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原思想在東原歿後廣泛流衍,其中一位承繼東原思想之儒者為焦里堂。
關於里堂之生平,《清儒學案》曰:
焦循字里堂,江蘇甘泉人。嘉慶辛酉舉人。曾祖源,祖鏡,父蔥,世傳《易》學。先生學行誠篤,弱冠與阮文達齊名,文達督學山東、浙江,俱招先生往游。性至孝,丁父及嫡母謝艱,哀毀如禮。一應禮部試,後以生母殷病,不復北游。殷歿服除,遂託足疾,不入城市者十餘年。葺其老屋,曰半九書塾,復構一樓,曰雕菰樓,讀書著述其中。嘗嘆曰:「家雖貧,幸蔬菜不乏,不之疾我福我也,吾老於此矣。」二十五年卒,年五十八。先生博聞強記,識力精卓,每遇一書,無論隱奧平衍,必究其源,以故經史、曆算、聲音、訓詁無所不精......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又有一段簡單的介紹:
焦循,字里堂,揚之甘泉人。生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卒嘉慶二十五年庚辰(1763-1820),年五十八。以舉人應禮部試不第,即奉母家居不出。母卒,即託疾閉戶,構一樓曰雕菰樓,有湖光山色之勝,足不入城市者十餘年。著書數百卷,皆精博。
里堂一生著作甚豐,包括《易通釋》二十卷、《圖略》八卷、《章句》十二卷、《孟子正義》三十卷等。其中《孟子正義》可謂充分反映里堂之思想,今本文亦主要據此以扼要勾勒里堂思想之大概(至於里堂其他著作之文字,則隨其重要性而略加引用)。
里堂論學,首重性善,其曰:
所謂性善,善即靈也,靈即神明也......人之有男女,猶禽獸之有牝牡也。其先男女無別,有聖人出,示之以嫁娶之禮,而民知有人倫矣。示之以耕耨之法,而民知自食其力矣。以此教禽獸,禽獸不知也。禽獸不知,則禽獸之性不善;人知之,則人之性善矣。聖人何以知人性之善也?以己之性推知也。己之性既能覺於善,則人之性亦能覺於善,第無有開之者耳......故非性善無以施其教,非教無以通其性之善。教即荀子之所謂偽也,為也。為之而能善,由其性之善也。(《孟子正義》「滕文公為世子」章)
如此言「性善」完全非孟子義,而同於東原。里堂乃是就人之認知心之神明而言「性善」。其又曰:「有聖人出,示之以嫁娶之禮」,此見里堂以聖人積思集慮為禮出現之來源,其義完全同於荀子而和孟子迥異(孟子以禮出於人的不忍人之心)。
里堂又曰:
人性所以有仁義者,正以其能變通,異乎物之性也。以己之心通乎人之心,則仁也。知其不宜,變而之乎宜,則義也。仁義由於能變通,人能變通,故性善;物不能變通,故性不善。(「性猶杞柳」章)
驟看此條,或令人想到里堂主本心,實則不然。其所謂「以己之心通乎人之心」,此乃東原「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之意,為心認知、思慮、推比之表現。「知其不宜,變而之乎宜」,此也是心之認知、思慮之另一表現。易言之,里堂之「仁」、「義」全繫於心知之明上說,非本心之謂也(試觀里堂「人能變通,故性善」,性善即認知心之神明,此更見仁義出於認知心)。
里堂既以人「性善」之性為認知心,則人、禽之大分野亦在認知心,即「智」。他說:
《春秋繁露仁義法》云:「義者,謂宜在我者。」其性能知事宜之在我,故能變通。上古之民,始不知有父,惟知有母,與禽獸同。伏羲教之嫁娶,定人道,無論賢智愚不肖,皆變化而知有夫婦父子......飢則食,飽則棄餘,神農教之稼穡,無論賢智愚不肖,皆變化而知有火化粒食。是為利也......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在此利不利之間,利不利即義不義,義不義即宜不宜。能知宜不宜,則智也;不能知宜不宜,則不智也。智,人也;不智;禽獸也。幾希之間,一利而已矣,即一義而已矣,即一智而已矣。(「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
人禽之辨在何?里堂於此以為在「智」。人能有「智」,即可知「宜不宜」、「義不義」、「利不利」,故能變通(如此解法,里堂所言之「智」已非「仁義禮智」之「智」,而近於「功利主義」下之理性)。
在認知心之籠牢下,里堂似不清楚孟子、陽明言「良知」之確義,而一昧以認知能力理解之。他說:
人初生,便解飲乳,便解視聽,此良知也。然壯年知識,便與孩提較進矣;老年知識,便與壯年較進矣。同焉此人,一讀書,一不讀書,其知識明昧又大相懸絕矣。同焉受業,一用心,一不用心,其知識多寡又大相懸絕矣。則明之與昧,因習而殊,亦較然矣。(「性猶杞柳」章)
孟子、陽明言「良知」豈是此意!里堂可謂完全用認識論意義下之知覺(perception)來了解良知。由於良知只是「良好的知覺」,人之知識之增進乃隨年齡、讀書、用心而得到擴充。人之殊異也由後天之習決定。
對於只言一心之覺悟,其因這說法將使人摒除讀書、見聞,使「良知」不得擴充,因而加以批斥,他說:
舍六德、六行、六藝、《詩》、《書》、禮、樂而以心悟為宗旨,皆亂天下之楊、墨也。(「外人皆稱夫子好辯」章)
又說:
明人講學,至徒以心覺為宗,盡屏聞見,以四教、六藝為桎梏,是不以規矩,便可用其明;不以六律,便可用其聰。於是強者持其理以與世競......弱者恃其心以為道存......真邪說誣民,孟子所距者也。(「離婁章句」條下)
孟子「赤子之心」說,里堂亦不喜歡,其曰:
人之為赤子,猶天地有洪荒......《莊子》乃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豈知晦茫憔悴之初,八卦未盡,四時何由而節?漁佃之利未興,弧矢之威未作,人與鳥獸相雜,其靈於鳥獸者凡幾?......而謂之不傷不夭,不亦妄乎!赤子之無知,故匍匐可以入井,必多方保護之,教誨之......若失而不教,則終於愚而無知......卒之文字不能通,農商不成就,衣食不能自力,父母不能養,妻子不能保,自轉死於溝壑。彼老氏之徒,乃以為真樸未散,不亦傎乎......不失赤子之心,而即為大人,於是傭人匠賈,皆可自命為聖賢。相習成風,其禍於天下,與吃葉事魔者等矣。(「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章)
在孟子學中,「赤子之心」乃不失之私之道德本心,故人只要求之、存之,即可為善,為大人。可是,在里堂眼中,「赤子之心」淪為「赤子之無知」的知覺,人要為善成聖,當藉讀書等功夫以擴充此心之知識,而非徒守之,故其不喜言「赤子之心」(由此,也可見里堂之書雖名為《孟子正義》,實則其義理全迥異於孟子,近於東原著《孟子字義疏證》)。
里堂認為,正確的擴充心知的做法莫過於習行先聖、先王之道,而此和誦讀《詩》《書》等六經又有密切關係。他說:
習先聖之道,行先王之道,必誦其《詩》,讀其《書》,博學而詳說之,所謂因也......先王之道,載於《六經》,非好古敏求,何以因?即何以通變神化?......故非習莫知所因,非因則莫知所述。(「離婁章句」條下)
清儒自顏習齋、李恕谷開始已極重視習行,里堂於此亦不例外。其又以誦讀《詩》《書》先於習行,此亦可見他主張「知先行後」,同於東原之「主智工夫論」立場。
人能誦讀《六經》及習行先王、先聖之道,心知必得擴充(另言之,即不再有認知上之偏蔽),其因此可「運旋乎情」以令人己之情得以打通。他說:
禽獸之情,不能旁通......人之情,則能旁通......故可以為善。情可以為善,此性所以善......以己之情通乎人之情,以己之欲通乎人之欲......如是則情通......是性之神明有以運旋乎情欲,而使之善,此情之可以為善也。故以情之可以為善,而決其性之神明也......蓋人同具此神明,有能運旋乎情,使之可以為善;有不能運旋乎情,使之可以為善。此視乎才與不才,才不才則智愚之別也。智則才,愚則不才。(「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章)
此里堂以為人之情必能旁通他人之情而為善,關鍵在性之神明(即認知心)「有以運旋乎情」。然而,礙於人才質之不同,人或有能擴充此神明,或有不能,智、愚即由此分(里堂似以為人人皆有認知心,唯人因才不同而未能把之擴充、表現)。
東原曾提出過「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之達情遂欲之工夫,此工夫亦以認知心之解蔽、擴充作為先決條件,且由認知心作主導以完成。試觀里堂如今所言,其看法何嘗異於東原?此亦為里堂承襲東原之一端也。
「以己之情通乎人之情」,,里堂稱之為「恕」(東原亦有「去私莫如強恕」一語),「恕」有時亦和「學」(即學以去心知之蔽、擴充心知之明)連言,見於:
聖之為言通也,通之為言貫也......《大戴記》曰:「聖人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性情者也。」聖人以道得名,非智無以通,非學無以智,非恕無以測萬物之性情,非能測萬物之性情,無以應變而不窮。(《通釋》「釋聖」)
不過,和東原一樣,里堂雖把「恕」獨立標出以和「學」並稱,「恕」實不可單獨進行以完成其自身,以情自身不能有所節故。因此,「學」仍當先於「恕」以進行,且為決定「恕」能否成功之關鍵條件。於此意義下,謂「學」乃里堂工夫之最根本實亦未嘗不可。
里堂思想之大關節已述之如上。今且再就上文尚未論及者加以指出,以結束全文。
里堂曾論「異端」曰:
執其一端為異端,執其兩端為聖人。(《論語通釋》「釋異端」)
此里堂不接受只執一端,斥之為「異端」。何以他不同意執一呢?里堂曰:
執一由於不忠恕(同上)
則其對「異端」之看法仍是和「以己之情通乎人之情」有關。
本乎其對「執一」、「異端」之看法,里堂批評楊、墨曰:
楊子惟知為我而不知兼愛,墨子惟知兼愛而不知為我,子莫但知執中,而不知有當為我、當兼愛之事。楊則冬夏皆葛也,墨則冬夏皆裘也,子莫則冬夏皆祫也。趨時者裘、葛、祫皆藏之於篋,各依時而用之,即聖人一貫之道也。使楊思兼愛之說不可廢,墨思為我之說不可廢,則恕矣,則不執一矣。聖人之道,貫乎為我、兼愛、執中者也。「善與人同」,同則不異矣......孟子之距楊、墨,距其執也;距其執,欲其不執也。(文集卷九,攻乎異端解下)
此里堂批評楊、墨「執一」,故未能做到「恕」。換言之,人要為「恕」,必須放棄「執一」。另外,由其說「使楊思兼愛之說不可廢,墨思為我之說不可廢,則恕矣,則不執一矣。」,可見心之思乃「恕」、「不執一」得以可能之先決條件。
「不執一」乃消極地說,積極地說即為重「權」。里堂曾有以下的文字:
《易》之道,在於趨時,趨時則可與權矣。若立法者必豫求一無弊者而執之,以為不偏不通,而不知其為子莫之執中。夫楊子之為我,墨子之兼愛,當其時則無弊。(文集卷十,說權一)
子莫執中,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執一者,不知有忠恕之道,不能自貶損,則至害道而害人。如執於禮而視嫂之溺而不拯,不欲賤其君而使君止於敵,執一端以至於害人,既害人而道亦害。聖人所以重能權也。(《通釋》「釋權」)
誠如錢穆所言,里堂之「權」仍不出通情、達變之兩義,則其仍為「恕」所引申而出明矣。
里堂又曰:
由一己之性情,推極萬物之性情,而各極其用,此「一貫之道」,非老氏「抱一」之道也。
不使天下之學皆從己之學,不使天下之立達皆出於己之施,忠恕之道至此始盡,聖人之仁至此始大。一貫之指,至此合內外、出處而無不通。(《通釋》「釋仁」)
此論忠恕一貫之道。
又曰:
《禮記樂記》云:「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注云:「理,猶性也。」以性為理,自鄭氏已言之,非起於宋儒也。理之言分也。《大戴記本命篇》云:「分於道之謂命。」性由於命,即分於道。性之猶理,亦猶其分也。惟其分,故有不同;亦惟其分,故性即指氣質而言。性不妨歸諸理,而理則非真宰、真空耳。(《正義》「性無善無不善」章)
又曰:
理者,分也。義者,宜也。其不可通行者,非道矣。可行矣,乃道之達於四方者,各有分焉,即各有宜焉。趨燕者行乎南,趨齊者行乎西,行焉而弗宜矣......弗宜則非義,即非理。故道之分有理,理之得有義......惟分,故有宜有不宜。理分於道,即命分於道,故窮理盡性,以致於命......後儒言理,或不得乎孔孟之恉,故戴氏詳為闡說,是也。說者或並理而斥言之,則亦芒乎未聞道矣。(「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條)
此兩條見里堂仍把性、理、命視為氣之條理、分理,同於東原(換言之,里堂仍是「氣性」一路之人物)。
總言之,里堂主張 (1) 性、理、命為氣之條理、分理;(2) 從人之認知心之神明以釋孟子之「性善」;(3) 人禽之辨在人之認知能力;(4) 「良知」乃「良好的知覺」;(5) 重視讀書及「以己之情通乎人之情」,而以為知先行後,這一切看法皆莫不與東原相接近,胡適曾言東原哲學之一部份為里堂所了解,此確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