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情癡

第十九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花解語」的「花」指花襲人。解語花，指善解人意的花，比喻善解人意的美女。此曹雪芹給予襲人很高的評價。「玉生香」的「玉」指黛玉。換言之，這一回以襲人、黛玉為故事兩大主軸。

在進入正文前，也要交代一下省親後續。

且說榮寧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

脂批：

伏下病源。

此四字要緊，鳳姐五十四回後需休養，退居二線，就是長年累月夾硬堅持理事導致。

寶玉無事閒暇，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襲人返家吃年茶，晚上才得回來。寶玉正在房內玩得沒興頭，於是到寧國府看戲，豈知寧國府唱的都是「耳內喧嘩、目中離亂」之戲，如《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寶玉忍受不住那過了火的繁華熱鬧，遂走開到各處閒耍。

請注意，元妃被冊封，賈府中人高興不已，獨寶玉心念秦鐘。刻下賈府中人或看戲，或猜枚行令，百般作樂，獨寶玉離坐。寶玉離群，背後彷彿由其內在的癡情所驅動，白先勇指寶玉是背著「情的十字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 出家，是有道理的。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裡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書房裡來。

脂批：

極不通極胡說中寫出絕代情痴，宜乎眾人謂之瘋傻。

天生一段痴情，所謂「情不情」也。

脂硯齋批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其往往透露出已散佚部份的蛛絲馬跡。《紅樓夢》末尾本有一情榜，今已不存，情榜上，寶玉的評語為「情不情」。

什麼叫做「情不情」？「情不情」就是對世間無知無識、沒有感情的東西，如山石草木，江河湖泊等，皆癡情體貼。前一個「情」是動詞，指的是癡情體貼，後面的「不情」是名詞，指無知無識、沒有感情的東西。

書房內那軸美人畫像，本是無知無識、沒有感情的，寶玉卻擔起心來，「今日這般熱鬧，想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這就是「情不情」的表現。

「情不情」，又名「天生一段痴情」，又名「絕代情痴」，又名「瘋傻」，又名「意淫」。

黛玉的評語是「情情」，「情情」是專一、鍾情於所愛的人，不惜犧牲性命，無怨無悔。

寶玉走到放那軸美人畫像的書房前，此書房其實是秦可卿以前的臥室，在愛欲女神薰陶下，今次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幹那警幻所訓之事。為何要寫此段？脂批：

妙！寶玉心中早安著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脅，故以城外引以悅其心，寶玉始悅，出往花家去。非茗煙適有罪所脅，萬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別家子弟尚不敢私出，況寶玉哉？況茗煙哉？文字著楔細甚。

簡單講，是借「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脅」，引出茗煙帶寶玉至襲人家一節。

花自芳母子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

脂批：

妙！不寫襲卿，正是忙之至。若一寫襲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

曹雪芹厲害的地方，是他慣於旁敲側擊。他刻意不寫襲人急忙照料寶玉，而用三個「又」盡寫花自芳母子之忙。花自芳母子尚且怕得失寶玉，況襲人乎？這是側寫襲人「忙之至」。

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

脂批：

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嘆嘆！

富察明義《題紅樓夢》組詩二十首，其中一首：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王孫瘦損骨嶙峋」與「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正好吻合，前八十回寶玉的形象仍是一富貴公子，此乃八十回後寶玉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