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川學述

(一) 生平略述


黃梨洲《明儒學案》:


王廷相字子衡,號浚川,河南儀封人。弘治壬戌進士。改庶起士,授兵科給事中。正德戊辰謫為州判,稍遷知縣,複召為禦史,出接陝西鎮守。奄人廖鵬虐民,先生繩之以法,鵬大恨。已而視學北畿,有兩奄幹請,先生焚其書,兩奄亦恨,未有以發也。鵬因上書搆之,兩奄從中主其奏,逮入詔獄。又謫為縣丞,稍遷知縣同知,擢四川僉事,山東副使,皆視學政。嘉靖初,曆湖廣按察使,山東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禦史巡撫四川,入為兵部左、右侍郎,轉南京兵部尚書,召為左都禦史,進兵部尚書兼掌院事,加太子太保。辛醜罷,又三年而卒,年七十一。隆慶初,贈少保,諡肅敏。


(二) 學說概要


《雅述》


學者始而用功,必須立敬存誠,以持其志,而後有進。久而純熟,動靜與道為一,則誠敬不待養而自存,志不待持而自定矣。程子論持志曰:「只此便是私。」此言亦過高,儒者遂以主敬存誠,以持志為有意而不務,殊失下學上達之意,近禪氏之虛靜矣。


此論立敬存誠以持志仍具有其必要性,不可以為此乃有意而不務。


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靜而未感也。人心與造化之體皆然,使無外感,何有於動?故動者緣外而起者也。應在靜也,機在外也,已應矣,靜自如。故謂動以擾靜則可,謂動生於靜則不可,而況靜生於動乎?


此說人心及造化之體皆因接於外物而有感。倘若未有和外物相感,其即靜而未感。當其接觸外物而有感,人心/造化之體即表現出端倪來,此端倪即是「機」。此機雖表現,但無礙此體之靜。用朱子之說解之,則因機為用,人心/造化之體為體,體用不一不二,故此機雖表現,但無礙此體之靜。又體用既不一不二,動生於靜於是不可(因此乃混體用而為一)。


四時行,百物生,可以觀天;動作行事,可以觀聖人。內蘊不可知,而外者可以概覩。天除卻四時百物,聖人除卻動作行事,則其道隱矣,將何以為知天知聖之具?儒者好高,乃謂以動作言語求聖人為末,過矣。推此意也,直欲枯禪白坐以見性乎?


離了四時百物,即不見天道;離了動作行事,即不見聖人之道,此又是浚川「氣外無理」之又一引申發揮。


世變有漸,若寒暑然,非寒而突暑,暑而突寒也。聖人拯變於未然,在平其勢而已矣。平其勢在理,其人情而已矣。故將怨者則德之,將渙者則萃之,將昂者則抑之,此聖人先幾之神也。悠悠坐視,養亂焉耳矣。


此說聖人按人情合理地平均勢頭以使社會人心逐步的變化。


天地之先,元氣而已矣。元氣之上無物,故元氣為道之本。


此見浚川明顯主張氣在理先,氣之外更無道(此亦反映道德形上之理之陷落)。


薛文清云:「《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愚謂性道有善有不善,故用明,使皆善而無惡,何用明為?聖人又何強為修道以立教哉?自世之人觀之,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者常千百,昭昭雖勉於德行,而惰於冥冥者不可勝計,猶賴讀書以維持之。故謂人心皆善者,非聖人大觀真實之論也。


此見浚川認為人性皆是有善有不善。何以他會如此認為呢?他主要是透過日常經驗中見人之有善有惡,從而論證性之有善不善。如上一條所言,浚川既認為離了動作行事即不見聖人,人生中人的行為總是有善有不善,浚川的思路必令浚川主張性有善有不善。不過,性雖有不善,浚川認為透過讀書,人仍可成就德行。此又是承朱子之讀書窮理以發揮之。


聖賢之所以為知者,不過思慮見聞之會而已。世之儒者,乃曰思慮見聞為有知,不足為知之至,別出德性之知為無知,以為大知,嗟乎!其禪乎?不思甚矣。殊不知思與見聞,必由於吾心之神,此內外相須之自然也。


此王氏以為德性之知和見聞之知乃同一種知。聖賢之知乃是透過見聞之知之充其極,即思慮見聞之博覽綜合而來,非和見聞之知為異質之知(由此亦可見王氏於道德之覺知一義全不理解,混見聞及成德於一談)。


嬰兒在胞中自能飲食,出胞時便能視聽,此天性之知,神化之不容已者。自余因習而知,因悟而知,因過而知,因疑而知,皆人道之知也。父母兄弟之親,亦積習稔熟然耳。何以故?使父母生之,孩提而乞諸他人養之,長而惟知所養者為親耳,塗而遇諸父母,視之則常人焉耳。此可謂天性之知乎?由父子之親觀之,則凡萬物萬事之知,皆因習因悟因過因疑而然,人也,非天也。近儒好高之論,別出德性之知,以為知之至,而卑學問思辨之知為不足而不至。聖人雖生知,惟性善達道二者而已。其因習因悟因過因疑之知,與人大同。況禮樂名物,古今事變,必待學而後知者哉!


此條仍是主張德性之知不能別於見聞之知。 王氏曰:「凡萬物萬事之知,皆因習因悟因過因疑而然」,此可說是浚川堅持的立場。而此堅持又和他不離形下以見形上之想法有關(論者若以此稱王浚川為道德的經驗主義者,此說亦恰當,因其可謂完全不於超越、形上界域談道德)。


博粗而約精,博無定而約執其要,博有過不及,而約適中也,此為學心法。世儒乃曰:「在約而不在博。」嗟乎!博惡乎雜者斯可矣!約不自博而出,則單寡而不能以折中,執一而不能以時措,其不遠於聖者幾希!


此條浚川反對寡頭的約。而主張守約應建基於博覽泛觀。浚川此說明顯是針對心學的工夫論而言。


性生於氣,萬物皆然。 宋儒只為強成孟子性善之說,故離氣而論性,使性之實不明於後世。明道曰:「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又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便不是。」又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此三言者,於性極為明盡,後之學者,梏於朱子「本然氣質」二性之說,而不致思,悲哉!


此見浚川主張氣先性後。性在浚川眼中成為氣之條理。其引明道語以證己說之不謬,此其實更顯他不真懂得明道之理氣圓融一致之說。其又不滿朱子,失之更遠。


諸儒於體魄魂氣皆云兩物,又謂魄附於體,魂附於氣,此即氣外有神,氣外有性之說,殊不然。體魄魂氣,一貫之道也。體之靈為魄,氣之靈為魂,有體即有魄,有氣即有魂,非氣體之外別有魂魄來附之也。氣在則生而有神,故體之魄亦靈,氣散則神去,體雖在而魄亦不靈矣。是神氣者,又體魄之主,豈非一貫之道乎?知魂魄之道,則神與性可知矣


由於他主張氣外無性,於是,於談論魂魄問題上,浚川也認為體魄非二,魂氣也非二。又浚川認為氣在則有神,故體之魄亦靈,氣散則神去,體雖在而魄亦不靈。其以神氣為體魄之主,因此,他以為「體魄魂氣,一貫之道也」。


格物之訓,程、朱皆訓至字。程子則曰:「格物而至於物。」此重疊不成文義。朱子則曰:「窮至事物之理。」是至字上又添出一窮字。聖人之言直截,決不如此。不如訓以正字,直截明當,義亦疏通。


此條浚川論格物之訓,也是不滿於程朱之說。


天之氣有善有惡,觀四時風雲霾霧霜雹之會,與夫寒暑毒厲瘴疫之偏,可覩矣。況人之生,本於父母精血之湊,與天地之氣,又隔一層。世儒曰:「人本天氣,故有善而無惡。」近於不知本始。


此見王氏主張氣為有善有惡。理又依氣而有,則理亦有善惡。在天為理氣,在人則為心性,故浚川主張性有善有不善。就天人之一貫言,浚川之說頗為一致,唯其於工夫論上能否說得通,此則又是另一問題。

老、莊謂道生天地,宋儒謂天地之先,只有此理。此乃改易面目立論耳,與老、莊之旨何殊?愚謂天地未生,只有元氣,元氣具,則造化人物之道理即此而在,故元氣之上無物、無道、無理。


此完全是把造化人物之道理視為氣之條理,氣外無理、無道,其又據此斥老莊,乃至宋儒。


《易》雖有數,聖人不論數而論理,要諸盡人事耳,故曰「得其義則象數在其中」。自邵子以數論天地人物之變,棄人為而尚定命,以故後學論數紛紜,廢置人事,別為異端,害道甚矣。


由於浚川主張不離人事以見道理,於是,在談及易數時,他也認為不該離開人事以言數理。此仍是「氣外無道」之引申發揮。


靜,寂而未感也;動,感而遂通也。皆性之體也。聖人養靜以虛,故中心無物,聖人慎動以直,故順理而應。此皆性學之不得已者。後儒獨言主靜以立本,而略於慎動,遂使克己復禮之學不行,而後生小子,以靜為性真,動為性妄,流於禪靜空虛矣。


此條浚川論為學工夫。其反對只主靜而不主動,而主張工夫當兼動靜,所謂「養靜以虛」、「慎動以直」。


人之生也,使無聖人修道之教,君子變質之學,而惟循其性焉,則禮樂之節無聞,倫義之宜罔察,雖稟上智之資,亦寡陋而無能矣。況其下者乎?


因王氏以為人性有善不善,其於是認為人一旦順性而行,「禮樂之節無聞,倫義之宜罔察,雖稟上智之資,亦寡陋而無能矣」,此和荀子認為人一旦順性而行,人即引致犯分亂理如出一轍。


文中子曰:「性者五常之本,蓋性一也,因感而動為五。」是五常皆性為之也,若曰「性即是理」,則無感、無動、無應,一死局耳。文中子之見為優。荀悅曰:「情意心志,皆性動之別名。」言動則性有機發之義,若曰理,安能動乎?


此見浚川反對程朱「性即理」的主張,而以為文中子之言性更可取。


或謂「氣有變,道一而不變」,是道自道,氣自氣,歧然二物,非一貫之妙也。道莫大於天地之化,日月星辰有薄食彗孛,雷霆風雨有震擊飄忽,山川海瀆有崩虧竭溢,草木昆蟲有榮枯生化,群然變而不常矣,況人事之盛衰得喪,杳無定端,乃謂道一而不變得乎?氣有常有不常,則道有變有不變,一而不變,不足以該之也。


由於浚川主張氣外無理說,氣有常有不常,故道亦有變有不變,不能說「氣有變,道一而不變」(因如此說乃分裂道、氣為二物)。


太極者,道化至極之名,無象無數,而天地萬物莫不由之以生,實混沌未判之氣也。故曰「元氣」。儒者曰:「太極散而為萬物,萬物各具一太極。」斯言誤矣。何也?元氣化為萬物,萬物各受元氣而生,有美惡有偏全,或人或物,或大或小,萬萬不齊,謂之各得太極一氣則可,謂之各具一太極則不可。太極元氣混全之稱,萬物不過各具一支耳。


此浚川反對朱子謂「物物各具一太極」,而以元氣釋太極。用元氣為太極之內容,此其實是漢儒的思想傳統(見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對太極之疏解),歷隋唐而不變。宋朱子以太極為理,此是朱子卓識之處。至明代,浚川重彈舊調,此可說是把漢儒之思想系統重新還陽。其主氣有善惡,性有善不善,讀書以成德,此無不和漢儒董仲舒之說有契合的地方。與其說王浚川是朱子之反動,吾人不如說浚川是明儒中之漢儒義理之辯護者。


孟子之言性善,乃性之正者也,而不正之性,未嘗不在。其言「口目耳鼻四肢之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豈非不正之性乎?是性之善與不善,人皆具之矣。宋儒乃直以性善立論,而遺其所謂不正者,豈非惑乎?


此仍是說人性有善有不善,大反孟子及宋儒之說。


朱子答蔡季通云:「人之有生,性與氣合而已,即其已合而析言之,則性主於理而無形,氣主於形而有質。」即此數言,見先生論性,劈頭就差。人具形氣而後性出焉,今曰性與氣合,是性別是一物,不從氣出,有生之後相來附合耳。此理然乎?人有生氣則性存,無生氣則性滅,不可離而論者也。如耳之能聽,目之能視,心之能思,皆耳目心之固有者,無耳目心,則視聽與思,尚能存乎?聖人之性,亦自形氣而出,但以聖人之形氣純粹,故其性無不善。眾人形氣駁雜,故其性多不善耳。


此浚川反對朱子「性與氣合」說。其認為「人有生氣則性存,無生氣則性滅,不可離而論者也」。又聖人之性善源於聖人形氣之純粹,眾人之性不善源於眾人形氣之駁雜,此亦為浚川論性之重要看法。關於反對朱子「性與氣合」,補充一點,明儒羅整菴亦主理氣一物,同於浚川,唯整菴不以氣有善有惡,也不以為性有不善,此和浚川不盡相同。何以整菴和浚川有此不同呢?若我們作進一步之追問,此只能說:整菴始終以堅守程朱自居,浚川則是意圖修正程朱以上接漢儒之思路,二人治學心態不同,遂有此種分別。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此非聖人語。靜屬天性,動亦天性,但常人之性,動以物者多,不能盡皆天耳。性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動以天理者,靜必有理以主之,動以人慾者,靜必有欲以基之,靜為天理,而動即逐於人慾,是內外心跡不相合一矣。


宋儒有以為人靜則近天理,人動即流於人欲而為惡之說。浚川不滿此說,遂反駁之。浚川認為,人動靜皆可為善,也可不為善。人動靜而以理主之,則動靜皆為善;人動靜而以人欲主之,則皆為不善。此又是表現出其一反宋學之立場。


佛氏教人,任持自性。持自性者,執自己之本性也。言一切眾生,皆有本覺,謂本性之靈覺處,雖流轉六道,受種種身,而此覺性不曾失滅,故以此為真性。儒者不達性氣一貫之道,無不浸浸然入於其中。朱子謂本然之性,超乎形氣之外,其實自佛氏本性靈覺而來,謂非依旁異端得乎?大抵性與氣離而二之,必不可得。佛氏養修真氣,雖離形而不散,故其性亦離形而不滅,以有氣即有性耳。佛氏既不達此,儒者遂以性氣分而為二,誤後世之學甚矣。


此條辯性與氣不可離而二之。浚川又以為朱子析性、氣為二乃依傍佛說本性明覺所致。


《慎言》


有形亦是氣,無形亦是氣,道寓其中矣。有形生氣也,無形元氣也,元氣無息,故道亦無息。是故無形者,道之柢也;有形者,道之體也。


此浚川論氣。氣有生氣、元氣之分。生氣有形,為道之體;元氣無形,為道之根柢。道氣為一,非二物(道寓其中有裂道、氣為二之嫌,然細觀上述所引諸條,可見浚川不可能分道、氣為二,此處乃浚川用字不精而已)。


天內外皆氣,地中亦氣,物虛實皆氣,通極上下,造化之實體也。是故虛受乎氣,非能生氣也;理載於氣,非能始氣也。世儒謂理能生氣,即老氏道生天地矣;謂理可離氣而論,是形性不相待而立,即佛氏以山河大地為病,而別有所謂真性矣。可乎?不可乎?


天地萬物皆太極元氣之所化,此太極元氣,即文中的「造化之實體」。理不可離此元氣而立。理亦不能生氣。朱子「理生氣」、理氣二分的想法,於此全被浚川視為佛老之說而被摒棄。


萬物巨細剛柔,各異其材,聲色臭味,各殊其性,閱千古而不變者,氣種之有定也。人不肖其父,則肖其母,數世之後,必有與祖同其體貌者,氣種之複其本也。


此浚川論氣種之有定及複其本。


《橫渠理氣辨》


張子曰:「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皆不得已而然也。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而有象,不失吾常。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橫渠此論,闡造化之秘,明人性之原,開示後學之功大矣。而朱子獨不以為然,乃論而非之。今請辨其惑。朱子曰:「性者理而已矣,不可以聚散言;其聚而生,散而死者,氣而已矣。所謂精神魂魄有知有覺者,皆氣所為也。故聚則有,散則無,若理則初不為聚散而有無也。」由是言之,則性與氣原是二物,氣雖有存亡,而性之在氣外者,卓然自立,不以氣之聚散而為存亡也。嗟乎!其不然也甚矣。且夫仁義禮智,儒者之所謂性也,自今論之,如出於心之愛為仁,出於心之宜為義,出於心之敬為禮,出於心之知為智,皆人之知覺運動為之而後成也。苟無人焉,則無心矣,無心則仁義禮智出於何所乎?故有生則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安得取而言之?是性之有無,緣於氣之聚散,若曰超然於象氣之外,不以聚散而為有無,即佛氏所謂四大之外,別有真性矣。豈非謬幽之論乎?此不待智者而後知也。精神魂魄氣也,人之生也;仁義禮智性也,生之理也;知覺運動靈也,性之才也。三物者,一貫之道也。故論性也,不可以離氣;論氣也,不得以遺性。此仲尼相近習遠之大旨也。又曰:「氣之已散者,既散而無有矣,其根於理而日生者,則固浩然而無窮。」籲!此言也,窺測造化之不盡者矣。何以言之?氣遊於虛者也,理生於氣者也,氣雖有散,仍在兩間,不能滅也,故曰:「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理根於氣,不能獨存也,故曰:「神與性皆氣所固有。」若曰「氣根於理而生」,不知理是何物?有何種子,便能生氣?不然,不幾於談虛駕空之論乎?今為之改曰「氣之已散者,既歸於太虛之體矣,其氤氳相感而日生者,則固浩然無窮」,張子所謂死而不亡者如此,造化之生息,人性之有無,又何以外於是而他求哉?


此浚川稱許橫渠而斥朱子。橫渠果如浚川所理解否?此層大可討論。要之,其以人之仁義禮智皆建基於人先有知覺運動及有生命;人無生,即無可以知覺之心,仁義禮智即不復有存在之可能。此完全把仁義禮智之超越性、形上性拉下。此將引出一大困難,即浚川何以解釋「捨生取義」之必須性?浚川以性、氣為一,斥朱子之說為佛說之餘裔,此即使是可以理解,但試問其說何嘗不是困難重重?此處讀者當辨。


《性辨》


「性之體何如?」王子曰:「靈而覺,性之始也,能而成,性之終也,皆人心主之。形諸所見,根諸所不可見者,合內外而一之,道也。」「氣質之性,本然之性。何不同若是乎?」曰:「此儒者之大惑也,吾惡能辯之?雖然嘗試論之矣。人有生斯有性可言,無生則性滅矣,惡乎取而言之?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論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是性之與氣,可以相有而不可相離之道也。是故天下之性,莫不於氣焉載之。今夫性之盡善者,莫有過於聖人也。然則聖人之性,非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邪?使果此心虛靈所具,而為七情所自發,則聖人之性,亦不離乎氣而已。性至聖人而極,聖人之性,既不出乎氣質,況餘人乎?所謂超然形氣之外,複有所謂本然之性者,支離虛無之見,與佛氏均也。可乎哉?」「敢問何謂人性皆善?」曰:「善固性也,惡亦人心所出,非有二本。善者足以治世,惡者足以亂世。聖人懼世紀弛而民循其惡也,乃取其性之足以治世者,而定之曰仁義中正,而立教焉,使天下後世,由是而行則為善,畔於此則為惡。出乎心而發乎情,其道一而已矣。」曰:「人之為惡者,氣稟之偏為之,非本性也。」曰:「氣之駁濁固有之,教與法行,亦可以善,非定論也。世大聰明和粹而為不道者多矣。」曰:「此物慾蔽之爾。」曰:「請言其蔽。」曰:「人心之欲,奪乎道心之天也。」曰:「既謂之心,則非自外得者也,以為由外而有之,內外心跡判矣,而可乎?夫善亦有所蔽者矣。且夫君臣之義,兄弟之仁,非人性之自然乎?臣弒君,弟殺兄,非惡乎?湯、武之於桀、紂,周公之於管、蔡,皆犯仁義而為之,逆湯、武、周公之心,岌乎?怛乎?所終不忍以安者,不能無也。而聖人終不以畔於仁義非之,何耶?懼夫世之狥私心而害治矣,是故以義制情,以道裁性,而求通於治焉。湯、武、周公,仁義自然之性,亦不得以自遂矣。豈惟是哉!見孺子入井,必有怵惕之心,此何心耶?」曰:「人心之自然也。」曰:「己之子與鄰人之子,入井怵惕,將孰切?」曰:「切子。」「救將孰急?」曰:「急子。」曰:「不亦忘鄰人之子耶?」曰:「父子之愛天性,而鄰人緩也。」「由是言之,孺子怵惕之仁,已蔽於父子之愛矣,而人不以為惡,何哉?以所蔽者,聖人治世之道,而不得以惡言之矣。較其蔽則一而已。夫緣教以守道,緣法以從善,而人心之欲不行者,亦皆可以蔽論矣。故曰仁義中正,聖人定之,以立教持世,而人生善惡之性,由之以准也。」


此見浚川數種想法。首先,他反對離氣以說性,所謂「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論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是性之與氣,可以相有而不可相離之道也。是故天下之性,莫不於氣焉載之」。其次,他以為析性、氣為二近於釋氏,所謂「所謂超然形氣之外,複有所謂本然之性者,支離虛無之見,與佛氏均也」。其三,心、性是一,而為可善可惡,見「善固性也,惡亦人心所出,非有二本」。最後,聖人之立教及定以仁義中正,使人民得以效法,乃人為善之要道。其曰「善者足以治世,惡者足以亂世。聖人懼世紀弛而民循其惡也,乃取其性之足以治世者,而定之曰仁義中正,而立教焉,使天下後世,由是而行則為善,畔於此則為惡」可見。浚川之想法,完全是荀子、董仲舒一流之思路,其又曰:「以義制情,以道裁性」,此不是荀子「化性起偽」的摹本麼?


論性書《答劉君采》


伊川曰:「陰陽者氣也,所以陰陽者道也。」未嘗即以理為氣,嗟乎!此大節之不合者也。余嘗以為元氣之上無物,有元氣即有元神,有元神即能運行而為陰陽,有陰陽則天地萬物之性理備矣。非元氣之外,又有物以主宰之也。今曰「所以陰陽者道也」,夫道也者,空虛無著之名也,何以能動靜而為陰陽?又曰:「氣化終古不忒,必有主宰其間者」,不知所謂主宰者,是何物事?有形色耶?有機軸耶?抑緯書所云「十二神人弄丸」耶?不然,幾於談虛駕空無著之論矣。老子曰「道生天地」,亦同此論,皆過矣!皆過矣!又曰「生之謂性」,程子取之,蓋指氣稟而言耳。其惟本天命之性,則卒歸於孟子性善之說。嗟乎!人有二性,此宋儒之大惑也。夫性生之理也,明道先生亦有定性之旨矣,蓋謂「心性靜定而後能應事」爾,若只以理為性,則謂之定理矣,可乎哉?余以為人物之性,無非氣質所為者,離氣言性,則性無處所,與虛同歸;離性言氣,則氣非生動,與死同塗。是性與氣相資,而有不得相離者也。但主於氣質,則性必有惡,而孟子性善之說不通矣。故又強出本然之性之論,超乎形氣之外而不雜,以傅會於性善之旨,使孔子之論,反為下乘,可乎哉?不思性之善者,莫有過於聖人,而其性亦惟具於氣質之中,但其氣之所稟,清明淳粹,與眾人異,故其性之所成,純善而無惡耳。又何有所超出也哉?聖人之性,既不離乎氣質,眾人可知矣。氣有清濁粹駁,則性安得無善惡之雜?故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是性也者,乃氣之生理,一本之道也。信如諸儒之論,則氣自為氣,性自為性,形性二本,不相待而立矣。韓子所謂「今之言性者,雜佛、老而言」者是也。君采試再思之,然乎?否乎?程子以性為理,餘思之累年,不相契入,故嘗以大《易》「窮理盡性」以證其性理不可以為一,《孝經》「毀不滅性」以見古人論性,類出於氣,固不敢以己私意自別於先儒矣。嘗試擬議言性不得離氣,言善惡不得離道,故曰「性與道合則為善,性與道乖則為惡,性出乎氣而主乎氣,道出於性而約乎性」,此余自以為的然之理也。或曰:「人既為惡矣,反之而羞愧之心生焉,是人性本善而無惡也。」嗟乎!此聖人修道立教之功所致也。凡人之性成於習,聖人教以率之,法以治之。天下古今之風,以善為歸,以惡為禁久矣。以從善而為賢也,任其情而為惡者,則必為小人之流。靜言思之,安得無悔愧乎?此惟中人,可上可下者有之。下愚之人不惟行之而不愧悔,且文飾矣,此孔子所謂不移也。君采請更思之,然乎?否乎?仲尼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伊尹曰:「茲乃不義,習與性成。」是善惡皆性為之矣。古聖會通之見,自是至理,亦何必過於立異,務與孟子同也哉?又曰:「天命之生,則有善而無惡,以生為性,則人性之惡,果天命之惡乎?天命有惡,何以命有德而討有罪?君子遏惡揚善,亦非所以順天休命也。」嗟乎!斯言近迂矣。性果出於氣質,其得濁駁而生者,自稟夫為惡之具,非天與之而何哉?故曰:「天命之謂性。」然緣教而修,亦可變其氣質而為善,苟習於惡,方與善日遠矣。今曰「天命之性有善而無惡」,不知命在何所?若不離乎氣質之中,安得言「有善而無惡」?君采以天之生人生物,果天意為之乎?抑和氣自生自長,如蟯蚘之生於人乎?謂之天命者,本諸氣所從出言之也,非人能之也,故曰:「天也命德討罪。」聖人命之討之也,以天言者,示其理之當命當討,出於至公,非一己之私也。乃天亦何嘗諄諄命之乎?古聖人以天立教,其家法相傳如此,當然以為真,非君采聰明之素矣。「喜怒哀樂未發,不足為中,餘今亦疑之。」君采之論誠是,但餘所謂聖愚一貫者,以其性未發,皆不可得而知其中也。今曰「眾人亂於情而害於性,私意萬端,乍起乍滅,未有能造未發之域者」,是愚人未發,必不能中矣。《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余以為在聖人則然,在愚人則不能然,向之所疑,正以是耳,故曰「無景象可知其為中,以其聖愚一貫也。」今曰「此心未發之時,本自中」,正望再示,本自中正之象,以解餘之惑。夫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也,惟聖人「履道達順」,「允執厥中」,「涵養精一」,是以此心未發之時,一中自如,及其應事,無不中節矣。其餘賢不肖智愚非太過則不及,雖積學累業,尚不能一有所得於中,安得先此未發而能中乎?若曰「人心未發,皆有天然之中」,何至應事便至迷瞀偏倚?此則體用支離,內外心跡判然不照,非理之所有也。若以此章上二節「君子能盡存養省察之功,則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可謂之中」,似亦理得,不然通聖愚而論之,則其理不通矣。嗟乎!理無窮盡者也,心有通塞者也,《墳記》之載,非吾心靈之會悟也,先入之言,梏吾神識之自得也。由是言之,道之擬議,安得同歸而一轍乎?惟自信以俟後聖可矣。昔者仲尼論性,固已備至而無遺矣,乃孟子則舍之而言善,宋儒參伍人性而不合,乃複標本然之論於氣質之上,遂使孔子之言視孟子反為疏漏,豈不畔於聖人之中正乎?君采試思而度之,人性果一道耶?二道耶?此宇宙間之大差,非小小文義得失而已也。且夫揚子雲、韓昌黎、胡五峰諸賢,豈未讀孟氏之書乎?而複拳拳著論以詔世者,誠以性善之說,不足以盡天人之實蘊矣,使守仲尼之舊,則後學又何事此之紛紛乎?望虛心觀理,無使葛藤掛乎舊見,斯正大真實之域可入,而傅會支離畔聖之說,自不擾乎心靈矣。倘猶不相契,望更來複,倖幸!


此為浚川答劉君采。其要點如下:


元氣之上無物,有元氣即有元神,有元神即能運行而為陰陽,有陰陽則天地萬物之性理備。非元氣之外,又有物以主宰之。


性、氣不二,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之二分乃宋儒之大惑,為佛老之說。


性、氣皆有善有不善,反對孟子的性善說。


性與道合則為善,性與道乖則為惡,性出乎氣而主乎氣,道(指社會道德行為規範)出於性而約乎性。


羞愧之心乃聖人修道立教之功所致,由於「凡人之性成於習,聖人教以率之,法以治之。天下古今之風,以善為歸,以惡為禁久矣。以從善而為賢也,任其情而為惡者,則必為小人之流」,因此人為惡後常起悔愧之心。然而,此只是就中人而言,下人未必有此心,反會文飾自己之惡行(此和董子中民之性說同)。中人指可上可下者。


《陰陽管見辨》


柏齋謂「神為陽,形為陰」,又謂「陽無形,陰有形」矣,今卻云「分為兩儀,亦不過分其本有者」,既稱無形,將何以分?止分陰形,是無陽矣。謂分兩儀,豈不自相矛盾?使愚終年思之而不得其說,望將陰陽有無分離之實,再為教之。柏齋又謂「乙太虛清通之氣為太極,不知地水之陰,自何而來?」嗟乎!此柏齋以氣為獨陽之誤也。不思元氣之中,萬有俱備,以其氣本言之,有蒸有濕。蒸者能運動為陽為火,濕者常潤靜為陰為水,無濕則蒸靡附,無蒸則濕不化,始雖清微,鬱則妙合而凝,神乃生焉,故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是氣者形之種,而形者氣之化,一虛一實皆氣也,神者形氣之妙用,性之不得已者也,三者一貫之道也。今執事以神為陽,以形為陰,皆出自釋氏仙佛之論,誤矣。夫神必藉形氣而有者,無形氣則神滅矣,縱有之,亦乘夫未散之氣而顯者,如火光之必附於物而後見,無物則火尚何在乎?仲尼之門論陰陽必以氣,論神必不離陰陽,執事以神為陽,以形為陰,愚以為異端之見矣。


此斥「神為陽,形為陰」之說為釋氏之說。浚川之想法是怎樣的呢?他說:「元氣之中,萬有俱備,以其氣本言之,有蒸有濕。蒸者能運動為陽為火,濕者常潤靜為陰為水,無濕則蒸靡附,無蒸則濕不化,始雖清微,鬱則妙合而凝,神乃生焉,故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是氣者形之種,而形者氣之化,一虛一實皆氣也,神者形氣之妙用,性之不得已者也,三者一貫之道也。」、「論陰陽必以氣,論神必不離陰陽」。簡言之,他主張於氣上言神。


柏齋言道「體兼有無,亦自神無形有來」,此不須再辨。愚謂道體本有本實,以元氣而言也。元氣之上無物,故曰太極,言推究於至極,不可得而知。故論道體必以元氣為始,故曰有虛即有氣,虛不離氣,氣不離虛,無所始無所終之妙也。氣為造化之宗樞,安得不謂之有?執事曰:「釋、老謂自無而有誠非矣」,又謂余論「出於橫渠,要其歸則與老氏合」。橫渠之論與愚見同否,且未暇辨,但老氏之所謂虛,其旨本虛無也,非愚以元氣為道之本體者,此不可同論也,望再思之。


此浚川以元氣為太極為道體,為本有本實,不同於佛老言空說無;又虛氣不離。


愚嘗謂天地水火萬物皆從元氣而化,蓋以元氣本體,具有此種,故能化出天地水火萬物,如氣中有蒸而能動者,即陽,即火;有濕而能靜者,即陰,即水。道體安不謂之有?且非濕則蒸無附,非蒸則濕不化,二者相須而有,欲離之不可得者,但變化所得有偏盛,而盛者嘗主之,其實陰陽未嘗相離也。其在萬物之生,亦未嘗有陰而無陽,有陽而無陰也。觀水火,陰陽未嘗相離可知矣。故愚謂天地水火萬物,皆生於有,無無也,無空也。其無而空者,即橫渠之所謂客形耳,非元氣本體之妙也。今柏齋謂神為無形,為有,且云「有者始終有,無者始終無」,所見從頭差異如此,安得強而同之?柏齋又云「後世有楊子雲自能相信」,愚亦以為俟諸後聖,必能辯之。


此仍是元氣化生萬物、陰陽不離氣,陰陽各自不相離之論。


(三) 黃梨洲之批評


先生主張橫渠之論理氣,以為「氣外無性」,此定論也。但因此而遂言「性有善有不善」,並不信孟子之性善,則先生仍未知性也。蓋天地之氣,有過有不及,而有愆陽伏陰,豈可遂疑天地之氣有不善乎?夫其一時雖有過不及,而萬古之中氣自如也,此即理之不易者。人之氣稟,雖有清獨強弱之不齊,而滿腔惻隱之心,觸之髮露者,則人人所同也,此所謂性即在清濁強弱之中,豈可謂不善乎?若執清濁強弱,遂謂性有善有不善,是但見一時之愆陽伏陰,不識萬古常存之中氣也。先生受病之原,在理字不甚分明,但知無氣外之理,以為氣一則理一,氣萬則理萬,氣聚則理聚,氣散則理散,畢竟視理若一物,與氣相附為有無。不知天地之間,只有氣更無理。所謂理者,以氣自有條理,故立此名耳。亦以人之氣本善,故加以性之名耳。如人有惻隱之心,亦只是氣,因其善也,而謂之性,人死則其氣散,更可性之可言?然天下之人,各有惻隱,氣雖不同而理則一也。故氣有萬氣,理只一理,以理本無物也。宋儒言理能生氣,亦只誤認理為一物,先生非之,乃仍蹈其失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