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一幕

白先勇說:「小說裡場景 (scene) 很重要,為什麼這本小說看了以後再也不會忘記,因為場景寫得活。」第十四回就有一很活的場景,把鳳姐多個方面都表現出來。

且說秦氏大喪,有一負責迎送親客的人未到,原來那人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鳳姐饒恕。正說著,榮府的王興媳婦來了。按理,鳳姐應該先處理那人。非也,她不發放那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麼?」

這裡細味一下,其實就知道鳳姐心細。那人只負責迎送親客,況且已經到了,會出什麼大問題?反而王興媳婦的事可能是大事,所以要先瞭解。由此也見鳳姐貴人事忙,寧榮二府的事都和她有關。

原來王興媳婦是想「領牌取線,打車轎上網絡。」說著,將個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干根,用珠兒線若干斤。」聽了後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

整個過程緊跟程序,有條不紊,此見鳳姐有權威,也善於建立常規。

那人還未處理,榮國府四個執事人進來,要領牌支領東西。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聽了一共四件,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取。」說著擲下帖子,那二人掃興而去。

開銷錯了,就要算清再來取,可見鳳姐嚴謹細緻,講究一絲不苟。另她審事亦甚有效率。

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問:「你有什麼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兒回說:「就是方纔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方與張材家的去領。有一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鳳姐也命收帖兒登記。

鳳姐忙完一大輪,才回到那「睡迷了,來遲了一步」的人身上,說:「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竟馬上黑起臉來,喝令:「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怒容,皆不敢怠慢。鳳姐又警告:「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挨打的,只管誤!」結果眾人皆知鳳姐利害,自此不敢偷閑,兢兢業業。

法家教統治者要喜怒不形於色,要懂得變臉,「登時放下臉來」,鳳姐簡直深得變臉精髓。

「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讀者如果記得,商鞅不是有「徙木立信」的故事嗎?誠信一旦建立,往後管理就容易做。否則,管理就會招人非議。鳳姐顯然明白此一道理。

「帶出去,打二十板子!」是賞罰分明,革來升一月銀米是監督者難辭其咎,「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挨打的,只管誤!」這是以嚴刑竣法收阻嚇之效。

尚有一點值得注意,鳳姐忙完,還記得那人錯什麼,準確無誤地賞罰,可見她處事分得清清楚楚,很有系統,涇渭分明。

脂硯齋評曹雪芹此處的寫法:

接上文,一點痕跡俱無,且是仍與方纔諸人說話神色口角。

接的緊,且無痕跡,是山斷雲連法也。

可見其下筆也用過一番心思。

一幕戲,包含這麼多東西,把鳳姐知所先後、審事快速、系統處事、講究條理、擅於變臉、賞罰分明、嚴酷寡恩等特徵,一次過表露出來,非常了不起。

白先勇指出,《紅樓夢》底裡是儒釋道三派哲學在角力,推動情節發展。據筆者愚見,法家思想亦應該佔一席位,代表人物即是王熙鳳。

王熙鳳和平兒是一對比。鳳姐嚴酷,所以第五十五回小產了。平兒人如其名,大事化小,著重「家和萬事興」,息事寧人。第六十一回鳳姐說:「……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乘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二人一法一儒,互相交流,也彼此諒解,境界很高。

周汝昌謂《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欲了解中華文化,請看《紅樓夢》。今觀全書含儒、道、釋、法,消融詩、詞、歌、賦、戲曲、章回小說,周氏所言非虛。

鳳姐持家,偏向嚴苛,首當其衝是眾婆子、家的。眾婆子、家的後來和鳳姐的奶奶邢夫人聯手,向鳳姐反擊,這在第十四回已見端倪,「草蛇灰線,伏脈於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