用功,自獨處以至讀書酬應,無非此意,一以貫之,內外上下,莫非此理,更有何事?吾儒開物成務之學,異於佛老者,此也。(《答徐曰仁》)
此條言敬乃徹上徹下之工夫,不論於心之未發還是已發,一是皆以敬貫之,敬貫動靜。
甘泉又以「主一」、「勿忘勿助」言敬,他說:
所云主一,是主一個中,與主一是主天理之說相類。然主一,便是無一物,若主中主天理,則又多了中與天理,即是二矣。但主一,則中與天理自在其中矣。(《答鄧恪昭》)
此甘泉論主一,即是論敬(「主一之謂敬」)。他不主張把主一說成是主中主天理。
先生曰:「主一個天理,陽明常有此言。殊不知無適之謂一,若心主一個天理在內,即是物,即非一矣。惟無一物,乃是無適,乃是主一。這時節,天理自見前矣。觀此,則動容貌,整思慮,未便是敬,乃所以生敬也。」
甘泉以為主一個天理即是物,非一矣(主一個天理乃陽明之說,此見湛、王另一差別),其建議把敬理解為主一,一指無適。他又指動容貌、整思慮不是敬,乃所以生敬。
集者,如虛集之集,能主敬,則眾善歸焉。勿忘勿助,敬之謂也,故曰:「敬者德之聚也。」此即精一工夫。若尋常所謂集者,乃於事事上集,無乃義襲耶?此內外之辨也。然能主敬,則事事無不在矣。今更無別法,只於勿忘勿助之間調停為緊要耳。(《答問集義》)
敬之真義為何?甘泉於此正道出個「勿忘勿助」,又敬乃事事無不在,則敬貫動靜。
勿忘勿助,只是說一個敬字。忘、助皆非心之本體,此是心學最精密處,不容一毫人力,故先師又發出自然之說,至矣。來諭忘助二字,乃分開看,區區會程子之意,只作一時一段看。蓋勿忘勿助之間,只是中正處也。學者下手,須要理會自然工夫,不須疑其為聖人熟後事,而姑為他求。蓋聖學只此一個路頭,更無別個路頭,若尋別路,終枉了一生也。(《答聶文蔚》)
敬乃勿忘勿助之工夫,亦即是自然之工夫,此乃脫手於白沙之自然之說。甘泉又曰「忘、助皆非心之本體」,則「勿忘勿助」就是心之本體,此種「工夫即是本體」之想法,和陽明也沒有兩樣。
云「敬者心在於事而不放之謂」,此恐未盡程子云「主一之謂敬」。主一者,心中無有一物也,故云一,若有一物則二矣。勿忘勿助之間,乃是一,今云「心在於是而不放」,謂之勿忘則可矣,恐不能不滯於此事,則不能不助也,可謂之敬乎?(《答聶文蔚》)
主一之謂敬,即心在於事卻又不為此事所滯,即勿忘勿助。
人能敬,即可使心有所主,天理(即本心)因而得以見,氣質(即經驗之習心)亦可隨之而有所變化。甘泉曰:
心存則有主,有主則物不入,不入則血氣矜忿窒礙之病,皆不為之害矣。大抵至緊要處,在執事敬一句,若能於此得力,如樹根著土,則風雨雷霆,莫非發生。此心有主,則書冊山水酬應,皆吾致力涵養之地,而血氣矜忿窒礙,久將自消融矣。(《答陳惟浚》)
此條言敬之重要。人能敬,心即有主(甘泉又說心存則有主,則敬是存心之意),心有主,則隨處體認天理(包括讀書遊山)時,同時即是涵養吾人之心,且可變化氣質。
又曰:
或有認思慮寧靜時為天理,為無我,為天地萬物一體,為鳶飛魚躍,為活潑潑地,自以為灑然者,因言:「遇動輒不同,何也?」沖應之曰:「譬之行舟,若這個舟,風恬浪靜時或將就行得,若遇狂風迭浪,便去不得也。要去,須得柁柄在手。故學莫先於立主宰,若無主宰,便能胸中無他閑思雜想,亦只討得個清虛一大氣象,安得為天理?安可便說鳶飛魚躍?程明道先生嘗言:『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與必有事焉而勿正意同。』昔聰明如文公,直到晚年才認得明道此意。未知這必有事焉,是何事?」先生曰:「天理亦不難見,亦不易見,要須切己實用,必有事焉而勿正工夫,乃可真見,都是鳶飛魚躍,不然亦只是說也。」
此條強調敬(立主宰)對體認天理(學)的重要。
潘稽勳講:「天理須在體認上求見,舍體認何由得見天理也?」沖對曰:「然。天理固亦常常發見,但人心逐外去了,便不見,所以要體認。才體認,便心存,心存便見天理,故曰:『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又曰:『複其見天地之心。』體認是反躬而複也,天地之心即我之心。生生不已,便無一毫私意參雜其間,此便是無我,便見與天地萬物共是一體,何等廣大高明!認得這個意思,常見在,而乾乾不息以存之,這才是杷柄在手,所謂其幾在我也。到那時,恰所謂開闔從方便,乾坤在此間也。宇宙內事,千變萬化,總根源於此,其妙殆有不可言者,然只是一個熟,如何?」先生曰:「此節所問所答皆是,然要用功實見得方有益。中間云『才體認便心存,心存便見天理』,不若心存得其中正時,便見天理也。如此體認工夫,尤更直截。其後云云,待見天理後,便見得親切也。」
此甘泉指出,人藉敬存得心之中正,即可體認天理,本心因而得以恢復,人之習心及私心亦得被去除。
問:「體認天理最難。天理只是吾心中正之體,不屬有無,不落方體,才欠一毫,已便不是,才添一毫,亦便不是。須是義精仁熟,此心洞然與之為體,方是隨處體認天理也。或曰:『知勿忘勿助之間,則見之。』竊謂勿忘勿助,固是中規,然而其間,間不容髮,又不是個有硬格尺可量定的,只這工夫,何緣便得正當?」先生曰:「觀此可見吾契,曾實心尋求來,所以發此語。天理在心,求則得之。夫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但求之自有方,勿助勿忘是也。千古惟有孟子發揮出來,須不費絲毫人力。欠一毫便不是,才添一毫亦不是,此語最是。只不忘助時,便添減不得,天理自見,非有難易也,何用硬格尺量也?孟子曰:『物皆然,心為甚。』吾心中規,何用權度!
此條言心若有敬,當其應事接物時,其即可自然見出天理。
「經哲向前領師尊教,每令察見天理,哲苦天理難見,正坐失於空中摸索耳。近就實地尋求,始覺日用間一動一止,一事一物,無非這個道理。分明有見,但猶有一等意思牽滯,未肯真實認他做主耳,非難見也。竊以人生天地間,與禽獸異也,人得天地之中耳。中乃人之生理也,即命根也,即天理也,不可頃刻間斷也。若不察見,則無所主宰,日用動作,忽入於過不及之地,而不自知矣。過與不及,即邪惡之漸,去禽獸無幾矣。故千古聖賢授受,只一個中,不過全此天然生理耳。學者講學,不過講求此中,求全此天然生理耳。入中之門,曰勿助勿忘,中法也。以中正之法,體中正之道,成中正之教也。體認天理,即體認中也。但中字虛,天理字真切,令人可尋求耳。不知是否?」先生曰:「體認正要如此真切,若不用勿助勿忘之規,是無也。」
此甘泉以勿忘勿助為體認天理真切得以可能之工夫。
問:「先生曰:『無在無不在,只此五字,循而行之,便有無窮難言之妙。』白沙先生所謂:『高明之至,無物不覆,反求諸身,不在於人慾也。無不在者,無不在於天理也。』郡竊謂此五字,當渾全以會其意,不當分析以求其義,分析則支難矣。既有學問思辨之功,意不向別處走,不必屑屑於天理人慾之分析也。此緊關終身受用之地,更願發揮,與同志者共之。」先生曰:「此段看得好,五字不可分看,如勿忘勿助四字一般,皆說一時事,當此時天理見矣。常常如此,恆久不息,所以存之也。白沙先生所謂杷柄在手者如此,此乃聖學千古要訣。近乃聞不用勿忘勿助之說,將孰見之、孰存之乎?是無杷柄頭腦,學問者不可不知。」
此甘泉以為人能「無在無不在」、「勿忘勿助」,則天理自見,把柄自在於手。
先生曰:「戊子歲除,召各部同志諸君飲於新泉,共論大道。」飲畢言曰:「諸君知忠信為聖道之至乎?學者徒大言誇人而無實德,無忠信故也。故主忠信,忠信所以進德,直上達天德以造至誠之道。忠信之外,無餘事矣。」既而語羅民止、周克道、程子京曰:「忠信者,體認天理之功盡在是矣。中心為忠,心中故實,是謂之信。心之不實,全是不中不正之心為之。」問:「如何中心?」曰:「勿忘勿助之間,則心中矣。」
人能做到勿忘勿助,其心即能處中正。心能中正,謂之忠,又心中故實,是謂之信。心有忠信,當其應事接物或做任何事時,其皆可表現出自身內有之中正之理,即「隨處體認天理」在心之忠信下必可能。體認天理至其極即上達天德以造至誠之道,然此皆不外忠信,即一心之敬。
問:「人心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是則然矣。但學者用功,只當於勿忘勿助上著力,則自然見此心虛明之本體,而天地萬物,自為一體耳。故曰『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曰『古人見道分明』,曰『已見大意』,曰『見其大』,皆指見此心本體言之爾。若為學之始,而遽云要見天地萬物為一體,恐胸中添一天地萬物,與所謂守一中字者,不相遠矣。是否?」先生曰:「吾意正如此。勿忘勿助,心之中正處,這時節,天理自見,天地萬物一體之意自見。若先要見,是想像也。王陽明每每欲矯勿忘勿助之說,惑甚矣。」
對甘泉來說,心能做到敬,即於勿忘勿助上用力,心之中正處(即心虛明之本體,即天理)自隨著格物見,天地萬物一體之意亦見。「勿忘勿助」乃見理見天地一體之樞紐,故甘泉重視之而斥陽明「欲矯勿忘勿助之說」為惑。
子嘉問:「程子曰:『勿助、勿忘之間,乃是正當處。』正當處即天理也,故參前倚衡,與所立卓爾,皆見此而已,必見此而後可以語道。或以勿助、勿忘之間乃虛見也,須見天地萬物一體,而後為實見。審如是,則天地萬物一體,與天理異矣。人惟不能調習此心,使歸正當,是以情流私勝,常自扞格,不能體天地萬物而一之。若能於勿助、勿忘之間,真有所見,則物我同體在是矣。或於此分虛實者,獨何歟?故《圖說》曰:『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心也者,體天地萬物而不遺。 』舍勿助、勿忘之間,何容力乎?伏惟明示,以決嘉之疑。」先生曰:「惟求必有事焉,而以勿助、勿忘為虛。陽明近有此說,見於與聶文蔚侍禦之書。而不知勿正、勿忘、勿助,乃所有事之工夫也。求方圓者必於規矩,舍規矩則無方圓。舍勿忘、勿助,則無所有事,而天理滅矣。下文『無若宋人然』,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可見也。不意此公聰明,未知此要妙,未見此光景,不能無遺憾,可惜!可惜!勿忘、勿助之間,與物同體之理見矣。至虛至實,須自見得。」
甘泉以為,勿正、勿忘、勿助乃所有事的工夫,為使隨處體認天理得以可能的充分及必要條件。其因此不同意陽明「惟求必有事焉,而以勿助、勿忘為虛」的說法。
對於聰明的人,敬是否不適合作為他們入道的工夫呢?甘泉不以為然:
先生曰:「聰明聖知,乃達天德,故入道系乎聰明,然聰明亦有大小遠近淺深,故所見亦復如此,曾記張東海謂:「《定性書》動亦定,靜亦定,有何了期?」王陽明近謂:「勿忘勿助,終不成事。」夫動靜皆定,忘助皆無,則本體自然合道成聖,而天德王道備矣。孔、孟之後,自明道之外,誰能到此?可知是未曾經歷。二君亦號聰明,亦正如此,故人之聰明,亦有限量。」
甘泉雖同意入道係乎聰明,然而,聰明者雖可入道,不表示他所見深刻。只有當一人勿忘勿助,以敬貫動靜,其心才可合道成聖,天德王道俱備。易言之,道德實踐修為之高下仍取決於「敬」之工夫。
另外,甘泉以為人進行敬的工夫時,必須識得真種子為何。
孚先問:「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敬也,所謂必有事焉者也。勿助勿忘,是調停平等之法,敬之方也。譬之內丹焉,不睹不聞其丹也,戒慎恐懼以火養丹也,勿助勿忘所謂文武火候,然否?」先生曰:「此段看得極好,須要知所謂其所不睹、其所不聞者何物事,此即道家所謂真種子也。故其詩云:『鼎內若無真種子,如將水火煮空鐺。』試看吾儒,真種子安在?尋得見時,便好下文武火也。勉之!勉之!」
此條強調敬是為了存養真種子,即天理。
沖嘗與仲木、伯載言學,因指雞母為喻云:「雞母抱卵時,全體精神都只在這幾卵上,到得精神用足後,自化出許多雞雛來。吾人於天地間萬事萬化,都只根源此心精神之運用何如耳!」呂、陸以為然。一友云:「說雞母精神都在卵上,恐猶為兩事也。」此又能輔沖言所不逮者。先生曰:「雞卵之譬,一切用功,正要如此接續。許大文王,只是緝熙敬止。雞抱卵,少間斷,則這卵便毈了。然必這卵元有種子方可。若無種的卵,將來抱之雖勤,亦毈了。學者須識種子,方不枉了工夫。何謂種子?即吾此心中這一點生理,便是靈骨子也。今人動不動只說涵養,若不知此生理,徒涵養個甚物?釋氏為不識此種子,故以理為障,要空要滅,又焉得變化?人若不信聖可為,請看無種子雞卵,如何抱得成雛子皮毛骨血形體全具出殼來?都是一團仁意,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精神在卵內,不在抱之者,或人之言,亦不可廢也。明道先生言:『學者須先識仁。』」
此條進一步解釋種子。何謂種子?甘泉說:「即吾此心中這一點生理」,則種子是天理,為涵養之目標。
有關甘泉論敬的文字還有以下一條:
一友問:「何謂天理?」沖答曰:「能戒慎恐懼者,天理也。」友云:「戒慎恐懼是工夫。」沖曰:「不有工夫,如得見天理?故戒慎恐懼者,工夫也,能戒慎恐懼者,天理之萌動也。循此戒慎恐懼之心,勿忘勿助而認之,則天理見矣。熟焉如堯之兢兢,舜之業業,文王之翼翼,即無往而非天理也。故雖謂戒慎恐懼為天理可也。今或不實下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功,而直欲窺天理,是之謂先獲後難,無事而正,即此便是私意遮蔽,烏乎得見天理耶?」先生曰:「戒慎恐懼是工夫,所不睹不聞是天理,工夫所以體認此天理也,無此工夫,焉見天理?」
此條論戒慎恐懼及天理之關係。戒慎恐懼是工夫;能戒慎恐懼者,即心,是天理之萌動;勿忘勿助及不睹不聞,天理即可見。上文曾說甘泉之心為道德本心;此心能敬時則可見天理,則心藉敬可令自身之理得以彰顯(心藉敬令自身之理得以彰顯,換個角度說,即心藉敬令隨處體認天理得以可能)。
III. 論格物
「格物」在甘泉學中乃是「隨處體認天理」(即藉日常生活之各種事以體認心之本體)之別名。甘泉論格物,首強調其非求之於外:
格物之義,以物為心意之所著。兄意只恐人舍心求之於外,故有是說。不肖則以為人心與天地萬物為體,心體物而不遺,認得心體廣大,則物不能外矣,故格物非在外也,格之致之,心又非在外也。於物若以為心意之著見,恐不免有外物之疾。(《與陽明》)
此甘泉論格物。甘泉認為,心體萬物而不遺,萬物和心同體痛癢,心、萬物之二分格局因而得以消去。對物進行窮格,此只是格心,既是格心,則格物非在外也。
陽明謂隨處體認天理,是求於外。若然,則告子「義外」之說為是,而孟子「長之者義乎」之說為非,孔子「執事敬」之教為欺我矣!程子所謂「體用一原,顯微無間」,格物是也,更無內外。蓋陽明與吾看心不同,吾之所為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無內外;陽明之所謂心者,指腔子裏而為言者也,故以吾之說為外。(《答楊少默》)
甘泉之心乃是一能和萬物同體痛癢,因而消去心、物之二分而和萬物一體之大心。因此,隨處體認天理,對甘泉來說,只是格心,非有外也。
以隨處體認為求之於外者,非也。心與事應,然後天理見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來,隨感而應耳。故事物之來,體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則天理矣。人與天地萬物一體,宇宙內即與人不是二物,故宇宙內無一事一物合是人少得底。(《答聶文蔚》)
此條仍是說格物不是重外,又天理非為外在認知對象,此也使甘泉不落入泛認知主義之困難。
其次,「格物」既是「隨處體認天理」,學問思辨行、正念頭、處事合宜......,這一切自無不是「格物」的一部份,甘泉曰:
慎獨格物,其實一也。格物者,至其理也。學問思辨行,所以至之也,是謂以身至之也。所謂窮理者,如是也。近而心身,遠而天下,暫而一日,久而一世,只是格物一事而已。格物云者,體認天理而存之也。(《答陳宗亨》)
格物,即隨處體認天理,即學問思辨行,即窮理。
又曰:
明德新民,全在止至善上用功,知止能得,即是知行合一,乃止至善之功。古之欲明明德二節,反復推到格物上,意心身都來格物上用功。上文知止定安,即其功也。家國天下皆在內,元是一段工夫,合外內之道,更無七段八段。格物者,即至其理也,意心身與家國天下,隨處體認天理也。所謂至者,意心身至之也,世以想像記誦為窮理者,遠矣。(《寄陳惟浚》)
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及平天下皆是一項工夫,即格物也。格物又不是想像記誦,而是隨處體認天理。
又曰:
格物即止至善也,聖賢非有二事。自意心身至家國天下,無非隨處體認天理,體認天理,即格物也。蓋自一念之微,以至事為之著,無非用力處也。陽明格物之說,以為正念頭,既於後面正心之說為贅,又況如佛老之學,皆自以為正念頭矣。因無學問思辨行功,隨處體認之實,遂並與其所謂正者一齊錯了。(《答王宜學》)
甘泉認為,格物不只是正念頭,也包括事為之著,只有如此,正念頭才得以可能(不同於陽明)。
即使是甘泉不同意的作為唯一入道工夫之靜坐(又稱默坐澄心),在「隨處體認天理」之下,其亦被看成是「格物」的一部份而被保存。甘泉曰:
明道看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延平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象山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三先生之言,各有所為而發。合而觀之,合一用功乃盡也。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未發已發,隨動隨靜,蓋動靜皆吾心之本體,體用一原故也。若謂靜未發為本體,而外已發而動以為言,恐亦歧而二之也。(《答孟津》)
隨處體認天理本是極自然,也極隨意,故默坐澄心、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等,皆是隨處體認天理之一部分,缺一不可。
又曰:
問:「白沙先生有語云:『靜坐久之,然後吾心之體隱顯呈露,常若有物。』觀此,則顏之卓爾,孟之躍如,蓋皆真有所見,而非徒為形容之辭矣。但先生以靜坐為言,而今以隨處體認為教,不知行者之到家,果孰先而孰後乎?明道先生曰:『天理二字,是某體貼出來。』是其本心之體,亦隱然呈露矣。而十二年之後,復有獵心之萌,何也?意者體貼出來之時,方是尋得入頭去處,譬如仙家之說,雖是見得玄關一竅,更有許多火候溫養工夫,非止謂略窺得這個景像,可以一了百了。如何?」先生曰:「虛見與實見不同。靜坐久,隱然見吾心之體者,蓋為初學言之,其實何有動靜之間!心熟後,雖終日酬酢萬變,朝廷百官萬事,金革百萬之眾,造次顛沛,而吾心之本體,澄然無一物,何往而不呈露耶?蓋不待靜坐而後見也。顏子之瞻前忽後,乃是窺見景象,虛見也,至於博約之功,既竭其才之後,其卓爾者,乃實見也。隨處體認天理,自初學以上皆然,不分先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即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
甘泉雖不主張只是進行靜坐工夫,可是,他卻非要對靜坐全盤反對。由此條,可見甘泉把靜坐視為「隨處體認天理」的其中一種方式。靜坐作為「隨處體認天理」之一部份而被保存。
隨處皆為體認天理之機緣,人自不必認為只可在某些特定處境下才可見理:
問:「由、求亦要為邦,曾點要灑然為樂,其志憂不同者,豈聖人以其事蹟觀之,顧有取於窮居樂善,而不取於用世行志者耶?但其間有大意存焉,而謂理之無在無不在也。夫有點之樂,奚必捨去國事,適清閒之地,浴沂詠歌而後樂之乎?為邦亦是曾點合當為的。使由、求、赤得點之意,則何嫌於用世?但三子見得一處,點見得無處不是此理。使點隻認得彼處是樂,亦猶夫三子之屑屑事為矣,尚謂之見大意乎?孔子仕止久速,未嘗留意,孟子大行不加,窮居不損,是何物也?可因以窺與點之意矣。請問是否?」先生曰:「曾點正為不曾見得無處不是此理意思,故須求風浴詠歸始樂。若見得,隨處體認,天理流行,則為邦為政,何往而非風浴之樂?點雖樂優於三子,然究竟言之,過猶不及耳,終是未能一貫。若以此為堯、舜氣象,則又認錯堯、舜也。」
甘泉既以為隨處皆可體認天理,其因此批評曾點「須求風浴詠歸始樂」為不見無處不是此理,其體道未能一貫。
除此之外,甘泉有時也把格物同於造道,他說:
格者,至也,即格於文祖、有苗之格;物者,天理也,即言有物,舜明於庶物之物,即道也。格即造詣之義,格物者即造道也。知行並進,學問思辨行,所以造道也,故讀書、親師友、酬應,隨時隨處,皆求體認天理而涵養之,無非造道之功。誠、正、修工夫,皆於格物上用,家國天下皆即此擴充,無兩段工夫,此即所謂止至善。嘗謂止至善,則明德、親民皆了者,此也。如此方可講知至。孟子深造以道,即格物之謂也;自得之,即知至之謂也;居安、資深、逢源,即修、齊、治、平之謂也。(《答陽明》)
格物即造道,亦即是隨處體認天理。加以涵養,可把理擴充至家國天下中。
且認為格物當兼知行,甘泉曰:
程子曰:「格者至也,物者理也,至其理乃格物也。」故古本以修身說格物。今云「格物者,事當於理之謂也」,不若云「隨處體認天理之盡也」。體認兼知行也。當於理,是格物後事,故曰「格物而後知至」。云「敬而後當於理」,敬是格物工夫也。(《答聶文蔚》)
此條說格物之隨處體認天理兼知行而言。格物後而事可當於理。
甘泉言格物時有一傾向,即好借孔孟所用的名詞作為「格物」,即「隨處體認天理」之別名。他自信其對「格物」之說法乃上接孔孟,甚至優勝於孔孟:
朱鵬問:「道通云『隨處體認天理,即孔門博約一貫之義』者,然則博學於文,約之以禮,須合作一句看始明,請示其的。」先生曰:「隨處體認天理,與博約一貫同,皆本於精一執中之傳。博文約禮,還是二句,然則一段工夫,一齊並用,豈不是同一體認天理?」
在甘泉看來,隨處體認天理本就同於博文約禮,只是博文約禮看似仍是兩項工夫,使人混淆,甘泉遂提出一個隨處體認天理。
「經哲與一友論擴充之道,經哲以擴充非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只終日體認天理,即此是敬。敬即擴充之道,非敬之外又有擴充工夫也。所謂操存涵養,體驗擴充,只是一事。如戒懼慎獨以養中,中立而和自發,無往而非仁義禮智之發見矣。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重在足字,非必保四海而後為充也,只是求復吾廣大高明之本體耳。不知是否?」先生曰:「今之所謂良知者,待知得這一是非,便致將去,此所謂待發見之後,一端求充一端也。只一隨處體認天理,擴充到盡處,即足保四海,即是高明廣大之本體。」
此甘泉以隨處體認天理為「足以保四海」的工夫。「足以保四海」乃孟子語。
子嘉問:「克己復禮,一功也。克己而禮自復,禮復而後己可言克矣。蓋一心之中,理欲不容並立也。或者專言克己,必己私克盡而後禮可復,則程子生東滅西之語,何謂乎?若謂初學之士習心已久,不免己私之多,故先言克己以覺之,即先正所謂非全放下,終難湊泊之謂也。以此為講學始終之要,恐非中正也。殊不知言復禮則克己在其中,言克己則復禮不外矣。若得其要,於勿助、勿忘之間,雖言克己,亦可也。若不得其要,不知所克者何物,縱云克己,亦不過把持而已,為能盡克而不生乎?若謂顏子之功,尚亦如此,況其他乎?顏子之資,生知之亞,故己一克而即去不萌,所謂不貳過是也。非若後世一一而克之之謂也。或以為存天理無所捉摸,不若克己之為切是,蓋未得其功於勿助、勿忘之間者也。若果能有見於勿助、勿忘之間,則己私又何容乎?嘉以為既真有所見,復於受病深者而克之,則日漸月磨,己不知而自克也。嘉知所見或亦偏墮而不知,伏惟詳示。」先生曰:「克己復禮,故不是二事。然所謂克己者,非謂半上半下也,去之盡乃謂之克也。己私才盡,天理立復,若其不繼,又複如初。惟隨處體認天理最要緊,能如是,則克復在其中矣。謂體認天理,不如克己者,蓋未知此。且克己惟以告顏子,而不告仲弓諸人,蓋非人人所能也。今人只說克己耳,又何曾克來?若待到知是己私時、其機已住,又安能克?惟是祇悔耳。」
甘泉不同意克己復禮為二事,在他看來,它們都是一種工夫,即是隨處體認天理。
子嘉問:「隱顯無間,動靜一功,子所雅言也。或者不求立其本體,而專磨煉於事,遂詆靜坐者為非。夫靜坐而不求諸人事,而後可以言偏矣。若專用力於事,而不求見本體,則與靜坐之弊均矣,又何誚彼耶?不知所謂磨煉者,又何物耶?況所謂隨處體認天理,非守於事也,體認也者,知行並進之謂也。識得此天理,隨時隨處,皆知行並進乎此天理也。若曰隨事,則偏於事而非中正矣。毫釐千里之差,所系不細,伏惟垂教。」先生曰:「體認天理而云隨處,則動靜心事,皆盡之矣。若云隨事,恐有逐外之病也。孔子所謂居處恭,乃無事靜坐時體認也,所謂執事敬,與人忠,乃有事動靜一致時體認也,體認之功貫通動靜顯隱,即是一段工夫。」
此甘泉解釋何以要用「隨處體認天理」而不用「隨事」。其又以為「隨處體認天理」即是孔子之「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乃是動靜一致、貫有無隱顯之體認工夫。
又朱子乃是歷代儒者中言「格物」最深者。對於朱子,甘泉雖未完全將其義理間架全盤接收,其卻極力將朱子「格物」之精髓融入心學之系統中。朱子言「格物」,不能離開讀書講論,所謂「道問學」,甘泉亦重講論,見於:
一友問:「明道先生言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今見朋友中,開口便說天理,某卻疑先生教人要察見天理者,亦是人自家體貼乎此耳,非謂必欲人圖寫個天理與人看也,如何?」沖對曰:「誠然!誠然!天理何嘗有定形,只是個未發之中。中亦何嘗有定體,人但常以心求中正為主意,隨時隨事,體認斟酌,調習此心,常合於中正,此便是隨處皆天理也。《康誥》所謂『作稽中德』,亦是如此。求也自求,見也自見,得也自得,他人不能與其力,便是見得,亦不能圖寫與人看。雖然說工夫處,卻不能瞞得人也。未知是否?」先生曰:「天理只是自家體認,說便不濟事。然天理亦從何處說得?可說者,路頭耳,若連路頭也不說,便如何去體認?其全不說者,恐是未嘗加體認工夫,如未曾行上路的人,便無疑問也。所云『心求中正,便是天理』,良是。然亦須達得天理,乃可中正。而不達天理者,有之矣,釋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也,何曾達得天理?」
天理之獲得雖不能透過論說而獲得,但論說卻令人有路徑以認識天理。於此,可見甘泉也不否認讀書講論對認識天理之價值,其極力融朱子之格物於心學中。
不過,此不表示甘泉之「格物」同於朱子之「格物」。甘泉之「格物」乃是用以去除人欲之蔽以察見本心,其不是為了擴充心的認知能力(即心知之明)而進行的;朱子則由於其根本於本心無領悟,其「格物」乃是擴充心之認知能力以見存在之然背後之所以然之方法:
盤問「日用切要工夫」。道通曰:「先生之教,惟立志、煎銷習心、體認天理之三言者,最為切要,然亦只是一事。每令盤體驗而熟察之,久而未得其所以合一之義,敢請明示。」先生曰:「此只是一事。天理是一大頭腦,千聖千賢,共此頭腦,終日終身,只是此一大事,更無別事。立志者,立乎此而已;體認是工夫,以求得乎此者,煎銷習心,以去其害此者。心只是一箇好心,本來天理完完全全,不待外求,顧人立志與否耳!孔子十五志於學,即志乎此也。此志一立,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直至不踰矩,皆是此志。變化貫通,只是一志。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體認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銷習心,如去草以護此根。貫通只是一事。」
甘泉說:「只是一志。志如草木之根,具生意也;體認天理,如培灌此根;煎銷習心,如去草以護此根。貫通只是一事。」,則格物在甘泉眼中不是增加知識之方法,而是存養此心之方法(不同於朱子),涵養以變化氣質,則是使心不被欲所蔽之工夫。
陳子才問:「先生常言,見得天理,方見得人慾,如何?」沖謂:「才體認,便見得天理,亦便見得人慾。蓋體認是天理萌動,人心得主宰時也,有主宰便見人慾。文王緝熙,只體認不已,便接續光明去,便容不得一毫人慾,此便是敬止。從此到至善,只一條直路。因竊自歎曰:『明見得這條路在前面,還只不肯走,病果安在耶?』願賜鞭策。」先生曰:「文王緝熙敬止,便是止至善,便是體認天理工夫。若見得時,李延平所謂一毫私意亦退聽也。豈不便見得人慾乎?若人之酒醒,便知是醉也。若謂明見得這條路在前面,如何不肯走?或是未曾上路也,又何遲回顧慮?無乃見之未明,或有病根,如憂貧之類在內為累故耶?若欲見之明,行之果,須是將習心打破兩層三層,乃可嚮往也。」
人一旦能體認天理,人即可知人欲之當惡,且能自動去人欲。由此可見甘泉之格物為使本心再度呈現、彰顯。
「毛式之日來工夫盡切身,沖家居全得此友往來商確耳。但渠銖較寸量,念頭尚未肯放下,多病精神不足,可惜也。願先生療以一言,渠若見得完全,卻會守得牢固。」先生曰:「毛君素篤信吾學,隨處體認天理,此吾之中和湯也。服得時,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聽,常常服之,則百病不生,而滿身氣體中和矣。何待手勞腳攘,銖較寸量乎?此心天理,譬之衡尺,衡尺不動,而銖銖寸寸,自分自付,而衡尺不與焉。舜之所以無為而天下治者,此也。此劑中和湯,自堯、舜以來,治病皆同。天理人心不在事,心兼乎事也。」
人若能隨處體認天理,本心即能呈現且不被欲望所蔽,一切行為自可達到如理之境。如此言格物,完全不是朱子之路數。
最後,甘泉論格物及於慎獨:
心問「如何可以達天德」?道通云:「只體認天理之功,一內外,兼動靜,徹始終,一息不容少懈,可以達天德矣。」盤亦問:「何謂天德?何謂王道?」道通謂:「君亦理會慎獨工夫來,敢問慎獨之與體認天理,果若是同與?」先生曰:「體認天理與慎獨,其工夫俱同。獨者,獨知之理,若以為獨知之地,則或有時而非中正矣,故獨者,天理也。此理惟己自知之,不但暗室屋漏,日用酬應皆然。慎者,所以體認乎此而已。若如是,有得便是天德,便即王道,體用一原也。」
此條說慎獨和體認天理本是一種工夫,慎獨可被包含在體認天理中,為體認天理之一部份。
IV. 論涵養、致知之關係
甘泉之敬即是涵養,而格物、致知經常連言,則致知是指「隨處體認天理」。
有關涵養、致知之關係,甘泉非常重視二者之同為一事,甘泉曰:
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如車兩輪。夫車兩輪同一車也,行則俱行,豈容有二?而謂有二者,非知程學者也。鄙見以為如人行路,足目一時俱到,涵養進學,豈容有二?自一念之微,以至於事為講習之際,涵養致知,一時俱到,乃為善學也。故程子曰:「學在知所有,養所有。」(《答陳惟浚》)
此條說涵養(敬)及致知(察見天理)乃是一事,二者渾化歸一。
朱元晦初見延平,甚愛程子渾然同體之說。延平語云:「要見理一處卻不難,只分殊處卻難,又是一場鍛煉也。」愚以為,未知分殊,則亦未知理一也,未知理一,亦未必知分殊也,二者同體故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所以體夫此也。敬義無內外也,皆心也,而云內外者,為直方言之耳。(《答陳惟浚》)
此條仍說居敬及集義乃一體。
執事敬,最是切要,徹上徹下,一了百了,致知涵養,此其地也。所謂致知涵養者,察見天理而存之也,非二事也。(《答鄧瞻兄弟》)
所謂致知,是察見天理;所謂涵養,是操存察見之理。二者又非是二事,而為一事,一是皆以敬貫之。
明道所言:「存久自明,何待窮索?」須知所存者何事,乃有實地。首言「識得此意,以誠敬存之」,知而存也。又言「存久自明」,存而知也。知行交進,所知所存,皆是一物。其終又云:「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大段要見得這頭腦,親切存之,自不費力耳。(《答方西樵》)
此條仍是說察見天理和涵養乃是一事,當相互并進。
一友語經哲曰:「須無事時敬以直內,遇有事方能義以方外。」經哲曰:「恐分不得有事無事。聖人心事,內直則外自方,學者恐義以方外事,亦是做敬以直內工夫,與修辭立誠,亦是做忠信進德工夫,才見得心事合一也。先生隨處體認天理之訓,盡此二句之意,便見打透明白,不知是否?」先生曰:「隨處體認天理,兼此二句包了,便是合內外之道。敬以包乎義,義以存乎敬,分明不是兩事。先儒未嘗說破,予一向合看。如此見得《遺書》中謂『釋氏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無有』決非程子語也。吾子看到此,難得。」
「敬以直內」和「義以方外」,在甘泉眼中,二者實已渾化為一。我們可說「隨處體認天理」即是涵養,敬亦不能離開「隨處體認天理」。
不過,甘泉雖說知行並進,但若刻意要分先後,甘泉似言知先而行後,先察天理而後涵養。甘泉曰:
夫學不過知行,知行不可離,又不可混。《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知之非艱,行之唯艱。」《中庸》必先學問思辨,而後篤行。《論語》先博文而後約禮。《孟子》知性而後養性。始條理者知之事,終條理者聖之事。程子知所有而養所有,先識仁而以誠敬存之。若仆之愚見,則於聖賢常格內尋下手,庶有自得處。故隨處體認天理而涵養之,則知行並進矣。(《答顧箬溪》)
他又說:
夫學以立志為先,以知本為要。不知本而能立志者,未之有也;立志而不知本者有之矣,非真志也。志立而知本焉,其於聖學思過半矣。夫學問思辨,所以知本也。知本則志立,志立則心不放,心不放則性可復,性復則分定,分定則於憂怒之來,無所累於心性,無累斯無事矣。苟無其本,乃憧憧乎放心之求,是放者一心,求之者又一心也,則情熾而益鑿其性,性鑿則憂怒之累無窮矣。(《答鄭啟範》)
甘泉言為學貴在知本,能知本,志即可立,否則,即使立了志,此志也不是真志。所謂知本,即是「知先」的意思。
除了從涵養、致知為一事和「知先行後」之角度看,甘泉亦有從「勿忘勿助為察見天理之必要工夫」處看涵養、致知之關係,見於以下的文字:
問:「竊看為學之始,雖不可遽云要見天地萬物一體,然為學之初,亦不可不知天地萬物與吾一體。蓋不知此體,則昧於頭腦矣。故程子曰『學者須先識仁體』。先生亦嘗教孚先曰:『鼎內若無真種子,卻教水火煮空鐺。』又曰:『須默識一點生意,此乃知而存也。』韋推官止見得程子所謂存久自明以下意思,乃存而知也,竊疑如此未知是否?」先生曰:「固是大頭腦,學者當務之急,然始終也須於勿忘勿助處見。」
在甘泉之系統中,只有當人可勿忘勿助,人才可隨處體認天理。雖察見天理乃甘泉整個工夫論之「大頭腦」,然就為學次第言,人仍需先於勿忘勿助上用力。
津問:「鳶飛魚躍,活潑潑地,學者用功,固不可不識得此體。若一向為此意擔閣,而不用參前倚衡的工夫,終無實地受用。須是見鳶飛魚躍的意思,而用參前倚衡的工夫,雖用參前倚衡的工夫,而鳶飛魚躍之意自在。非是一邊做參前倚衡的工夫,一邊見鳶飛魚躍的意思,乃是一併交下。惟程明道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人力』最盡。」先生曰:「鳶飛魚躍,與參前倚衡,同一活潑潑地,皆察見天理工夫。識得此意而涵養之,則日進日新,何擔閣之云?不可分為二也。所舉明道『必有事焉,勿正,勿忘,勿助長,元無絲毫人力』之說最好。勿正,勿忘,勿助,中間未嘗致絲毫人力,乃必有事焉之工夫的當處。朱傳節度二字最好,當此時節,所謂參前倚衡,所謂鳶飛魚躍之體自見矣。陽明謂『勿忘、勿助之說為懸虛』,而不知此乃所有事之的也,舍此則所有事無的當工夫,而所事者非所事矣。」
此甘泉認為「鳶飛魚躍」和「參前倚衡」乃同一事,為察見天理之工夫。又不論「鳶飛魚躍」還是「參前倚衡」,其皆需要人有勿忘、勿助的工夫,才可見得。
甘泉學為心學之證成
上文析述甘泉思想之各關節時,我們已約略點出甘泉思想之心學(此處之心學是指廣義的心學,即孔孟下降至周、張、明道、五峰、象山之心學)性格。今且再引數條文字,加以細緻的分析。
一友問:「察見天理,恐言於初學,難為下手。」沖答曰:「夫子之設科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天理二字,是就人所元有者指出,以為學者立的耳。使人誠有志於此,而日加體認之功,便須有見。若其不能見者,不是志欠真切,便是習心障蔽。知是志欠真切,只須責志,知為習心障蔽,亦是責志,即習心便消而天理見矣。」先生曰:「天理二字,人人固有,非由外鑠,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故人皆可以為堯、舜,途之人可以為禹者,同有此耳。故途之人之心即禹之心,禹之心即堯、舜之心,總是一心,便無二心。蓋天地一而已矣。《記》云:『人者,天地之心也。』天地古今宇宙內,只同此一個心,豈有二乎?初學之與聖人同此心,同此一個天理,雖欲強無之又不得。有時見孺子入井,見餓殍,過宗廟,到墟墓,見君子,與夫夜氣之息,平旦之氣,不知不覺萌動出來,遏他又遏不得。有時志不立,習心蔽障,又忽不見了。此時節,蓋心不存故也,心若存時,自爾見前。唐人詩亦有理到處,終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須要得其門。所謂門者,勿忘勿助之間,便是中門也。得此中門,不患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責志去習心是矣,先須要求此中門。」
此條完全表現甘泉心學之特色。甘泉說:「天理二字,人人固有,非由外鑠,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故人皆可以為堯、舜,途之人可以為禹者,同有此耳。故途之人之心即禹之心,禹之心即堯、舜之心,總是一心,便無二心。蓋天地一而已矣。」,則人心即天心,又為道德本心,和千古聖賢之心亦相同。陸象山曰:「聖人千古不磨心」,此不就是甘泉的意思嗎?又甘泉重立志,志立而以勿忘勿助(即必有事焉)之方法存心,習心障蔽自去而本心得以恢復及呈現,此和孟子學亦相同。
或問:「學貴煎銷習心,心之習也,豈其固有之汙歟?」曰:「非固有也,形而後有者也,外鑠而中受之也。如秦人之悍也,楚人之詐也,心之習於風氣者也。處富而鄙吝,與處約而好侈靡者,心之習於居養者也,故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煎銷也者,煉金之名也。金之精也,有汙於鉛者,有汙於銅者,有汙於糞土之侵蝕者,非煉之不可去也。故金必百煉而後精,心必百煉而後明。」先生曰:「此說得之。認得本體,便知習心,習心去而本體完全矣,不是將本體來換了習心,本體元自在,習心蔽之,故若不見耳。不然,見赤子入井,便知何焽發出來?故煎銷習心,便是體認天理工夫。到見得天理時,習心便退聽。如煎銷鉛銅,便是煉金,然必須就爐錘,乃得煉之之功。今之外事以求靜者,如置金於密室,不就爐錘,雖千萬年也,只依舊是頑雜的金。」
此條全是孟子之思路。心之本體為性,即天理,因有形而生習心,但習心非即心也,人一旦藉隨處體認以見得天理(道德自覺之本心遇事而發出之),再存養之,習心得被去除,人即可為善,心之本體可復。
沖謂:「未發之中,唯聖人可說得。若是聖人而下,都是致和底工夫。然所謂和者,不戾於中之謂,乃是就情上體貼此中出來。中立而和生也,到得中常在時,雖並謂之致中和,亦可也。然否?」先生曰:「道通所謂『情上體貼此中出來』一句,與『中立而和生』,皆是。其餘未精。致中和乃修道立教之功用,道至中和極矣,更又何致耶?若以未發之中為聖人分上,致和工夫為聖人而下學者分上,則又欠明瞭。所不睹不聞,即未發之中也,道之體也。學者須先察識此體,而戒慎恐懼以養之,所謂養其中也。中立而和生焉。若謂自然而中,則惟聖可能也。若工夫,則正是學者本源緊要處,動以養其靜。道通徒見戒慎恐懼字,以為致和耳。」
此條頗有明道之氣息。明道曰:「學者須先識仁,以誠敬存之」,甘泉亦說學者須先識心之本體,再以戒慎恐懼存養之。
道通復問:「惟意必固我,故不能貫通,心事合一持養否?」答曰:「惟不於心事合一持養,心地不能灑然,而物來順應,則每事擬議商量,憧憧憒憒,便是意必固我。」
心事當合一持養,如此,心地才能灑然,物來才可順應而不需事事擬議商量。此頗近象山。
沖問:「先生嘗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便是良知,亦便是天理。』竊以為是非之心,其在人也,雖私慾亦蒙蔽他不得。譬諸做強盜,人若說他是強盜,他便知怒。又如做官人要錢底,渠亦怕人知覺,及見人稱某官何等清廉,渠亦知敬而自愧。可見他本心自是明白,雖其貪利之心,亦蔽他不得。此正是他天理之心未嘗泯滅處。學者能常常體察乎此,依著自己是非之心,知得真切處,存養擴充將去,此便是致良知,亦便是隨處體認天理也。然而外人多言先生不欲學者之言良知者,豈慮其體察未到,將誤認於理欲之間,遂以為真知也耶?」先生曰:「如此看得好。吾於《大學》『小人閒居』章測難,備言此意。小人至為不善,見君子即知掩不善,又知著其善,又知自愧怍,人視己如見肺肝;又如賊盜至為不道,使其乍見孺子將入井,即有怵惕惻隱之心,豈不是良知?良知二字,自孟子發之,豈不欲學者言之?但學者往往徒以為言,又言得別了,皆說心知是非皆良知,知得是便行到底,知得非便去到底,如此是致。恐師心自用,還須學問思辨篤行,乃為善致。」
甘泉之不說良知不是因為其思想別於孟子,而是因為其更欲人從事學問思辨篤行,其持心學立場於此明晰清楚。
甘泉、陽明關於「格物」之爭論
不過,甘泉所持之立場雖為心學的,其和同時代的王陽明(為當時心學之代表人物)卻意見不合。其更曾去信陽明以辯「格物」之說,今且節錄其信中內容如下:
……蓋兄之格物之說,有不敢信者四:自古聖賢之學,皆以天理為頭腦,以知行為工夫,兄之訓格為正,訓物為念頭之發,則下文誠意之意,即念頭之發也,正心之正,即格也,於義文不亦重複矣乎?其不可一也。又於上文知止能得為無承,於古本下節以修身說格致為無取,其不可二也。兄之格物云正念頭也,則念頭之正否,亦未可據,如釋、老之虛無,則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諸相,無根塵」,亦自以為正矣。楊、墨之時,皆以為聖矣,豈自以為不正而安之?以其無學問之功,而不知所謂正者,乃邪而不自知也,其所自謂聖,乃流於禽獸也。夷、惠、伊尹、孟子亦以為聖矣,而流於隘與不恭,而異於孔子者,以其無講學之功,無始終條理之實,無智巧之妙也。則吾兄之訓,徒正念頭,其不可者三也。論學之最始者,則《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周書》則曰:「學古入官。」舜命禹則曰:「惟精惟一。」顏子述孔子之教則曰:「博文約禮。」孔子告哀公則曰「學問思辨篤行」,其歸於知行並進,同條共貫者也。若如兄之說,徒正念頭,則孔子止曰「德之不修」可矣,而又曰「學之不講」何耶?止曰「默而識之」可矣,而又曰「學而不厭」何耶?又曰「信而好古敏求」者何耶?子思止曰「尊德性」可矣,而又曰「道問學」者何耶?所講所學、所好所求者何耶?其不可者四也。考之本章既如此,稽之往聖又如彼。吾兄確然自信,而欲人以必從,且謂「聖人複起,不能易」者,豈兄之明有不及此?蓋必有蔽之者耳。若仆之鄙說,似有可采者五:訓格物為至,其理始雖自得,然稽之程子之書,為先得同然,一也。考之章首「止至善」,即此也。上文知止能得,為知行並進至理工夫,二也。考之古本,下文以修身申格致,為於學者極有力,三也。《大學》曰「致知在格物」,程子則曰「致知在所養,養知在寡慾」,以涵養寡慾訓格物,正合古本以修身申格物之旨為無疑,四也。以格物兼知行,其於自古聖訓「學問思辨篤行」也,「精一」也,「博約」也,「學古」「好古」「信古」也,「修德講學」也,「默識」「學不厭」也,「尊德性」「道問學」也,「始終條理」也,「知言養氣」也,千聖千賢之教,為不謬,五也。五者可信,而吾兄一不省焉。豈兄之明有不及此?蓋必有蔽之者耳。仆之所以訓格者,至其理也;至其理云者,體認天理也;體認天理云者,兼知行合內外言之也。天理無內外也。陳世傑書報吾兄,疑仆隨處體認天理之說為求於外。若然,不幾於義外之說乎?求即無內外也。吾之所謂隨處云者,隨心隨意隨身隨家隨國隨天下,蓋隨其所寂所感時耳。一耳,寂則廓然大公,感則物來順應。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離於吾心中正之本體。本體即實體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謂求之外,可乎?致知云者,蓋知此實體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但人為氣習所蔽,故生而蒙,長而不學則愚。故學問思辨篤行諸訓,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發其良知良能者耳,非有加也,故無所用其絲毫人力也。如人之夢寐,人能喚之惺耳,非有外與之惺也。故格物則無事矣,《大學》之事畢矣。若徒守其心,而無學問思辨篤行之功,則恐無所警發,雖似正實邪,下則為老、佛、楊、墨,上則為夷、惠、伊尹也。何者?昔曾參芸瓜,誤斷其根,父建大杖擊之,死而復蘇。曾子以為無所逃,於父為正矣。孔子乃曰:「小杖受,大杖逃,乃天理矣。」一事出入之間,天人判焉,其不可講學乎?詰之者則曰:「孔子又何所學?心焉耳矣。」殊不知孔子至聖也,天理之極致也,仁熟義精也,然必七十乃從心所欲不踰矩。人不學,則老死於愚耳矣。若兄之聰明,非人所及,固不敢測,然孔子亦嘗以學自力,以不學自憂矣。今吾兄望高位崇,其天下之士所望風而從者也,故術不可不慎,教不可不中正,兄其圖之!兄其圖之,則斯道可興,此學可明矣。若兄今日之教,仆非不知也,仆乃嘗迷方之人也。且仆獲交於兄,十有七年矣,受愛於兄,亦可謂深矣,嘗愧有懷而不盡吐,將為老兄之罪人,天下後世之歸咎。乃不自揣其分,傾倒言之,若稍有可采,乞一俯察;若其謬妄,宜擯斥之。吾今可以默矣。(《答陽明論格物》)
此封書信之箇中內容涉及甘泉不同意陽明釋《大學》「格物致知」之說,亦包括甘泉申述自己主張之要點。
甘泉不同意陽明之說主要出於以下四個理由:
(1) 陽明於其「格物」說中訓「格」為「正」,訓「物」為「念頭之發」,此和「誠意」、「正心」之義理相重複。
(2) 陽明之格物之義於上文知止能得為無承,於古本下節以修身說格致為無取。
(3) 以「正念頭」釋「格物」可以是異端邪說的工夫,不足以作為儒家獨有的本質的工夫。
(4) 孔子言「博文約禮」、「學之不講」,《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周書》亦曰:「學古入官。」,可見歷代儒者皆重視學問,陽明卻「格物」之說卻置學問於無地,故不可被接受。
至於他認為自己對格物的說法較為可取,理由如下:
(1) 訓格物為至,和程子之說相吻合。
(2) 和首章「止至善」、上文知止能得之義理相合。
(3) 考之古本,下文以修身申格致,為於學者極有力。
(4) 以涵養寡慾訓格物,正合古本以修身申格物之旨。
(5) 以格物兼知行,可以令前儒有關學問之說法得被安頓。
另外,甘泉重申他的思想重點:
(1) 隨處體認天理並非求之於外:天理是至善的,同時即是「格物」之「物」,人之良知良能,是心之本體,不假外求。但人為氣質陋習所蔽,故需要學問思辨篤行等工夫,以破其愚、去其蔽,警發其良知良能者。此不是為心加添一些外在的見聞之知(「非有加也」),而是藉學問思辨篤行以為心造就一些機緣以彰顯其自身之理,故非求之於外。
又對於陽明「主一個天理」、視勿忘勿助為虛見,甘泉亦不同意。前文已述,今不復贅。
甘泉思想和橫渠、明道、朱子之異同
近人研究甘泉思想時,經常出現三種不同的看法:
(一)甘泉之學乃和橫渠之思想一脈相承,為唯氣論之代表人物。
(二)甘泉之學乃上接北宋之程明道,其義理間架亦和明道相同。
(三)甘泉之學尚未能擺脫出朱子學的陰霾,乃朱子學轉至陽明心學之過渡人物。
對這些看法,本文認為各有所是,亦各有所非,現且分別略談於下:
先就(一)而言。甘泉以虛靈言心之本體,又說「心體物不遺」,這些說法和橫渠對心之見解無不相似。又橫渠強調「善反之」以全面彰顯本心,甘泉亦藉「隨處體認天理」以使本心全幅呈現,二人在工夫論之路數上亦相同。
不過,吾人據此而謂甘泉之整體思想同於橫渠,此則有偏。蓋橫渠在理氣立場上並不是主張理氣內在一元論的,甘泉卻說理為氣之條理,氣為宇宙之唯一實體,二人之理氣觀點並不一致,甘泉之思想不是和橫渠一脈相承明矣。
再就(二)加以分析。甘泉在《遵道錄》的序中確是自述以遵明道之學為目標,而觀乎甘泉「性者,天地萬物一體者也」、心體物不遺、先察識後涵養等說法,甘泉思想之義理間架亦似無異於明道。於此而說甘泉之學上接程明道,此未嘗不可。
不過,吾人應當注意:明道之理氣論乃是一圓融的理氣論。其一方面仍有理、氣之分設,另一方面又著重描繪理、氣的動態的不離。此和甘泉一條鞭的以理為氣之理,理、氣乃一物之兩名,仍然不同。我們可說,甘泉之學雖以學明道為目標,但其在了悟明道理氣論之造詣上仍有一間未達。
最後,有關(三)。倘若我們從甘泉重視「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敬貫動靜、敬義夾持、知先行後、讀書講論、學問思辨等處看,甘泉思想確是逃不出朱子學的牢籠,此乃無可疑者。
可是,本文欲進一步指出的是:此種近似更多是表面的近似(或稱文辭上的近似),而非真實的義理間架上的相同,理由有二:
(1) 在理氣立場上,甘泉並不是主張理氣之不離不雜,和朱子迥異。
(2) 在心性論上,甘泉之心、性是本體地自一的,心之本體至虛至靈,為全善的,以別於經驗之習心而為異質的兩層,非是一形而下的善惡同層的經驗、認知心。
甘泉、朱子之義理間架既完全不同,雖然工夫論上甘泉用了不少朱子之工夫概念,但這些概念實已被甘泉賦予了新的義理內涵,即心學的內涵。吾人不可單憑甘泉工夫論之外觀近於朱子,而謂甘泉學仍是朱子學(或有朱子學的性格)。
事實上,甘泉之「敬」乃是指對本心之存養,非如朱子之「敬」為一空頭的對認知心之涵養;甘泉之「格物」乃是指「隨處體認天理」,非不斷的向外窮格物理;甘泉之「知先行後」乃是明道「學者須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之意,不是先向外窮理,再而力行;讀書講論等乃是用以提供機緣以警發此心,非是用以得到義理之標準之方法。甘泉之工夫論之義理底蘊明顯不同於朱子,其思想不帶有朱子學之性格、骨架甚是清楚。
甘泉辨儒、釋彊界
宋明儒其中一個任務在辟佛老,甘泉既為宋明儒之一員,其大談儒、釋之分界,此亦是意料中事。
甘泉辨儒、釋,首先重在劃開公、私以立公心:
沖問儒釋之辨。先生曰:「子可謂切問矣。孟子之學,知言養氣,首欲知詖淫邪遯之害心,蓋此是第一步生死頭路也。往年曾與一友辨此,渠云:『天理二字,不是校仙勘佛得來。』吾自此遂不復講。意吾謂天理正要在此歧路上辨,辨了便可泰然行去,不至差毫釐而謬千里也。儒者在察天理,佛者反以天理為障;聖人之學,至大至公,釋者之學,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昨潘稽勳、石武選亦嘗問此,吾應之曰:『聖人以天地萬物為體,既以身在天地萬物內,何等廓然大公,焉得一毫私意?凡私皆從一身上起念,聖人自無此念,自無意必固我之私。若佛者務去六根六塵,根塵指耳目口鼻等為言,然皆天之所以與我,不能無者,而務去之,即己一身亦奈何不得,不免有意必固我之私,猶強謂之無我耳,何等私小!』二子聞言,即悟歎:『今日乃知如此,先正未嘗言到。』」
復次,其以「苦根塵、絕倫理」作為儒、釋之分界處,不只從「在軀殼上起念」批評佛教:
沖問:「先生儒佛之辨明矣。竊以為論佛氏曰『當先根究其初心,不合從軀殼起念,且緩責其苦根塵、絕倫理之罪』,蓋由其舉足之差,遂使其謬至於此極也,故沖每與朋儕言學,須先探訊其志,然後與論工夫。若其志不正,雖與講得極親切,只是替他培壅得私己的心,反幫助潤飾得他病痛,後來縱欲敗度,傷殘倫理,或反有甚於佛氏者。孔子於門人,往往誘其言志,孟子欲人察於善利之間者,殆為是耳。故自學教人,皆宜先正其志,何如?」先生曰:「佛氏初心,軀殼起念,即是苦根塵、絕倫理之罪,是同條共貫事。然問罪者,先須按其實跡贓證,乃可誅之也。今只誅其軀殼起念,則彼又有無諸相之說,必不肯服。從事聖人之書者,亦有縱欲敗度,傷殘倫理,然不可謂之儒,聖人必不取之。而佛相之說,正欲人人絕滅倫理,如水火之不相同。子比而同之,且抑揚之間,詞氣過矣。正志之說,甚好。」
其三,甘泉又以視知覺為性者為禪、為釋:
先生曰:「有以知覺之知為道,是未知所知者何事。孟子言:『予將以斯道覺斯民。』則所覺者道也。儒釋之分,正在此。」
佛氏把能覺能知同於所知所覺,儒家則不然。
先生曰:「楊慈湖豈是聖賢之學?乃真禪也,蓋學陸象山而又失之者也。聞王陽明謂慈湖遠過於象山,象山過高矣,又安可更過?觀慈湖言人心精神是謂之聖,是以知覺為道矣。如佛者以運水搬柴無非佛性,又蠢動含虛無非佛性,然則以佛為聖,可乎?」
慈湖以知覺為道,故甘泉斥之為「禪」。
其四,甘泉認為,儒家所言之天道有實跡,人心有實體,不同於釋氏之言一切皆空:
問:「《中庸》不睹不聞,與《詩》無聲無臭之旨,何以異?天理本無形聲可以議擬,但只恁地看,恐墮於無。若於無中想出一個不睹不聞景象,則亦滯於有矣。無即佛氏之所謂空,有即其所謂相也,二者皆非也。然則不無而無,不有而有,其心之本體乎?其在勿助勿忘之間乎?近來見得如是,幸夫子明以教我。」先生曰:「此事正要理會,廉伯能以疑問知,是善理會矣。在人為不睹不聞,在天為無聲無臭,其實一也。如舊說,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卻墮於虛無而不自知矣。然於不睹不聞,而必曰『其所』,是有實體也;於無聲無臭而必曰『上天之載』,是有實跡也,何墮於無?這個不睹不聞之實體,程子所謂『亦無有處有,亦無無處無』,乃心之本體,不落有無者也。須於勿助勿忘之間見之,要善體認。吾於《中庸》測難已說破,惟諸君於心得中正時,識取本體,自然見前,何容想像!」
餘論
甘泉議論的文字尚有下列數條,現且隨文略加案語。
若愚問:「《中庸》尊德性道問學一章,朱子以存心致知言之,而未至力行者,厥義維何?幸夫子教之。」先生曰:「後世儒者,認行字別了,皆以施為班布者為行,殊不知行在一念之間耳。自一念之存存,以至於事為之施布,皆行也。且事為施布,豈非一念為之乎?所謂存心即行也。」
此甘泉論行。甘泉之行有別於一般人之理解,行既指行為,也指念慮。
問:「劉子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性之所以立也。』子思曰:『中者,天下之大本,用之所以行也。』體用一原,顯微無間,學者從事於勿助勿忘之間而有得。夫無聲無臭之旨,則日用應酬,莫非此中,發見流行之妙,不啻執規矩以為方圓,蓋曲當也。然堯、舜『允執之中』,孟子『無權之中』,似就事物上說,故後世有求中於外者,不知『危微精一』,皆心上工夫,而『權』之一字,又人心斟酌運量之妙。以中乎不中者,則既以反其本矣,舍此不講,而徒於事物上每每尋個恰好底道理,雖其行之無過不及,而固已入於義外之說,恐終亦不免於執一而已矣。臆見如此,未知何如?」先生曰:「聖人之學,皆是心學。所謂心者,非偏指腔子裏方寸內與事為對者也,無事而非心也。堯、舜『允執厥中』,非獨以事言,乃心事合一。允執云者,吻合於心,與心為一,非執之於外也。所謂權者,亦心也,廉伯所云『斟酌運量之本』是也。若能於事物上察見自然天理,平時涵養,由中正出,即由仁義行之學,何有不可?若平時無存養工夫,只到事來面前才思尋討道理,即是行仁義必信必果之學,即是義外,即是義襲而取之者也。誠偽王霸之分,正在於此。」
此條有兩個意思。首先,甘泉之心體萬物而不遺,不和事相對。其次,為學工夫當是察見天理(即本心),加以涵養,日後遇事再使本心全面呈現,非不加涵養,徒加思索記誦。
孟津曰:「心之本體,莫非天理,學者終日終身用功,只是要循著天理,求復本體而已。本體何分於動靜乎?明道云『須看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延平之教,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象山誨學者曰:『須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喜怒哀樂情也,亦事也,已發者也。一則欲求諸已發,一則欲看諸未發,何與?竊意三先生之教一也。明道為學者未識得本體,看未發之前氣象,正欲體認本體也。認得本體,方好用功。延平亦明道意也。象山恐學者未識於實地用功,即墮於空虛漭蕩,便有歧心事為二之病。人情事變,乃日用有實地可據處,即此實地,以體認吾心本然之天理,即人情事變,無不是天理流行,無不是未發前氣象矣。若不從實地體認出來,竊恐病痛未除,猶與本體二也。幸賜明教。」先生曰:「來問亦看得好。三先生之言,各有所為而發,合而觀之,合一用功乃盡也。吾所謂體認者,非分已發未發,未分動靜。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已發未發,隨動隨靜,皆吾心之本體,蓋動靜體用一原故也。故彼明鏡然,其明瑩光照者,其本體也。其照物與不照物,任物之來去,而本體自若。心之本體,其於未發已發,或動或靜,亦若是而已矣。若謂靜未發為本體,而外已發而動以為言,恐亦有歧而二之之弊也。前輩多坐此弊,偏內偏外,皆支離而非合內外之道矣。吾《心性圖》備言此意,幸心體之。」
此條反映了甘泉兩方面的看法:
(一)隨處體認天理乃指隨已發未發,隨動隨靜,皆表現吾心之本體。
(二)吾人不可只以靜、未發為心之本體,此將支離心體。
先生曰:「知崇而禮卑,中行之士也。行者中路也,以上便可到聖人地位。狂者有智崇而無禮卑,狷者有禮卑而無智崇,孔子思得狂狷,蓋欲因其一偏之善,抑揚進退之。狂狷交用,則知崇禮卑,天地合德,便是中行,可踐跡而入聖人之室矣。」
一人可合狂、狷之優點而揚棄其缺點,其即可詮行修德以成聖之工夫。
從事學問,則心不外馳,即所以求放心。如子夏博學篤志,切問近思,仁在其中者,非謂學問之外,而別求心於虛無也。(《答仲鶡》)
求放心不是離學問以求心,而是寓求心於學問之中。
總括而言,白沙之學經過甘泉之修正及闡發後,其面目已和孔孟正統之儒學相近了。甘泉之門人、弟子又各自弘揚師說,形成學派,後世於是稱此學派為「江門學派」。明代儒學經過湛甘泉,不離人倫日用經驗以見本心(即主張「內在的逆覺體證」)之心學再度回歸,直至王陽明,心學終取代朱子之理學而成為明代儒學之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