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對朱子哲學的理解及其局限

前言

楊儒賓在<戰後臺灣的朱子學研究>提到:

錢先生的思想史著作,風格圓渾無涯,如珠走盤,其旨趣很容易被淺白的語言遮掩住。但顯然他不贊成牟先生的判斷……錢先生站在史家的立場討論朱子,他與牟先生眼睛的焦點,大概匯聚之處極少。

這裡有幾個問題:

1. 即使淺白語言遮掩住根本旨趣,無損根本旨趣本身之存在。透過謹嚴的對淺白語言的揚棄,仍可把握根本旨趣。

2. 錢穆雖為一史家,但朱子的《語類》、《文集》有不少篇幅是在討論哲學問題,他不能不觸及朱子的哲學。縱使受限於史家身份,未能做到補強、令朱子哲學更臻完善,他無疑是在如實地覆述、介紹朱子的哲學。適逢牟宗三先生也是以客觀理解朱子哲學為目的,兩者「匯聚之處極少」,未必成立。

據筆者消化《朱子新學案》首兩部 (主要論述朱子哲學) 的結果,錢穆對朱子哲學的理解儘管不如牟宗三精密,其亦未與牟宗三相抵觸,如以心屬氣、心認知地橫攝地具理、惡是善理的虧欠等,皆是顯明例子。

至於跟唐君毅比較,雖然錢穆並非從道德形上學的進路理解朱子「理先氣後」等說法,也不認同朱子之心有道德本心義,但朱陸之異在朱子肯定心有氣稟物欲之私而象山反對、視立志持敬為兩套成德工夫,彼此又未嘗有異。

我們可說,錢穆對朱子哲學的理解,實介乎唐、牟之間,而偏近牟。其不如唐、牟精密,也不如唐、牟具批判性,卻盡量本著朱子的語言概念講述朱子的哲學,所謂「本朱以述朱」。

從一個角度看,這是最能將朱子哲學的真像呈現給讀者,也符合歷史學重「求真」的要求。

可是,從另一角度看,朱子哲學內部的理論問題,如道德動力不足、以成就知識的態度成就道德等,錢穆完全未有處理,甚至未曾提及。

對於朱子誤解湖湘學派、明道之判語,他亦只是跟著朱子腳跟轉,以朱子之是為是,朱子之非為非。破除門戶之見,客觀了解各學派之是非,乃錢穆所期許,但實際能否做到,頗值得質疑,「眼高手低」的情況經常出現。

本文分為四部份:

第一部份 – 審視錢穆對朱子理氣、心性、工夫的理解,並指出其局限。

第二部份 – 拿錢穆的看法與唐、牟的朱子哲學詮釋比較,看出錢唐、錢牟之異同。

第三部份 – 論述錢穆何以言「朱子是為繼孔子以後,近古儒學之集大成者」,作出評判。

第四部份 – 略談錢穆述朱尊朱的用心。

錢穆對朱子理氣論的理解

I. 理氣一體兩分,理先氣後

錢穆對朱子理氣論之理解,首重理氣為一體兩分。

朱子雖理氣分言,但認為只是一體渾成,而非兩體對立。(《朱子學提綱》)

然朱子言理氣,乃謂其一體渾成而可兩分言之,非謂是兩體對立而合一言之也。(<朱子論理氣>)

朱子論理氣,為一體之兩分。(<朱子論陰陽>)

之所以兩分言之,純粹是論說闡述上的一種方便。

把理氣拆開說,把太極與陰陽拆開說,乃為要求得對此一體分明之一種方便法門。不得因拆開說了,乃認為有理與氣,太極與陰陽為兩體而對立。(《朱子學提綱》)

理必收附於氣,為要分明,故拆開說,遂兩言之也。(<朱子論理氣>)

理氣本不可分先後,但勉強要分,則言「理先氣後」。

理與氣既非兩體對立,則自無先後可言。但若有人堅要問個先後,則朱子必言理先而氣後。(《朱子學提綱》)

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未嘗實有是物。(《朱子學提綱》)

從《朱子學提綱》看,「理先氣後」似是邏輯上的先後,同於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講法。

雖說有先後,還是一體渾成,並無時間相隔。惟若有人硬要如此問,則只有如此答。但亦只是理推,非是實論。

可是,看《朱子新學案》本文,「理先氣後」又成了形而上的先後。

此見朱子本謂理氣不可分先後。但若定要分時,則理應在先。因理是形而上者,是本。及其為氣成形,則為末,應在後。(<朱子論理氣>)

要之,朱子反對「氣先理後」,不主張徹底的唯氣論。

但既如此,為何定不說氣先理後,理不離氣,有了氣自見理,大極即在陰陽裡,有了陰陽也自見太極,因若如此說,則氣為主而理為附,陰陽為主而太極為副,如此則成了唯氣論,亦即是唯物論。宇宙唯物的主張,朱子極所反對,通觀朱子思想大體自知。(《朱子學提綱》)

II. 理兼超越的(規範、生生之理、應然)、內在的 (條理、形構之理、實然) 所以然

朱子之理的具體內容為何?錢穆說:

朱子論宇宙萬物本體,必兼言理氣。氣指其實質部分,理則約略相當於寄寓在此實質內之性,或可說是實質之內一切之條理與規範。(《朱子學提綱》)

只是氣之一切活動作為,必有箇範圍,不能外於理。故氣能生物,而物生必有種,不得亂生,此即是理限制著氣,氣不違於理也。(<朱子論理氣>)

理只是宇宙大氣中之條理、界瓣、文路子相似,這是從氣言理。若擴大向大氣整體看,則理又是此大氣整體一箇大匡廓,大架構。(<朱子論理氣>)

庖丁解牛,依著牛身筋骨上紋路子下刀,故能游刃有餘地。格物窮理,如在牛身上窮此解牛之理。捨卻牛身,即無解牛之理可得。(<朱子論理氣>)

從第一條,可見理含條理義之理、規範義之理。條理義之理即實然之理,規範義之理即應然之理。

第二條「氣之一切活動作為,必有箇範圍,不能外於理……不得亂生」,這是言規範義之理、應然之理。

第三條「理只是宇宙大氣中之條理、界瓣、文路子相似」、第四條以「依著牛身筋骨上紋路子下刀」喻格物窮理,此言條理義之理、實然之理。

錢穆又說:

萬物有生成之理,又有保持恆久之理,復有發展光昌之理……惟人得理最備,故能兼此三者……謂性即理,又謂物之無生者亦具性,此皆言物各有理,乃指生成存在之理言。自生成存在以至保持恆久,而又能發展光昌,皆理也。(<朱子論理氣>)

至是而知此理乃是一生生之理,此氣乃是一生生之氣,此宇宙理氣之統體,乃是一生生之體……(<朱子論仁上>)

從天地一氣之化,見其只是一生氣。生氣背後則有一生意。其生其化,皆即其生理之所在。(<朱子論仁上>)

仁只是箇生底意思。天地有生理,斯有生氣,因此知天地之有生意。(<朱子論仁上>)

這四條反映朱子之理為存在之理、實現原則,用牟宗三的話,是事物超越的所以然。

謂理非能生氣,是猶謂飛機成而後有飛機之理,非由飛機之理而產出飛機,則飛機固何由始乎?(<朱子論理氣>)

此如今人說,未有飛機,先有飛機之理。人只能憑此理創此物,不能說為要創此物,同時卻創此理。更不能說,必待先有了飛機才始有飛機之理。(《朱子學提綱》)

「先有飛機之理,後有飛機」的例子竊以為啟發自馮友蘭,此處之理為形構之理,用牟宗三的話,是事物內在的所以然,相當於科學之理。

形構之理、事物內在的所以然,其實就是實然之理。實現原則、事物超越的所以然,另一面向就是應然之理。朱子言窮理,大體是要窮盡此兩種意義之理。錢穆說:

此書中以讀書與應事為格物致知兩要項,所謂博考經史,參稽事變,有豈象山所譏之支離乎?(<朱子論格物>)

經史含應然之理,事變含實然之理。

III. 氣強理弱、理「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

就宇宙自然界看,不能稱得上盡善盡美,因理弱氣強、理管不得氣。

但朱子言理氣,主要在言宇宙自然界,故有理弱氣強之說。若使宇宙自然界,理之乘氣,亦如活人騎馬,出入行止疾徐,一由乎理之馭之。則此宇宙自然,當已一切盡美盡善,更何待於人之贊育。(<朱子論無極太極>)

理弱氣強、理管不得氣,又因為理「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

在宇宙形上界,理是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無作用。(《朱子學提綱》)

理不能有造作,拗不轉氣,但氣亦管不得理。就宇宙界言,理氣兩行,一體渾成,誰也主宰不得誰……從宇宙界言,似乎理乃是一主宰。但此一主宰,乃是消極性的,只能使氣之一切活動不能越出理之範疇,卻不能主宰氣使作某等活動。否則此宇宙早成為一理想的,而非是一自然的。(《朱子學提綱》)

所謂「天地有心」,實只是氣依一「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之理或聚或散,等於「天地無心」。

當萬物之各遂其生,自然生長時,則若不見天地之有心。若使天地有心,將不復是自然,亦將不見萬物之各有其生,而只成為宇宙間一被生物。但到萬物生命力收藏或萎縮近至不復有生時,而其生命力又漸漸茁壯起來,此則不得謂天地之無心。若果天地無心,何從在自然中報出生命?又如何使此生命永遠繼繼承承而不絕?(《朱子學提綱》)

所謂天地無心,聖人無為,只說其一任自然,一依於理而已。(<朱子論理氣>)

IV. 即氣言鬼神、言感

在<朱子論鬼神>,錢穆說:

心亦如氣之有良能,故曰「神便在心裡」。

此辨鬼神非即是性,亦非即是理,只是陰陽二氣之良能與其功用,故曰「形而下」,以其有迹可見也。

大至宇宙,近至人身,一切變動生化,皆由陰陽二氣相感而起,此即所謂鬼神。換言之,鬼神者,即此陰陽二氣之相感也。

三條俱見朱子把鬼神屬之氣。

在<朱子論性>,他又說:

理不能言感而性則有感,因性已落形氣中也。心無感便不見理,朱子謂「亦是心中有此理方能感」,心中有此理者即是性。

在此氣化之中,人物相互間各有感,即是各有知覺,各有性,亦即是各有一相互共通之理。

這是以氣言感,相當於感應。

V. 朱子的理氣論為一思辯的、觀解的形上學,非一道德實踐的形上學

《朱子學提綱》:

理氣論略當於近人所謂之宇宙論及形上學。

「近人所謂之宇宙論及形上學」等於西方的宇宙論及形上學。而西方的宇宙論及形上學,普遍建基於邏輯推理,非道德實踐體驗。

結合上引「雖說有先後,還是一體渾成,並無時間相隔。惟若有人硬要如此問,則只有如此答。但亦只是理推,非是實論。」錢穆似認朱子的理氣論為一思辯的、觀解的形上學。

錢穆對朱子理氣論的理解所存有的問題

細味錢穆對朱子理氣論的理解,有三個大問題。

首先,理氣既是一體渾成,兩分言之只是為了方便論說,何解會出現氣強理弱?氣或聚或散而理「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除非「理氣決是二物」,否則後者無法獲得善解。事實上,朱子亦明言「理氣決是二物」,錢穆的解說不太成功。

其次,兩種意義的理是怎樣的一種關係?錢穆未有說明。

《朱子學提綱》:

理是一,氣是多。理是常,氣是變。沒有多與變,便看不見一與常。但在理論上,究不能說只有多與變,沒有一與常。縱使離開了多與變,此一與常者究竟還存在。但朱子又不許人真個離了多與變來認此一與常。似乎又不認多與變外還另有一與常。故說周子曰無極而太極,是他說得有功處。

這裡的理似是指事物超越的所以然 (即規範之理、應然之理、生生之理),因事物內在的所以然 (即條理、形構之理、實然之理) 只可以是多,不能是一。

<朱子論性>:

人物稟賦得此公共之理以為性,綜合此人物所稟賦之各別之性,即成為天地公共之理。謂「性」謂「萬理之總名」者,性可散為萬,理則合為一。就天地言,只可曰一理,不可曰一性。朱子承伊川說而發揮益臻細密具如此。

「性可散為萬」,性似指事物內在的所以然 (即條理、形構之理、實然之理)。

「人物稟賦得此公共之理以為性」,即事物內在的所以然 (即條理、形構之理、實然之理) 來自事物超越的所以然 (即規範之理、應然之理、生生之理)。

但事物內在的所以然是事物超越的所以然的另一樣相,抑或事物超越的所以然的一部份,從「綜合此人物所稟賦之各別之性,即成為天地公共之理」,錢穆似採後者。但朱子明明有「月印萬川」之喻,事物內在的所以然的「多」皆是事物超越的所以然的「一」的反映,這也是「理一分殊」的由來。

錢穆在這裡講不清楚,連帶講格物窮理也只能籠統講朱子兼窮兩種意義之理,而不知窮理當以窮事物超越的所以然 (即規範之理、應然之理、生生之理) 為主,事物內在的所以然 (即條理、形構之理、實然之理) 是附帶 (換句話說,朱子無意成就自然科學),他說:

若從現代觀念言,朱子言格物,其精神所在,可謂既是屬於倫理的,亦可謂是屬於科學的。朱子之所謂理,同時即兼包有倫理與科學之兩方面。(《朱子學提綱》)

今專就朱子個人之學問途徑言,不僅對於人生倫理及於治平大道,均所研尋。即在近代人觀念中之所謂自然科學,朱子亦能隨時注意。(《朱子學提綱》)

可以為證。

其三,視朱子理氣論為一思辯的、觀解的形上學,有違橫渠「天道性命相貫通」、明道「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正好證成朱子為宋明儒之歧出。

錢穆對朱子心性論的理解

i. 心為氣心,為知覺、虛靈、神明,具眾理以應萬事

錢穆對朱子論心極盡讚美之辭,宇宙自然界種種不完美,全賴人有心,得以修正、改善。易言之,人有心,故能參贊天地之化育。

而又若天地無心,聖人有心。蓋天地只是一氣,人則有了形質。形質異,則心亦異……朱子在宇宙自然界中高抬人心之地位與作用……(<朱子論理氣>)

理不能有造作,拗不轉氣,但氣亦管不得理。就宇宙界言,理氣兩行,一體渾成,誰也主宰不得誰,所以道家謂之為自然。在自然中有人類,人則有心,心能檢性,即是說心能檢點理。從宇宙界言,似乎理乃是一主宰。但此一主宰,乃是消極性的,只能使氣之一切活動不能越出理之範疇,卻不能主宰氣使作某等活動。否則此宇宙早成為一理想的,而非是一自然的。今就人生界言,則心能主宰理,即是能檢點此理,配合於人生理想,而使其儘量獲得發揮,由理想的人生界來達到一理想之宇宙界。如是言之,則轉成為氣能主宰理。此氣則專指心言,故又曰心者氣之精爽。(《朱子學提綱》)

錢穆認為,朱子論心,首重其為氣之靈、氣之精爽。

故天地萬物造化之氣之最精英最靈之所凝聚則曰人,人身之氣之最精英最靈之所凝聚則曰心。(<朱子論鬼神>)

天地萬物,其共通可見者惟一氣。心則是其氣之最精爽者。(<朱子論仁上>)

理必安頓在氣上,無此氣,則理無安頓處。心亦屬氣……(<朱子論性>)

朱子分說理氣,性屬理,心屬氣,故心之於性有辨,可分言,亦可合言。(<朱子論心與理>)

由氣之靈、氣之精爽出發,心以知覺、虛靈、神明為其內容,為一形而下的經驗認知心靈。

朱子釋心,曰知覺,曰虛靈,曰神明。知覺虛靈神明皆屬氣一邊事,非即理一邊事。故人心雖同具此明德,同有此靈覺,而亦不能無明昧。(<朱子論心與理>)

心非即是理,只是一虛靈。惟其是一虛靈,故能明覺此理。(《朱子學提綱》)

另外,錢穆說:

故知朱子只主張「性即理」,不主張「心即理」,因知識之與主宰,皆屬心一邊事,非理一邊事。皆屬於人,不屬於天。皆當歸在氣一邊。(<朱子論天人>)

心具眾理,故可以發現此眾理而主宰運使之,故知天地造化之有神。(<朱子論鬼神>)

此見心能知識,亦為一主宰。

感在朱子哲學中同於知覺。

理必安頓在氣上,無此氣,則理無安頓處。心亦屬氣,心必有知覺,故理亦由此知覺來運用,性亦以此知覺為郛郭也……謂性有知覺,即是說性必有感。在此氣化之中,人物相互間各有感,即是各有知覺,各有性,亦即是各有一相互共通之理。由上向下說,則是有理後有性,而有相互間知與感之心。由下向上說,則是有因其有感有知有心,而見其各自之性與其共通之理。然不能謂宇宙大自然由心與感來,只能說宇宙大自然由理與氣來。而究極推論,則又理在氣先。(<朱子論性>)

思即同於認知學習意義之思慮,如西方的 thinking。

朱子平常教人格物致知,皆須思。(<朱子論思>)

心為氣稟物欲之私所拘,故不能言「心即理」,而只可言「心具理」。

心具是理,非謂心即是理。謂性存於心,亦不謂心即是性。(<朱子論心與理>)

心屬氣,不能不為氣稟所拘……此皆未能十分到達「心即理」之境界,必有門路節次講明體察工夫,而後可以企及,此則朱子論心學之要端也。(<朱子論心與理>)

人欲己私,就理之大原言,固不得謂其與天俱來,亦不當謂是心所本有。然終不得謂人心更無人欲己私。蓋人心自屬氣一邊,不得遽謂之心即理也。(<朱子論心與理>)

本天,即是本理,理必具於心,而心非即是理。(《朱子學提綱》)

象山言「心即理」,是因為看不到心有氣稟物欲之私。

惟二陸忽於此心有天理人欲之消長,不能於此有深切之認識,此乃雙方分異之點。(<朱子論心與理>)

此乃朱子與象山論心重要區別。象山只認心即理,不悟人欲之萌亦即在此心。朱子既主理氣兩分,又主氣分陰陽,其所窺於宇宙本體者極邃密,故其心地工夫亦深沉日進,乃於象山立論終不能無所異。(<朱子論幾>)

心要去除氣稟物欲之私,就要格物窮理。心與理一是窮理工夫之極至。

明德虛靈不昧,能具眾理而應萬事,此乃人心本體。然須人切身做工夫,去其氣稟物欲之蔽,就書上理會,就事上理會。如火可照物,不加工夫便息滅暗了……就其本始言,則是心與理一。就其終極言,亦是心與理一。就其中間一段言,則人生不免有氣稟物欲之蔽,非可不煩修為,便是具眾理而可以應萬事。(<朱子論心與理>)

理具於心,同時亦是理具於物。必待格物致知,使在物之理同時即是在心之理,而後內外合一,一理貫通,始可謂之心即理。(<朱子論心與理>)

心能見理,即可變化氣質,令喜怒哀樂發而中節。

心不能離氣質,而有見理不見理之別,此乃人人所知不爭之事實。朱子只本此事實,實事求是,不作空論,不作高論,平確無奇,而卓出諸家之上。心能見理,則百病皆消,氣質亦自變化。當時理學家提出許多理論,其實多是尊心抑理,內心外理,總不免為一種高論與空論。(<朱子論心雜掇>)

心學貴能變化氣質,其見效則在性情上,即此心之喜怒哀樂上。(<朱子論心雜掇>)

此之謂道心,受氣稟物欲之私所拘的心則為人心。

覺於理為道心,覺於欲為人心,覺則同屬此心,則人心道心顯然非二。(<朱子論人心與道心>)

人心、道心亦非別為兩心,故曰「雖上智不能無人心,雖下愚不能無道心」,心則一耳;惟一則「原於性命之正」,一則「生於形氣之私」。此所分別,亦猶理氣分言之意。惟此心既窮天地亘萬世而常在,故可即其與聖人所同然之心,以得聖人不傳之學與其道於百世之下,傳聖人之學與其道,即是傳聖人之心也。(<朱子論人心與道心>)

人心乃私欲,道心乃天理,惟道心始是心與理一。欲盡去人心而全復得道心,其間乃儘有工夫次第。(<朱子論心與理>)

受氣稟物欲之私所拘,另一種講法即是昧於理,即是人心與外物交接安頓不得恰好。

心有明昧。當其昧時,則所知覺未必皆是理。此則是心與理分。(<朱子論心與理>)

理無有不善,惟必見於事。見於事而不獲其恰好處,即為不善,人欲便從其中流出。(<朱子論天理人欲>)

惟在此宇宙人生之複雜繁變中,有放置安頓不得恰好處,始見是不善、是惡。其生起於人心者,乃謂之是人欲,非天理。(<朱子論天理人欲>)

私欲是人心與外物交接安放得不好而起,故須內外夾持也。(<朱子論天理人欲>)

換言之,即事、即物以窮其理,是去除氣稟物欲之私的必要手段。

錢穆說:

名言之間,亦即見格物窮理之精察處。(<朱子論道器>)

格物只是格物中之理,格物中之道。(<朱子論格物>)

此書中以讀書與應事為格物致知兩要項,所謂博考經史,參稽事變,有豈象山所譏之支離乎?(<朱子論格物>)

理具於心,心能知覺此理,亦能求知此理,而此理又實在萬事萬物,故當合內外,不得離心於事物。(<朱子論心與理>)

必須以事、物、名言概念為認知心靈之所對,從而見理,「心具眾理」是一認知地具、橫攝地具。

窮理又以居敬為預備工夫。

常惺惺只是喚醒此心使不昏昧,繼此須有窮理工夫。(<朱子論敬>)

敬字工夫,只在保持此心之明。一切工夫,皆從此心之明出發。(<朱子論敬>)

故此,居敬窮理,朱子常連言。

敬義夾持,居敬集義,此為心學主要工夫。能如此,始見心與理一。(<朱子論心與理>)

是必居敬窮理,而後可以得失先聖先賢之心,亦始可以得夫我之此心也。(<朱子論心與理>)

ii. 性即(在氣中的) 理,為心所具、收拾、檢點

朱子論性,首重心性二分,心為能覺,性為所覺。錢穆說:

心是能覺,性是所覺,情是性之出頭露面處。由宇宙自然界言,此三者似統一在性。由人生文化界言,此三者須統一在心。若只認得性情是自然,卻不認得主宰在心,此是錯了。但若只認得主宰在心,卻不認得性情乃本之自然,亦同樣是錯。(《朱子學提綱》)

性不在心外,而在心中,為心所具、收拾、檢點,發生作用。

落實到人生界,則具此性者為心,心便能收拾得這性,檢點這性,使之發生作用。謂之郛廓者,人性只在心之內,不在心之外。(《朱子學提綱》)

就宇宙界言,理則包含該載在氣。就人生界言,性則包含該載在心。(《朱子學提綱》)

性又猶如職事,心則猶如做此職事之人,後者可有不善,前者則無不善。

性非不善,才非不善,而心卻可有不善。把此心中之善安頓不著一恰好處,便是不善。(<朱子論善惡>)

職事無不善,親臨此職,求盡此職,便有工夫,便有善不善。(<朱子論情>)

性善說,驟看同於孟子,實則不然。

此條李季札記,朱子年六十六。見朱子於《孟子》此章自有不愜意處。惟據《孟子》本章原文,開始即稱「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則所謂放心,應指此仁心而言。下言求放心,則兼指此心之仁義而言。若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復其仁義之心而已。如此說來,本是無病。其上章亦云:「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喪即放失義。又曰:「此之謂失其本心。」求放心,即求其所失仁義之本心也。又前一章云:「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然則求放心,即是求仁義之良心。三章相證互足,孟子本意甚為顯白。宋代理學家,以仁義歸之性,而心性有別,故朱子注本章「仁,人心也」謂:「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謂心如穀種,仁則其生之性。」此與孟子原語顯已微有區別……朱子針對當時學風流弊發言,又為其自所主張之心性分說所拘束,遂於《孟子》本章原義亦復未能扣緊作解。讀者於此等處,惟當分別求之,不必混并為說。(<朱子論放心>)

仁義屬性,不屬心,故朱子反對以惻隱之心為仁。

朱子說惻隱之心便是「顯諸仁」,又說「惻隱是仁之發」,但「謂惻隱是仁卻不得」,只是「仁之端」。此義當細會。(<朱子論仁下>)

伊川「性即理也」一語,為朱子所恪守。

性屬理,心屬氣,必先明白了朱子之理氣論,始能探究朱子之心性論。(《朱子學提綱》)

此處朱子闡說伊川性即理也一語,更入深微。(《朱子學提綱》)

理氣不離不雜,故性氣也不離不雜。又理「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性亦然。

朱子說理氣合一,故說性氣不離。朱子又主理氣分言,故說性氣不雜。(《朱子學提綱》)

朱子言性即理,又說性氣不相離,亦不相雜,此處又把張程所言天地之性義理之性氣質之性之分別全都融化了。此等分別,至是乃似無必要。思想遞轉而益進,愈演而愈密,但在朱子文章與說話中,又像並不顯著,此貴讀者之細心體玩。(《朱子學提綱》)

理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無作用,性亦然。(《朱子學提綱》)

一切修養工夫,皆落在心上做,所以心比性更是成德之樞紐。

人性則可不為形氣所拘,由己性直通於天理。此處要有一番工夫,此一番工夫則全在心上用。此乃全從人生界立說,若言宇宙界,則無工夫可用。(《朱子學提綱》)

朱子論宇宙界,似說理之重要性更過於氣。但論人生界,則似心之重要性尤過於性。因論宇宙界,只在說明此實體而落到人生界。要由人返天,仍使人生界與宇宙界合一,則更重在工夫,工夫則全在心上用,故說心字尤更重要。但卻不能說朱子重要說心,便接近了所謂唯心論。因心只屬於氣,朱子既不主唯氣,自亦不主唯心。(《朱子學提綱》)

心則有情意,有計度,有造作,有作用。故理之敷施發用在氣,而性之敷施發用則在心。氣之敷施發用只是一自然,而心之敷施發用則在人為。應從自然中發出人為,又應從人為中回歸自然。並應從人為中發展出自然中之一切可能與其最高可能。此始謂之道義,始是人生界最高理想與最大責任所在,亦始是人心之最大功用所在。(《朱子學提綱》)

後人又稱理學曰性理之學,依照上引語,可見性理之學正即是心學。一切對性與理之認識與工夫,將全靠心。若抹去了心,將無性理學可言。(《朱子學提綱》)

錢穆復言:

人物稟賦得此公共之理以為性,綜合此人物所稟賦之各別之性,即成為天地公共之理。謂「性」謂「萬理之總名」者,性可散為萬,理則合為一。就天地言,只可曰一理,不可曰一性。朱子承伊川說而發揮益臻細密具如此。(<朱子論性>)

理是天地公共底,性則是人物各別底。理屬先天,性屬後天。由理降落為性,已是移了一層次……但萬物之性,各為其形氣所拘,回不到天地公共底理上去…… (《朱子學提綱》)

從第一條,性為事物的內在的所以然 (條理義之理、實然之理、形構之理),為多;理為事物的超越的所以然 (規範義之理、應然之理、存在之理),為一。「綜合此人物所稟賦之各別之性,即成為天地公共之理」,則性為理的部份。

從第二條,「萬物之性,各為其形氣所拘」,性似是理在氣中,為一在氣質中之理。

兩條合看,事物的超越的所以然 (規範義之理、應然之理、存在之理),經過氣質的夾雜、干擾,即成為事物的內在的所以然 (條理義之理、實然之理、形構之理)。

此外,錢穆認為,理不能言感而性則有感。

理不能言感而性則有感,因性已落形氣中也。心無感便不見理,朱子謂「亦是心中有此理方能感」,心中有此理者即是性。(<朱子論性>)

人之言理,每曰自然、必然、能然,此乃事物之理如此。至於人道,更必要見得所當然,始是要切處,所謂義也。果是當然之理見得於吾心有不容已,此即見「感」之即性矣。(<朱子論性>)

吾心見得當然之理而有不容已,即是感,即是性,即是惻隱之心,即是仁,所謂從「顯諸仁」言仁。

是則顯與藏之別,亦猶心與性之別。仁有指心言者,如惻隱之心為仁是也。仁有指性言者,即指藏在此惻隱之心之裡面者而言。(<朱子論仁下>)

錢穆對朱子心性論的理解所存有的問題

錢穆對朱子心性論的理解,問題出現在性上。

既然性即理,性是「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性又何來會有感?即使「性已落形氣中」,其亦只是在氣中之理,仍不會有感。以吾心見得當然之理而有不容已為感為性,是混理氣不分,有違朱子原意。

事實上,錢穆曾將朱子之感歸屬氣。性屬理,心屬氣,感應是認知心靈去感,而非性有感。

由此推進一步,仁亦不能有感,因仁是性。錢穆言「仁有指心言者,如惻隱之心為仁是也」,這決不會為朱子所首肯。

當然,錢穆這樣說,可能和他看出朱子言心性與孔孟迥異有關。他說:

惟據《孟子》本章原文,開始即稱「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則所謂放心,應指此仁心而言。下言求放心,則兼指此心之仁義而言。若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復其仁義之心而已。如此說來,本是無病。其上章亦云:「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喪即放失義。又曰:「此之謂失其本心。」求放心,即求其所失仁義之本心也。又前一章云:「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然則求放心,即是求仁義之良心。三章相證互足,孟子本意甚為顯白。宋代理學家,以仁義歸之性,而心性有別,故朱子注本章「仁,人心也」謂:「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謂心如穀種,仁則其生之性。」此與孟子原語顯已微有區別……朱子針對當時學風流弊發言,又為其自所主張之心性分說所拘束,遂於《孟子》本章原義亦復未能扣緊作解。(<朱子論放心>)

錢穆雖「本朱以述朱」,但他不是沒有自己的見解,特別對《論》《孟》,他曾下過一番工夫 (早年成《論》《孟》兩要義),故在此處終按捺不住,不能以朱子之是非為是非,而吐出此段剖白。

仁在孔子本以安不安指點,到孟子則「十字打開」,以四端之心言仁義禮智。朱子將仁義禮智看成「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的性,有別於四端之心,此非孔孟原意,非常明顯。

錢穆首發「朱子針對當時學風流弊發言,又為其自所主張之心性分說所拘束,遂於《孟子》本章原義亦復未能扣緊作解」,替朱子辯解。再而勉強對朱子言性稍作彌縫,遂有「理不能言感而性則有感」、「仁有指心言者,如惻隱之心為仁是也」。

可是,回到朱子哲學本身,心性二分,心有感而性無感本是其一大特色,錢穆的彌縫煞費苦心,但未免失卻朱子論心性的獨見創獲,也不能反映朱子論心性的真像。

除此之外,眾性綜合而為一理,還是性乃理被氣質界劃所現出的多相,錢穆未有交代清楚。據朱子「月印萬川」之喻,性與理之間的關係為後者,然則錢穆「綜合此人物所稟賦之各別之性,即成為天地公共之理」有欠準確。

錢穆對朱子工夫論的理解

A. 涵養

按照錢穆觀察,朱子初主先涵養後省察。

此皆主先涵養,不待先省察而後加涵養之功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後則主涵養、省察渾化歸一,涵養包省察在內。要無時不涵養,無時不省察,把作一件工夫看。

以上諸條言未發已發不可拘泥分作兩截,涵養省察亦不當拘泥分先後。要無時不涵養,無時不省察,把作一件工夫看。又不可牢牢把捉,當作一件工夫存在心上。須能有此敬,而心下無此敬之名。有此事,而又若無此事。前引一條小注中有云:「已發時亦要存養,未發時亦要省察」,如是則已發未發涵養省察都已渾化,所謂有此意而無其名也。此須就日用細下工夫,善加體會。專用一敬字,似較分用涵養省察字更為渾然。然不用涵養省察字,則敬字工夫又易落虛,或心有拘礙,失其自然活潑之趣。此皆須從實際工夫上體會,始可真見其意義。(<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蓋涵養與省察既已渾化歸一,則言涵養已包省察在內,故不須再辨涵養與省察之先後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不過,論重要性,涵養仍較省察為根本、為重要。

蓋分涵養與省察言,朱子意似頗較重於涵養。(<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所謂涵養,即是於心未發時加以操存,主一無適,非禮不動。

此言操存,即猶言涵養。主一無適,非禮不動,則此心自能卓通動靜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主一乃是以理為主,理必於事上見,故主於一即主於事。

心有主則自閑定。所謂主,是主於理。(<朱子論敬>)

主一乃是以理為主,然非憑空在外面覓一理來為此心作主。理必於事上見,心能虛,則自可於事事上見理。一有私欲則心不虛,即見理不得也。(<朱子論敬>)

此謂主於事即主於一,無事即此心主於無事,無事亦即是一事。有事無事,都有一當然之理。主於事,即主於理也。(<朱子論敬>)

要做好涵養,必先格物窮理,遂有致知窮理先於涵養之說。

凡此皆言為學以致知窮理為先也。此乃朱子論學最著精神所在。(<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涵養致知固不必泥著分先後,然其輕重緩急之間,朱子之意皎然明白……但分涵養與窮理言,朱子意又似較重於窮理。(<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離格物窮理而寡頭地涵養,涵養是毫無功效的。

欲見心性之真,則非有窮理工夫不可。格物窮理,事若向外,然外面許多道理,即是我心性中所有。內外一體,格物即所以明心。若專務涵養,不知格物窮理,則涵養箇甚底?此可知徒言涵養之無常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具體言之,如必為善,必不為惡,聖人必可學而至,天理必當存,私欲必當去,皆是。然遇事應接,則仍有分殊之理,須待一一窮格。非曰存得此心,即可足己自守,不煩再有窮理工夫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求見此理是致知事。求存此理,則操存涵養,乃可因其本明而益有所進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不過,因應平日小學缺卻一段涵養工夫,朱子有時也言涵養先於窮理致知。

就小學言則先涵養,就大學言當先窮理致知。今既缺卻平日小學一段涵養工夫,故朱子有時又言宜先涵養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要之,涵養、窮理宜兩頭並進,如車兩輪,鳥兩翼,缺一不可。

涵養省察與主敬致知,要之當兩面夾進,不偏著一邊。(<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朱子先將涵養省察渾化歸一,至是又將涵養窮理渾化歸一,可謂圓成極至矣。然學者又當知,不可僅言涵養,更不知有省察窮理,又不可只言省察窮理,更不知有涵養。圓成渾化之中,不害有條理密察,亦惟條理密察,始能圓成渾化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朱子雖謂涵養居敬乃聖學徹頭徹尾工夫,然若謂只是居敬涵養,不復進而窮理致知,以為便可由此直達聖域,認為大學之道亦即在此,即斷斷乎非朱子之意。然亦非謂初不涵養踐履,而可直從事於格物致知,則亦無其本而失其序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朱子意,涵養致知,居敬窮理,兩輪齊轉,兩翼齊飛,此即所謂全體工夫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故朱子言心與理一,則必有工夫條件。心能知覺,能主宰,格物窮理所以盡其知,居敬涵養所以全其主也。(<朱子論心與理>)

主一之謂敬,換言之,涵養是敬的一個方面。

B. 省察 / 察識

靜存動察,心未發時要涵養,心已發時則要省察。省察又名察識,乃敬的另一方面。

朱子認心有未發,但不贊同所謂未發求中之工夫……此皆辨龜山以下相傳未發求中工夫之無當,而改拈一敬字,靜存動察,一以貫之。(<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和涵養不同,察識必在窮理致知後,方可進行。

觀此條,所言識字,與已發時隨加察識之識字境界已大不同。自非窮理致知之極,又烏能識到合喜三分,合怒三分,自家喜怒到了四分之細微處。今欲求能極其中,極其和,則非有窮理致知工夫不辦。察識之深淺,實隨窮理致知工夫之深淺以為深淺也。(<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錢穆給出察識兩個定義:

「在此全體工夫下時加提撕,以期此工夫之日臻於純熟」

「識察此心中之物欲私雜而務去之,以進為窮理之地」

朱子意,涵養致知,居敬窮理,兩輪齊轉,兩翼齊飛,此即所謂全體工夫也。若云察識,則是在此徹頭徹尾無時無處之全體工夫下,更復略加提撕而已,因恐此工夫或有滲漏,故須加以照管察識,非謂自察此心而識之,更非謂自己察識得此心,便可無往而不利也。所謂察識,只是在此全體工夫下時加提撕,以期此工夫之日臻於純熟,此則異乎從已發處察識之云矣。(<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所謂識察此心者,乃以識察此心中之物欲私雜而務去之,以進為窮理之地耳。(<朱子論識心>)

據此,它是一輔助工夫,而非必要、關鍵工夫,必要、關鍵工夫仍在格物窮理。

湖湘學派以「識心」為首要工夫,象山大談「先立乎其大者」,朱子都不贊成,朱子之教實有別於前二者。

窮理致知如添油。不窮理,不致知,專務察識,期於明心,是只挑燈不添油,湖湘之學有此弊。(<朱子論涵養與省察>)

此心介然之頃之覺醒,隨時隨事有之。能識得,不放過,從此存養充廣,此乃為聖為賢向上一幾。其事非漸非頓,亦與象山所謂先立乎其大者之教有異。(<朱子論識心>)

C. 敬

錢穆對朱子論敬歸納出六個根本意思:

一曰敬略如畏字相似。

二曰敬是收斂其心不容一物。

三曰敬是隨事專一。又曰主一之謂敬。

四曰敬須隨事檢點。

五曰敬是常惺惺法。

六曰敬是整齊嚴肅。

主一是心主於當然之理,主於事,上文已述。

心有主則自閑定。所謂主,是主於理。(<朱子論敬>)

主一乃是以理為主,然非憑空在外面覓一理來為此心作主。理必於事上見,心能虛,則自可於事事上見理。一有私欲則心不虛,即見理不得也。(<朱子論敬>)

此謂主於事即主於一,無事即此心主於無事,無事亦即是一事。有事無事,都有一當然之理。主於事,即主於理也。(<朱子論敬>)

常惺惺是時刻喚醒此心使不昏昧,以便進行窮理工夫。

惺惺,醒覺義。此心操則存,舍則亡。心存自醒覺,心亡則憒憒。故須時加喚醒之功。(<朱子論敬>)

常惺惺只是喚醒此心使不昏昧,繼此須有窮理工夫。(<朱子論敬>)

某程度上,敬是保住經驗認知心靈的清明狀態,好讓格物窮理順利完成。

敬字工夫,只在保持此心之明。一切工夫,皆從此心之明出發。若此心不明,工夫無下手處。一切工夫,亦皆歸宿到此心。心明即天理明,心與理一,非屬兩事。(<朱子論敬>)

其與釋老的虛靜迥異。

能截斷,能靜定其心自作主宰,此是敬而靜。與事物不相交涉,是虛靜。此乃釋老之學,儒者不然。(<朱子論靜>)

錢穆說:

今再會合上述六端:在內若有所畏,在外能整齊嚴肅,時時收斂此心,專主於一,隨事檢點,務使此心常惺惺,此即是敬。無內外,無動靜,徹頭徹尾,徹始徹終,自初學以至於達聖域,皆須此敬字工夫。然亦並不謂只此一箇敬字便可單提直入也。(<朱子論敬>)

這可視為他對朱子之敬最好的總結。

D. 格物窮理

格物窮理得以展開,有賴心能知覺。心能知覺,是因為有知覺之理。

就宇宙界論,則理不離氣。就人生界論,則曰理不離知覺。理不離知覺,即是理不離心。(《朱子學提綱》)

先有知覺之理,乃始有知覺之事。故曰理先氣在。理不能自見作用,故曰「理未知覺」,必理氣合而始有作用,始能知覺也。(<朱子論心與理>)

格物也者,是格物中之理、物中之道,尤其以讀書、應事為兩要項。人能格物窮理,即是盡心。

格物只是格物中之理,格物中之道。(<朱子論格物>)

此書中以讀書與應事為格物致知兩要項,所謂博考經史,參稽事變,有豈象山所譏之支離乎?(<朱子論格物>)

理無不窮而後心無不盡也。(<朱子論格物>)

離開讀書、應事、接物,即無理可窮。

窮理即憑此心去窮,見理即此心窮理後所見。因此格物窮理,不可說是向外逐物。若把心與物分隔了使不相接,則在物將不見有理,在心亦無理可得。只說心即理,便是說空說妙。一切空妙,則只有悟,不須學,朱子謂「萬無是事」。(<朱子論心與理>)

聖人之心存於《六經》,求諸《六經》,可以明聖人之心,亦即自明己心也。(<朱子論人心與道心>)

由於涵養、省察皆依賴格物窮理才能做好,故曰知先行後。

朱子主知行並重,而又主知尤在先也……又其所謂知,乃重自外約入向裡去,故必以讀書博文為要。(<朱子論知與行>)

知在行先,而尤須真知,須能得之於己,在源頭上用力,從大本上發出,須是知到十分。(<朱子論知與行>)

要而言之,則仍不外乎知在行先,與夫知行相須之兩義。(<朱子論知與行>)

細緻言之,格物的方法包括:名言概念的釐清、分層次、辨高下深淺、先分析後綜合、貴積累。

名言之間,亦即見格物窮理之精察處。(<朱子論道器>)

讀書窮理,須分層次,須辨高下深淺……先分析而後有綜合,此乃朱子治學方法精要所在。(<朱子論仁下>)

窮理當積累,無貴於所謂先識大體也。(<朱子論鬼神>)

所窮之理兼有倫理與科學兩方面。

若從現代觀念言,朱子言格物,其精神所在,可謂既是屬於倫理的,亦可謂是屬於科學的。朱子之所謂理,同時即兼包有倫理與科學之兩方面。自然之理,乃由宇宙界向下落實到人生界。人文之理,則須由人生界向上通透到宇宙界。朱子理想中之所謂豁然貫通,不僅是此心之豁然貫通,乃是此心所窮之理,能到達於宇宙界與人生界之豁然貫通。(《朱子學提綱》)

世間之理何其多,故朱子言聖人難為。

此見朱子所意想中之聖人,乃是連結宇宙界與人生界而合一說之。朱子又深於史學,故其所意想中之聖人,又是會通古今歷代人事之興衰治亂而融貫說之。若有人說聖人易為,朱子卻要說他近禪。(《朱子學提綱》)

朱子乃以德行聰明才能事業四者並重而稱之為聖人。乃以傳道治國與裁成輔相天地之道,繼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而稱之為聖人。懸格甚高,既說聖人難為,則其理想中所謂理學所應從事之範圍與境界,亦從此可推。(《朱子學提綱》)

此有別於陸象山、王陽明。

象山之學,僅言「先立乎其大者」,又說「雖不識一字,也要堂堂地做箇人」,陽明則謂「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到這裡即行到這裡。若就朱子言之,此僅可為鄉里一善人,規模既不夠大,工夫亦欠周遍細密……蓋陸王、釋氏皆偏主內在德性,朱子則德性事功內外合一並重,體用本末須一以貫之。(<朱子論聖賢>)

蓋朱子意中之聖賢,必兼事功。(<朱子論聖賢>)

窮理時,不可求有一日終極完成,只需天天勤勤懇懇做工夫,「去得一分人欲,即存得一分天理」。

務求搜羅抉剔以去之,亦將沒世窮年不能以有立。去得一分人欲,即存得一分天理,但不要儘在偏面做工夫。天理終是正面,人欲終是反面,工夫在正面做,始是究竟工夫也。(<朱子論天理人欲>)

窮理又當窮一至善之理,惡背後並無惡之理,只是至善之理的有虧欠處。

有不能善而偏於一邊則為惡。惡乃善之有虧欠處……(<朱子論善惡>)

善惡之起皆由理。若無此理,又從何處起此惡。但不可謂之有惡底理。此一分辨,極精極要。不可謂有惡底理,但又不可謂無善底理。如「惻隱之心仁之端」,本是一至善之理。其過而為姑息,反而為殘忍,則是氣。理管不得氣,然卻不能謂善惡各是一理相對立。(<朱子論善惡>)

錢穆總結朱子格物要旨:

一、朱子所論格物工夫,仍屬一種心工夫,乃從人心已知之理推擴到未知境域中去。二、人心已知之理,如慈孝,如見牛而發不忍之心等,推擴所至,則禮樂制度治平之道,以及宇宙造化,種種物理現象,皆包在內。三、朱子所論理,認為萬理皆屬一理,理不離事物,亦不離心。理必寓於事物中,而皆為吾心所能明,所能知。四、人心自然之知,如知慈孝,如知不忍,非即是窮理後之知,必待窮理以後之知,乃始為透底徹骨之真知。五、專務於內,從心求理,則物不盡。專務於外,從物窮理,則心不盡。物不盡,心不盡,皆是理不盡。必心物內外交融,達至於心即理之境界,始是豁然貫通之境界。至是而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至是而始是理盡。蓋從外面言,萬理皆屬一理。從內面吾心所知之理言,亦將知其皆屬一理,乃謂之貫通。故格物是零細做工夫,而致知則是得到了總體。(《朱子學提綱》)

他以為,格物窮理實吸收了二程、象山之長,而「更確實指示出一向前道路」。

象山教人先立乎其大者,濂溪、二程教人尋顏子樂處,若必欲舉朱子教人宗旨,則莫如曰格物窮理。此心不能外事物之理以為心,所樂亦不能外於事物之理以為樂。朱子所教,實兼程陸,而更確實指示出一向前道路。(<朱子論心雜掇>)

錢穆對朱子工夫論的理解所存有的問題

如果錢穆對朱子心性論的理解是錯在未能盡「本朱以述朱」而故意牽合彌縫,則他對朱子工夫論的理解是錯在過於「本朱以述朱」,致使未能發現朱子哲學的內部理論問題,以及朱子的偏見、誤解。

朱子之心為一經驗認知心靈,價值中性,其如何能持續提供動力進行居敬涵養、格物窮理?錢穆言「心能見理,則百病皆消,氣質亦自變化」,但見理不一定會行理,從見到行,中間有一鴻溝。儘管彼可言真見得必可力行,未力行則不是真見得,此無疑為一詭辯。知行問題是朱子哲學內部一大問題,可惜錢穆未有提及,遑論予以解決。

另外,湖湘學派的「先察識後涵養」,果真是朱子眼中的察識?胡五峯《知言》有以下一段:

彪居正問:「心,無窮者也,孟子何以言『盡其心』?」曰:「惟仁者能盡其心。」居正問為仁。曰:「欲為仁,必先識仁之體。」曰:「其體如何?」曰:「仁之道,弘大而親切。知者可以一言盡;不知者,雖設千萬言,亦不知也。能者可以一事舉;不能者,雖指千萬事,亦不能也。」曰:「『萬物與我為一』,可以為仁之體乎?」曰:「子以六尺之軀,若何而能與萬物為一?」曰:「身不能與萬物為一,心則能矣。」曰:「人心有百病一死,天下之物有一變萬生,子若何而能與之為一?」居正竦然而去。他日,某問曰:「人之所以不仁者,以放其良心也。以放心求心,可乎?」曰:「齊王見牛而不忍殺,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間而見者也。一有見焉,操而存之,存而養之,養而充之,以至於大。大而不已,與天同矣。此心在人,其發見之端不同,要在識之而已。」

識心是要從利欲間見良心之苗裔,此怎會是在居敬窮理中「時加提撕」、「識察此心中之物欲私雜而務去之,以進為窮理之地」?

朱子對五峯有誤解,錢穆未有加以糾正,反而跟著說「窮理致知如添油。不窮理,不致知,專務察識,期於明心,是只挑燈不添油,湖湘之學有此弊」,這未免過於尊朱,竟昧於客觀學術思想上之是非,五峯必不受也。

另外,程明道曰: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識仁篇>)

醫書言手足痿痺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河南程氏遺書》)

識得與物感通的仁,以誠敬的態度保存之,即不須防檢,不須窮索。偏偏格物窮理正是防檢、窮索,朱子所教能兼程,頗成疑問。

錢穆說:

此心介然之頃之覺醒,隨時隨事有之。能識得,不放過,從此存養充廣,此乃為聖為賢向上一幾。其事非漸非頓,亦與象山所謂先立乎其大者之教有異。(<朱子論識心>)

假若此說屬實,何來「朱子所教,實兼程陸,而更確實指示出一向前道路」?豈不是自打嘴巴?

窮理兼倫理與科學兩方面,但孰本孰末,錢穆未有交代。唯以下一條:

此謂主於事即主於一,無事即此心主於無事,無事亦即是一事。有事無事,都有一當然之理。主於事,即主於理也。(<朱子論敬>)

錢穆似認為朱子窮理以窮應然之理、規範義之理、倫理方面之理為先為本。

錢穆對朱子哲學的理解偏近牟宗三的詮釋,而遠於唐君毅

唐君毅早年把朱子之心屬氣,心性二分,與錢穆並無二致。

唯其不主張理氣一體渾成而兩分言之,也反對用思辯、觀解的形上學來理解「理先氣後」、「理生氣」一組概念,有別於錢穆。

據唐氏的看法,「理先氣後」、「理生氣」都是和朱子個人的道德體驗分不開。「理先氣後」是理道德形而上地先於氣,「理生氣」是具崇高莊嚴地位的理無條件地命令於氣,使氣自動依理而行。他倒反對用邏輯在先、「有飛機之理才有飛機」之例來論朱子的「理先氣後」、「理生氣」。

後期唐君毅摒棄心為氣之靈、氣之精爽,汲汲於論證朱子之心有道德本心義,心與理本體地自一,跟錢穆分道揚鑣。他說:

又朱子之主敬涵養致知之工夫,雖本於伊川,其所欲涵養之心體,則又實並不全同於伊川所言之心體,而轉近乎與伊川問答之呂與叔與象山所言之心體。(<朱陸異同探源>)

工夫修養上,唐氏論「主敬涵養」:

(旨在對治) 一依於氣質物欲而生之惰性……此種種規矩,有其機械的形式性,然其意義,則純是消極的為對治氣質物欲之機械的形式而有,其目標只在呈現心靈之清明,使渾然之天理,得粲然於中。(<朱陸異同探源>)

論窮理之理:

朱子之所以重理,即重其為一實現原則。

朱子之理,應指生之理或生生之理,而非指物之形式之理。(<原太極中:天地之根原問題,與太極一名之諸義,及朱子太極理氣論之哲學涵義>)

論格物窮理:

使心由知物之理,而超拔於物之形氣之上一層次;同時藉理以使其自心,得自位於氣稟物欲之雜之上一層次,而更以此理為其第三義之察識、誠意、正心之所據。(<朱陸異同探源>)

與錢穆亦微有分別。錢穆言朱子之理兼倫理、科學兩面,對涵養、窮理的具體運作亦著墨甚少。

唯獨以對氣稟物欲之私的覺識判朱陸之異,以及視立志持敬為兩套成德的開步工夫,這一方面,唐、錢較接近。唐氏說:

今謂象山以心與理為一,乃要在自象山之視「滿心而發,無非是理」,而教人自發明此即理即心之本心上說。朱子果有以心與理為二之言,則初是自人之現有之心,因有氣稟物欲之雜,而恒不合理;故當先尊此理,先有自去其氣稟物欲之雜之工夫,方能達於心與理一上說。(<朱陸異同探源>)

此朱子所言之持敬,以存養此心之虛靈明覺之工夫,雖最為象山所不契,然其目標,亦正在打開出心之性理昭露呈現之道路,使此心於未發時所具之理,得顯於心之發用流行,人乃更能依理以應物。此則正與象山所謂立志以開拓心量、去障蔽、去病之工夫,意在打開出此心此理之發用流行之道路,其功效正無二無別。唯象山之立志以開拓心量、而去障蔽、去病,乃當下此心,自覺其心之即理者,「充實於內,更滿發於外,以掃蕩其外」之工夫;而朱子之主敬,則為當下此心,自覺其心之具理者之「收攝於內,更不見其外,以保任其內」之工夫耳。然在實際上,人用朱子之主敬工夫,以保任其內之虛靈明覺時,即在事實上,亦須多少有一自其心之私欲意見之障蔽,超拔而出,加以掃蕩之事。此猶人之全不能去外侮者,則不能自固也。人在事實上,若無心之虛靈明覺之保任於中,亦不能超拔此一切障蔽而掃蕩之,以有象山之工夫。此則猶人之全不能自固者,亦不能去外侮也。然象山之超拔、掃蕩之言,可由教者對學者而施,以加力於學者,如助其去外侮;而朱子之言主敬以自保任,則純為一人之自固之工夫。(<朱陸之學聖之道及王陽明之致良知之道(中)>)

二人亦未能分辨出湖湘學派之識心與朱子察識之異。唐氏以為朱子察識同於五峯之識心,錢氏以為五峯的識心同於朱子的察識。

相比之下,錢穆與牟宗三 (《心體與性體》第三冊專論朱子) 較多契合處。牟宗三視朱子的理氣論為思辨的靜態的存有論,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動,天地之心只是氣依天理而行,皆與錢穆的理解相同,而說得比錢穆清楚。心屬氣,是虛明靈覺,認知地、橫攝地具理。居敬涵養是維持心的清明狀態,作為格物窮理的預備工夫。神、感、思、覺皆落於形而下的氣言。惡是善理的虧欠。凡此種種,亦與錢穆所說契合。

稍為不同是,牟宗三同時看出明道的識仁、五峯的識心有別於朱子的察識。他亦直指朱子理論違離孔孟言仁精義,有道德動力不足、以成就知識的手段 (順取之路) 成就道德的「泛認知主義」之嫌。牟氏對朱子性理之間的關係也說得透徹,人稟得理的全部以為性,惟經過氣質而被界劃為多相。格物窮理是要窮至善之理,形構之理是拖帶而出。

總之,錢穆對朱子的理解實介乎唐、牟之間,而偏近牟,遠於唐。楊儒賓「錢先生站在史家的立場討論朱子,他與牟先生眼睛的焦點,大概匯聚之處極少」是不對的。

錢穆「朱子是為繼孔子以後,近古儒學之集大成者」的理據

錢穆對朱子哲學的理解既近於牟宗三,何解他不會以朱子為歧出,反而說:「朱子是為繼孔子以後,近古儒學之集大成者」?

書中多引古經籍,而自以己意分析會通言之,遂使理學經學一貫相承,合一無間,此乃朱子所為有大功於當時之理學與傳統之儒學也。(<朱子論理氣>)

濂溪、橫渠兩人皆以宇宙造化為一氣之分陰分陽而來,然皆復在氣之上安放一更高之名辭。濂溪謂之「太極」,橫渠謂之「太虛」,此兩名辭,實皆淵源自道家。而兩人亦意各有異。朱子乃綰合而一視之,並稱之曰「理」。此理字主要乃從二程思想中來。曰太極,曰太虛,終是一虛稱。曰太極太虛即理,則成為實指。故朱子之理氣論,實乃綰合周、張、二程四家之說,而完成一更圓密更明確之體系,廣大無不包,精微無不入,有宋一代理學,必到朱子,始達於集大成之止境,即此可見。(<朱子論無極太極>)

驟讀朱子書,每若其說全出師承,更無創見自立之說,渾化一己於大傳統中而不見有痕跡。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後代惟朱子近之。(<朱子論鬼神>)

朱子學,重綜合,重會通,無在不運精思以貫之。(<朱子論鬼神>)

朱子上承周張二程以歸之孔孟古經典,而又自為之創通而條貫之,以自成其一家之見解。(<朱子論鬼神>)

簡單講,朱子立說,「多引古經籍,而自以己意分析會通」,驟看「每若其說全出師承,更無創見自立之說」,實則在綜合會通中見其個人精思之運用。

他一方面綰合周、張、二程乃至漢唐儒、孔孟的舊概念,一方面自我創新、自我疏通,以自成其一家之見解。

就其綜合會通一面言,是「近古儒學之集大成者」。就其以述為作一面言,足以通於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與孔子並稱,故曰「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

朱子治學不廢漢唐,治經不廢注疏,闡釋義理,常求納眾異而歸一同,無往而不見其尊傳統尚融貫之精神。上引一書,以仁義禮智分配春夏秋冬,此書又以仁義禮智分配金木水火,此皆漢儒糅雜陰陽家言以說經之所遺,而朱子仍保守勿捨,而又以橫渠「心統性情」之說加以綜合。雖諸家之說容有難合,而朱子之意則在會通天人理氣心性而一以貫之,實自成一家言,自有條理。學者當綜觀其大體,勿拘礙於細節則可也。(<朱子論仁下>)

此條頗有意思。

錢穆知不知道朱子不契於孔孟論仁、橫渠論「心統性情」,當然知道,否則他就不會說「學者當綜觀其大體,勿拘礙於細節則可也」。

可是,即使如此,朱子「闡釋義理」時仍是汲汲於「求納眾異而歸一同,無往而不見其尊傳統尚融貫之精神」,寓「自成一家言,自有條理」於「會通天人理氣心性而一以貫之」中,這種「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習熟足以自安」(陸象山語),雖無助於孔孟聖學真血脈之承傳,而為牟宗三所不喜,卻為錢穆極度欣賞及推崇。他因此未有以朱子為歧出、別子,而極盡贊美之能事。

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

胡五峰首先消化北宋四家的學問;朱夫子一出,也繼續作這種消化的工作,可是朱夫子並不能真正消化這四家的學問;事實上他只能消化一家,也就是程伊川。他以程伊川之一程來概括二程,把程明道收到程伊川裏面,成為一程。事實上,二程是以程明道作主,程明道在理學家之中有崇高顯赫的地位,但是朱夫子的消化工作卻不能顯出程明道的地位。朱夫子以程伊川來概括二程,但程伊川卻不能概括他哥哥程明道,因為他們兄弟倆的講法並不一樣。朱夫子只能欣賞程伊川,而且了解得很好、很恰當;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距離,沒有大分別,其心態相應、氣味相投。但是朱夫子對於程明道就不十分能欣賞,也不了解他,而又不好意思批評他,因為他的地位太高。程明道有這麼高的地位,而朱夫子卻不能相應於其地位而說出他的學問來,所以程明道在朱夫子的心目中成為隱形的。

朱夫子以一程概括二程,再以二程作中心,來概括周濂溪和張橫渠,以此方式消化這四家。因此,就表面上看,大家都以為朱夫子是宋儒的正宗,是正統派,是所謂的道學家。在宋史裏有「道學傳」,其中有所謂「濂、洛、關、閩」,共五人。陸象山不在道學傳裏面,這是宋史作者的偏見。那表示說,宋儒的學問以濂、洛、關、閩為正宗。「濂」指周濂溪,「洛」指二程,「關」指張橫渠,「閩」便是指朱夫子,因此以他所傳的為正宗。可是朱夫子在北宋四家中只能傳程伊川。他雖然大談周濂溪的「太極圖說」,篇幅很多,所費的工夫也很大;但是他的了解並不恰當,也不能相應於周濂溪所體會的道體。因為他是以程伊川的方式來了解周濂溪。他對張橫渠了解得更差。張橫渠本身當然也有些駁雜,但是其真實的意義不可揜。雖然他的文字表達不太好,其意義卻很明顯。而朱夫子卻不能了解張橫渠。張橫渠在朱夫子的心目中只是二程的輔佐,並未得到充分挺立的地位,有時候他可以把張橫渠的幾句漂亮話頭拿出來講一講,但是一、兩句話並不能代表張橫渠的全部學問。就張橫渠的全部學問來看,朱夫子是不了解的。

因此,這樣看起來,所謂「濂、洛、關、閩」的傳承,所謂「朱夫子繼承宋儒的正宗」,事實上全是假象,朱夫子只繼承了程伊川一家,而程伊川也不能代表他老哥程明道,就是把程伊川和程明道兩人合起來,也不能代表張橫渠和周濂溪。朱夫子很重視、推尊周濂溪,但對他不夠了解,也不能了解張橫渠和程明道。

牟氏著眼於客觀的、準確的了解各家思想,以此為集大成的標準,這麼看的話,朱子誠然不及格,錢穆亦未有否認。

朱夫子是理學家,以道統自命。而道之所以為道,是在內聖方面,不在外王或業績方面。既然如此,我們就得照內聖說;而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陸象山、王陽明、劉蕺山這些思想家正是照內聖說。而照內聖說時,逆覺正是本質而重要的關鍵,而格物窮理的順取之路反不相應。所以,以逆覺作主的工夫是本質的工夫……

這樣大體說來,工夫之不同就決定對於本體的體會之不同。朱夫子走格物窮理的路,所以他對於心、性、道的體會和走逆覺之路者對於心、性、道的體會不一樣。兩者就在這裏分開了……

所謂逆覺體證,就是孟子的「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也就是胡五峯「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間而見者也。一有見焉,操而存之,存而養之,養而充之,以至於大。大而不已,與天同矣。此心在人,其發見之端不同,要在識之而已」。

朱子在此處看不透,但錢穆看不看到呢?他說:

此皆朱子自抒己見,與《孟子》本文原意實並不相洽。故既曰「心不待求」,又曰「雞犬之喻也未甚切」。又曰:「學問之道,豈是此事之外更無他事。」此皆是朱子對《孟子》放心章所持之異辭。其實皆為針對當時時病而發。朱子論放心

惟據《孟子》本章原文,開始即稱「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則所謂放心,應指此仁心而言。下言求放心,則兼指此心之仁義而言。若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復其仁義之心而已。如此說來,本是無病。其上章亦云:「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喪即放失義。又曰:「此之謂失其本心。」求放心,即求其所失仁義之本心也。又前一章云:「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然則求放心,即是求仁義之良心。三章相證互足,孟子本意甚為顯白……朱子針對當時學風流弊發言,又為其自所主張之心性分說所拘束,遂於《孟子》本章原義亦復未能扣緊作解。(<朱子論放心>)

正因為看到,遂故作牽合彌縫。

仁只是此心「打一動」。外面一有感觸,此心便動。如知痛知癢,滿心皆知,滿身皆知,可證此心常醒著。此是心之仁。義、禮、智諸德皆從此出。(<朱子論仁下>)

朱子從孟子之言四端、四德,推之於天之元亨利貞、春夏秋冬之四運,以見天地萬物生機一片,而此心之仁與之融為一體。故曰「若體認得來,則活潑潑地,真箇是活潑潑地」。到此始見仁之心情也。(<朱子論仁下>)

但越牽合彌縫,反失朱子哲思之真。錢穆卒之只能發「學者當綜觀其大體,勿拘礙於細節則可也」,希望治朱學者勿在此斤斤計較。

然而,在牟宗三的立場,成聖成德之教得以開展,正在對仁義禮智四端之心的肯認上,對良知苗裔的發見上。孔、孟至周、張、明道、五峯、象山守得住,伊川、朱子守不住,守不住就是歧出,歧出於內聖之學。此錢穆也不能強為朱子辯解。

綜上所述,錢穆欣賞朱子能在綜合會通中見創新、自成一家言,故把他與孔子連稱,兼稱其為「近古儒學之集大成者」。

不過,這無妨朱子不契逆覺體證,未能平情、準確、客觀了解北宋諸子乃至孔孟的思想,從此方面看,他仍是歧出於內聖之學,為孔孟的別子,如牟宗三所言。

角度、觀點不同,得出的評價亦異,但彼此未嘗不可並存不悖。治朱學者,貴兼通錢、牟的評判,才算真正認識朱子,欣賞朱子。

在<略論朱子學之主要精神>,錢穆說:

今人治朱子學,每喜分別其與前人之相異處。實則朱子亦豈不知前人有相異……惟朱子為學精神重在會通和合,尋求古人之共同處,不在獨抒己見,表明其個人之特異處。今果專向此方面探索,則不免有失朱子為學精神之主要所在矣……蓋求同必有辨異,辨異亦以求同。而二者之間,則終以求同為要,辨異為次。

這仍是欣賞朱子「以求同為要,辨異為次」,把自己的哲思卓見消融於前人的觀念名詞中,而不見有痕跡。

錢穆述朱尊朱的用心

1958 年,錢穆拒簽<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他致信徐復觀時說:

君勱先生意欲對中國文化態度發一宣言,私意此事似無甚意義。學術研究,貴在沉潛縝密,又貴相互間各有專精。數十年學風頹敗已極,今日極而思反,正貴主持風氣者導一正路。此決不在文字口說上向一般群眾聳視聽而興波瀾,又恐更引起門戶壁壘耳。

避免樹立門戶,是拒簽的主因。

錢穆在《中國學術通義》說:

今天的學問已是千門萬戶,一個人的聰明力量,管不了這麼多;因此我們再不能抱野心要當教主,要在人文界作導師。所謂領導群倫,固是有此一境界;但一學者,普通卻也只能在某一方面作貢獻,學問不可能只有一條路,一方面,也不可能由一人一手來包辦。今天豈不說是民主時代了嗎?其實學問也是如此,也得民主,不可能再希望產生一位大教主,高出儕輩,來領導一切。

又說:

若此後中國文化傳統又能重獲新生,則此一儒學演進必然會又有新途徑出現。但此下的新儒學究該向哪一路前進?我想此一問題,只一回顧前面歷史陳跡,也可讓我們獲得多少的啟示;不煩我們再來作一番具體的預言,或甚至高唱一家一派式的強力指導。如韓愈所謂:「開其為此,禁其為彼」,總不是一好辦法。韓愈尚所不為,我們自可不走此絕路。

「我們再不能抱野心要當教主,要在人文界作導師」、「不煩我們再來作一番具體的預言,或甚至高唱一家一派式的強力指導。如韓愈所謂:『開其為此,禁其為彼』,總不是一好辦法」這些話彷彿都針對唐、牟、徐諸君而發,不認同他們發宣言。

余英時說:

章學誠論「浙東學術」曾說過一句名言:「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錢賓四師一生治學大體上都遵守這一精神。

錢先生的學問宗主在儒家,終極信仰也歸宿於儒家,這是不成問題的。但是他的基本態度是所謂「守先待後」(也就是「述而不作」);他的主要旨趣是闡明中國的學術傳統,以待後起者之自覺行動。因此他從未自樹新義,期望他人隨從。

恰好「驟讀朱子書,每若其說全出師承,更無創見自立之說,渾化一己於大傳統中而不見有痕跡。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後代惟朱子近之」,錢穆述朱尊朱,實希望透過朱子,表達出自己一套對儒學乃至中國文化的看法,寓自己的見解於對朱子學思言行的論述中。

從某個角度看,錢穆不如當代新儒家嚴於識別各家哲學:

明道謂「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伊川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似皆就量邊說,故朱子謂其說太深太廣,無捉摸而難入也。(<朱子論仁下>)

此順著朱子講法,以為明道是從仁之量言仁。

明道云:「一陰一陽,只此是道。」語失之渾,易啟誤會。伊川曰:「所以一陰一陽者是道」,語加明晰……若謂器即是道,氣即是理,引而伸之,亦必曰心即是性,心即是理,此又為整菴所不許。名言之間,亦即見格物窮理之精察處。(<朱子論道器>)

此看不出明道的話為圓頓表述,是詭譎地說。

可是,從另一角度看,雙方又不是太南轅北轍,無法溝通。

<朱子論道器>有以下一條:

今言人文之理,則須知心理修養。有惻隱之心而未能全其仁,有羞惡之心而未能全其義者多矣。整菴疑朱子言理氣,終為體究未盡。厥後王船山論道器,乃曰:「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亦求打併歸一。其論乃承整菴而來。然整菴、船山弊尚不甚著,至習齋、東原,則弊乃益顯。

按此,錢穆未嘗體驗不到朱子「理先氣後」的道德形上學意涵。

錢穆在《朱子新學案》<自序>中說:

學者又有經學、理學乃及漢學、宋學之辨,此等皆不免陷入門戶。朱子學,廣大精深,無所不包,亦無所不透,斷非陷入門戶者所能窺究。本書意在破門戶,讀者幸勿以護門戶視之。

其是否成功姑且不論,但他有意不走唐、牟、徐諸君的路,非常清楚。

有趣的是,錢穆對朱子哲學的理解,竟與牟宗三的詮釋接近,這純粹是朱子哲學本身的形態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