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貪淫

王熙鳳從秦氏卧室出來，經過會芳園，會芳園的景緻很優美，曹雪芹從鳳姐的視角寫：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有趣的是，景物描寫過後，鳳姐就遇見「起淫心」的賈瑞。美好與淫穢似乎是一種辯證的關係。

余英時有一個有趣的觀察：

大觀園的現實基址主要是由兩處舊園子合成的：即寧府的會芳園和賈赦住的榮府舊園……會芳園還發生過一件穢事，便是第十一回「見熙鳳賈瑞起淫心」。鳳姐遇到賈瑞便恰恰是在這個園子裡面……甚至大觀園中最乾淨的東西 - 水，也是從會芳園裡流出來的……《紅樓夢》中乾淨的理想世界是建築在最骯髒的現實世界的基礎之上。(＜《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第十一回表面寫鳳姐初遇賈瑞，實際是點出後來大觀園的雙重性質，理想與現實交錯，情淫不一不二，正反兩面相輔相成，這也是風月寶鑑一大特徵。

且看鳳姐與賈瑞如何互動：

鳳姐兒正自看園中景緻，一步步行來讚賞。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兒說道：「請嫂子安。」

賈瑞當然不是巧遇鳳姐，而是處心積慮，刻意安排。

鳳姐兒猛然見了，將身子望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

鳳姐是聰明人，她怎會不知賈瑞是扮偶遇？「猛然見了，將身子望後一退」，既是害怕，也是驚恐，但她心中必已想法子應對。

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誰！」

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不想到是大爺到這裡來。」

鳳姐的話語值得細味。「不想到是大爺到這裡來」，背後的意思就是：大爺按理不應到這裡來，為何刻下卻來了？不是另有所圖嗎？這是對賈瑞舉動的懷疑。

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纔偷出了席，在這個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也從這裡來。這不是有緣麼？」

脂批說得好：

重點「有緣」二字，方是筆力。

「有緣」是假的，難道坦白對鳳姐說，我故意來此和你調情？不可能吧！賈瑞對鳳姐「起淫心」，卻不敢直接表露，惟有砌詞狡辯。

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覷著鳳姐兒。

嘴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回想第三回寫鳳姐「身量苗條，體格風騷」，鳳姐是性感的，有騷勁，能勾起男人性欲，賈瑞覷過不停，可見他是「皮膚淫濫之蠢物」。

鳳姐兒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時常提你，說你很好。今日見了，聽你說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裡去，不得和你說話兒，等閒了咱們再說話兒罷。」

因勢利導，以言語引誘，給賈瑞假希望。

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恐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

鳳姐兒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

賈瑞聽了這話，再不想到今日得這個奇遇，那神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

原本純為試探，豈知鳳姐竟批准自己日後獨自去見她，賈瑞以為得逞了，焉會不開心？

鳳姐兒說道：「你快入席去罷，仔細他們拿住罰你酒。」

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一面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

「慢慢的一面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是開心，也是著迷。

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兒，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鳳姐是設陷阱讓賈瑞中伏，她討厭賈瑞至極。第十二回的回目是「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設局害死「起淫心」的賈瑞，第十一回已見端倪，由此也見鳳姐的心狠手辣。

賈瑞是賈代儒的長孫，第九回：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

可見他不是好人。

鳳姐是賈璉的妻子，有夫之婦，賈瑞想和鳳姐上床做愛，這更是通姦，是亂倫，禽獸行為。所以鳳姐看不起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

曹雪芹為何要寫鳳姐、賈瑞這麼一段？計其原因有二：

(1) 與之前深情對待秦可卿作對比，塑造鳳姐敢愛敢恨的性格，讓其形象更立體、更多面、更複雜；

(2) 與秦可卿通姦賈珍作對比，突顯鳳姐之堅貞，秦可卿則因「情既相逢必主淫」而弄得身敗名裂，上吊收場。

鳳姐克守婦道，偏偏「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被休收場，此乃她最可悲之處。

鳳姐未有把遇見賈瑞的事張揚，脂批：

別者必將遇賈瑞的事聲張一番，以表情節。此文偏若無事，一則可以見熙鳳非凡，一則可以見熙鳳包含廣大。

鳳姐又問：「爺們都往那裡去了？」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打十番的那裡吃酒去了。」鳳姐說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脂批：

偏是愛吃酸醋。

鳳姐「非凡」、「包含廣大」，卻「愛吃酸醋」，這些都經過曹雪芹無數次的皴染、疊印，確立起來。

鳳姐隨邢夫人、王夫人等乘車回府，「賈瑞猶不時拿眼睛覷著鳳姐兒」，可見其癡迷。

往後的日子，賈瑞到榮國府來了幾次，平兒問道：「這瑞大爺是因什麼只管來？」鳳姐於是將九月寧國府園子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癩蛤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鳳姐說：「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