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進府

劉姥姥對女婿狗兒說的一番話，明寫狗兒，暗勸寶玉，脂批：「為紈絝下針，卻先從此等小處寫來。」曹雪芹往往寫的是一層意思，背後又是另一層意思，明暗筆夾雜。

「咱們村莊人家兒，哪一個不是老老實實，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

此點出劉姥姥為人處事老實、腳踏實地。

「你皆因年小時候，託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了！」

這裡明寫狗兒，暗寫寶玉。寶玉在賈府未破落，不是託前人之福，吃喝慣了，「富貴不知樂業」嗎？到了貧窮就難耐淒涼，「成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了」既針對狗兒，也針對寶玉。

「這長安城中遍地皆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在家跳蹋也沒用！」

怨天怨地是賺不到錢的，要得到金錢，就要勞動苦幹。劉姥姥是擅長解決問題的智慧老人。

「您老只會在炕頭上坐著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去不成」、「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

狗兒完全是怨天尤人的口氣，「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跟寶玉不願與為官作宰的人打交道何其相似！

「也到底大家想個方法兒才好，不然那銀子錢會自己跑到咱們家裡來不成？」

最後仍是劉姥姥想法子解決問題。

時值「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缺乏金錢糊口，劉姥姥見當年王家二小姐，即今賈政之元配王夫人，憐貧恤老，愛齋僧布施，於是決定厚著臉皮，帶同外孫板兒前往榮國府，以博取她念舊，發點好心，給予一些好處，好讓度過難關。

經周瑞家的引介，劉姥姥前往見鳳姐。請看周瑞家的說：「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這就暗示榮國府管家所涉及的骯髒事，王夫人都不染指，由鳳姐出面當醜人，攻擊、非難也由鳳姐來承受。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冷子興的岳母。

第三回曹雪芹寫過鳳姐，從第三身及賈母等人口中寫，現在則經周瑞家的之口：

「你打量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姪女兒，大舅老爺的女孩兒，小名叫鳳哥的。」

「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了。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呢，回來你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

年紀小、樣貌標緻、心細、口齒伶俐、對下人甚嚴。年紀小至如何？從劉姥姥說：「這位鳳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罷了」，鳳姐可是少女！

「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緊接有脂批：

「寫出阿鳳勤勞冗雜，並驕矜珍貴等事來。」

「寫阿鳳勤勞等事，然卻是虛筆，故於後文不犯。」

鳳姐是個工作狂、女強人。

周瑞家的帶領劉姥姥和板兒到賈璉住宅，先見鳳姐心腹、通房丫頭平兒。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劉姥姥一度以為她便是鳳姐，忙稱「姑奶奶」，直至周瑞家的說：「他是平姑娘。」才罷。此筆又是寫得妙。後來平兒果真扶正了，和鳳姐平起平坐，這是一伏筆。

關於平兒，脂批：

「著眼。這也是書中一要緊人。《紅樓夢》曲內雖未見有名，想亦在副冊內者也。」

她該置於金陵十二釵副冊。

鳳姐出場了：

「只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條氈，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的靠背和一個引枕，鋪著金線閃的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

多麼講究時尚！

《紅樓夢》人物最多服飾裝扮刻劃的女角，當數王熙鳳。白先勇認為，這是要突出鳳姐的「人」性，她不是一股靈氣、仙氣，而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地道……」態度多麼不屑，這是冷待啊！此一不屑、冷待，對照「三進」賈府破落，鳳姐求劉姥姥救女兒巧姐，劉姥姥幸不辱命，怎能不教人感慨？

脂批：

「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並非泛文，且伏『二進』『三進』及巧姐之歸著。」

「二進」是劉姥姥遊大觀園，那時榮國府盛極。「三進」是賈府抄家，劉姥姥受託於鳳姐，救出被賣的巧姐，重臨結滿蛛絲的大觀園，感慨萬千。巧姐終嫁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