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性命相貫通:張橫渠

宋代理學之開創者為周濂溪。然而,要談到把宋代儒學之中心課題「天道性命相貫通」作出全幅的展示及發揮,則要等到張橫渠。


有關橫渠的生平,黃梨洲《宋元學案》:


張載,字子厚,世居大梁。父迪,仕仁宗朝,殿中丞、知涪州,卒官。諸孤皆幼,不克歸,以僑寓為鳳翔郿縣橫渠鎮人。先生少孤自立,志氣不群,喜談兵,因與邠人焦寅遊。當康定用兵時,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許,欲結客取洮西之地,上書謁范文正公。公知其遠器,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手《中庸》一編授焉,遂翻然志于道。已求諸釋、老、乃反求之《六經》。嘉祐初,至京師,見二程子。二程于先生為外兄弟之子,卑行也。先生與語道學之要,厭服之,因渙然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于是盡棄異學,淳如也。當是時,先生已擁比,講《易》京邸,聽從者甚眾,先生謂之曰:「今見二程至,深明《易》道,吾不及也,可往師之。」即日輟講。文潞公以使相判長安,聘延先生于學宮,命士子矜式焉。舉進士,仕為雲巖令,以敦本善俗為先。月吉具酒食,召父老高年者,親與勸酬為禮,使人知養老事長之義,因問民所苦。每鄉長受事至,輒諄諄與語,令歸諭其里閭。民因事至庭,或行遇于道,必問:「某時命某告若曹某事,若豈聞之乎﹖」聞則已,否則詰責其受命者。故教命出,雖僻壤婦人孺子畢與聞,俗用丕變。熙寧初,遷著作佐郎,簽書渭州軍事判官。用中丞呂正獻公薦,召對問治道,對曰:「為治不法三代,終苟道也。」神宗方勵精于大有為,悅之,曰:「卿宜日與兩府議政,朕且大用卿。」謝曰:「臣自外官赴召,未測新政所安。願徐觀旬月後,當有所獻替。」上然之。除崇文院校書。時王安石執政,謂先生曰:「新政之更,懼不能任,求助于子,何如﹖」先生曰:「公與人為善,孰敢不盡!若教玉人琢玉,則固有不能者矣。」安石不悅,以按獄浙東出之。程純公時官御史,爭之曰:「張載以道德進,不宜使治獄。」安石曰:「淑問如陶,然且讞囚,庸何傷﹖」獄成還朝,會弟御史戩爭新法,為安石所怒,遂託疾歸橫渠。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讀仰思。冥心妙契,雖中夜必取燭疾書,曰:「吾學既得諸心,乃修其辭命。命辭無失,然後斷事。斷事無失,吾乃沛然。」蓋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也。告諸生以學必如聖人而後已,以為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聖人,此秦、漢以來學者之大蔽也。故其學以《易》為宗,以《中庸》為的,以《禮》為體,,以孔、孟為極。患近世喪祭無法,期功以下未有衰麻之變,祀先之禮襲用流俗,于是一循古禮為倡、教童子以灑埽應對;女子未嫁者,使觀祭祀,納酒漿,以養遜弟,就成德。嘗曰:「事親奉祭,豈可使人為之!」于是關中風俗一變而至于古。熙寧九年,呂汲公薦,召同知太常禮院。會言者欲講行冠婚喪祭之禮以善俗,禮官持不可,先生力爭之。適三年郊,禮官不致,嚴疏正之。俱不能得,復謁告歸。中道疾作,抵臨潼,沐浴更衣而寢,旦視之,逝矣。時十年十二月也,年五十八。囊笥蕭然。明日,門人在長安者咸奔哭,致賻襚,乃克斂。詔賜館職賻,奉喪還葬于涪州。先生氣質剛毅,望之儼然。與之居,久而日親。居恆以天下為念。道見饑殍,輒咨嗟,對案不食者終日。雖貧不能自給,而門人無貲者,輒麤糲與共。慨然有志于三代之法,以為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即貧富不均,教養無法,雖欲言治,牽架而已。與學者將買田一方,畫為數井,以推明先王之遺法,未就而卒。所著曰《東銘》、《西銘》、《正蒙》。嘉定中,賜諡。淳祐初,追封郿伯,從祀學宮。


《宋史•道學傳》又有較為詳細的記載:


張載,字子厚,長安人。少喜談兵。至欲結客取洮西之地。年二十一,以書謁范仲淹,一見知其遠器,乃警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因勸讀《中庸》。載讀其書,猶以為未足,又訪諸釋、老,累年究極其說,知無所得,反而求之《六經》。嘗坐虎皮講《易》京師,聽從者甚眾。一夕,二程至,與論《易》,次日語人曰:「比見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撤坐輟講。與二程語道學之要,渙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於是盡棄異學,淳如也。


舉進士,為祈州司法參軍,雲岩令。政事以敦本善俗為先,每月吉,具酒食,召鄉人高年會縣庭,親為勸酬。使人知養老事長之義,因問民疾苦,及告所以訓戒子弟之意。


熙甯初,禦史中丞呂公著言其有古學,神宗方一新百度,思得才哲士謀之,召見問治道,對曰:「為政不法三代者,終苟道也。」帝悅,以為崇文院校書。他日見王安石,安石問以新政,載曰:「公與人為善,則人以善歸公;如教玉人琢玉,則宜有不受命者矣。」明州苗振獄起,往治之,末殺其罪。


還朝,即移疾屏居南山下,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嘗須臾忘也。敝衣蔬食,與諸生講學,每告以知禮成性、變化氣質之道,學必如聖人而後已。以為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聖人,此秦、漢以來學者大蔽也。故其學尊禮貴德、樂天安命,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以《孔》、《孟》為法,黜怪妄,辨鬼神。其家昏喪葬祭,率用先王之意,而傅以今禮。又論定井田、宅裏、發斂、學校之法,皆欲條理成書,使可舉而措諸事業。呂大防薦之曰:「載之始終,善發明聖人之遺旨,其論政治略可復古。宜還其舊職,以備諮訪。」乃詔知太常禮院。與有司議禮不合,複以疾歸,中道疾甚,沐浴更衣而寢,旦而卒。貧無以斂,門人共買棺奉其喪還。翰林學士許將等言其恬於進取,乞加贈恤,詔賜館職半賻。


載學古力行,為關中士人宗師,世稱為橫渠先生。著書號《正蒙》,又作《西銘》曰:


乾稱父而坤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幼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恂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惟肖者也。


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之子顧養;育英材,潁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順事;歿,吾寧也。


程頤嘗言:「《西銘》明理一而分殊,擴前聖所未發,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自孟子後蓋未之見。」學者至今尊其書。


嘉定十三年,賜諡曰明公。淳祐元年封郿伯,從祀孔子廟庭。


概言之,橫渠一生活躍於關中,為關學之代表人物。其於少年時曾好兵事,於范仲淹勸其讀《中庸》後,其即終身用心鑽研儒家之義理。


橫渠一生著作不少,包括《經學理窟》、《性理拾遺》等。可是,要數到橫渠最重要的著作,則不能不談到《正蒙》。《正蒙》可說是橫渠思想發展至完熟之表現。以下本文析論橫渠思想,亦主要以《正蒙》為本。


橫渠之天道觀


現在我們且由橫渠對天道的看法開始對橫渠思想之論述。橫渠論天道,首重太和。橫渠曰:


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絪縕相盪、勝負屈伸之始。其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簡者坤乎!散殊而可象為氣,清通而不可象為神。不如野馬絪縕,不足謂之太和。語道者知此,謂之知道。學《易》者見此,謂之見易。不如是,雖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稱也已。(太和篇第一)


此橫渠以太和為道。何謂道?橫渠曰「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絪縕相盪、勝負屈伸之始」,則道為「絪縕相盪、勝負屈伸」之運動過程,而當中有「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作為運動得以可能之根據。「其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此是描述「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之發用。而把此道細緻分解之,又可分為氣、神兩層面。就其散殊可象處觀(即經驗界)為氣,就其清通而不可象(即形上界)看為神。道(即太和)又不能有一刻靜止,其必表現為一不斷運動之過程,故橫渠曰「不如野馬絪縕,不足謂之太和。」。


太和是總持地說,細緻深入其中,橫渠遂得出「太虛」之概念。橫渠論太虛曰:


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客感、客形與無感、無形,惟盡性者一之。(太和篇第一)


「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此本可作兩種可能解釋:


(一) 太虛為氣得以可能的根據,其為經驗以外的,故曰「無形」


(二) 太虛為氣之本來狀態,為氣之特性,其為氣未聚時之狀況,故曰「無形」。


(一)將引申出虛、氣為二,(二)則開出唯氣論的立場。驟看此條,吾人似不易見橫渠靠近(一)或(二)。橫渠續曰「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此處之「其」當指氣,言下之意,亦可作兩種解說:


(一) 氣之聚散只是太虛之客形


(二) 氣之聚散為氣本身之客形


宇宙界大致如此,人生界又如何呢?橫渠曰「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客感、客形與無感、無形,惟盡性者一之」,簡言之,太虛和性在內容的意義上是同一的。若我們依(一)解太虛,則太虛未透過氣之聚散以發用時,其表現為「無形」,此太虛下貫至人身而為人之性時,此性未與物接,其即為「至靜無感」;太虛藉氣之聚散以發用時,其表現為「客形」,此太虛下貫而為人之性以和物接,此性即表現為「有識有知」。若依(二),則性為氣質,此氣性本身至靜無感,此氣性接物後即「有識有知」,性、太虛一於氣。如上所述,此條文字不足以衡定橫渠學是接受(一)還是(二),吾人宜看《正蒙》其他文字,以決定此條之內容真義。


橫渠又說:


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塗,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則聖人盡道其間,兼體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彼語寂滅者,往而不反;徇生執有者,物而不化。二者雖有間矣,以言乎失道則均焉。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太和篇第一)


由「天地之氣……然其為理也」及「太虛不能無氣」,可見太虛為理。又太虛為獨立於氣之理體,還是氣之條理、規律?由「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一句,可見太虛為以外之理,蓋若太虛為氣之條理,橫渠當說「萬物不能不散而為氣」。如是,上一條之內容亦可被確定,橫渠乃採(一)以講太虛;性非氣性。若我們合第一條以觀,則太虛當為「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其生就出大化流行(太和),故曰「神」,其和氣的關係乃不即不離,卻又妙運乎氣以使太和不止息,為一「即存有即活動」之存在之理。


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于《易》者也。(太和篇第一)


蓋虛空即氣,為物不二者也。(太和篇第一)


此兩條皆言太虛即氣,所謂「即」,是指「不離」,非「即是」之謂。


橫渠有時論太虛又好用「離明」一詞,其曰:


氣聚則離明得施而有形,氣不聚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謂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謂之無!故聖人仰觀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無之故」。盈天地之間者,法象而已!文理之察,非離不相也。方其形也,有以知幽之因;方其不形也,有以知明之故。(太和篇第一)


上文曾引「太虛無形」,此橫渠說「氣不聚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可見離明即是太虛。太虛藉氣聚以彰顯自身,表現出種種客形,故曰「氣聚則離明得施而有形」;氣散時,太虛不得以展現其自身而回復無形,故曰「氣不聚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然而,太虛未得以展現不表示太虛不存在,故曰「方其散也,安得遽謂之無」。橫渠即據此破釋氏的虛空之說。


太虛、天、詭、神、形而上者亦為異名同謂。橫渠曰:


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太和篇第一)


此橫渠以太虛同於天。


又曰:


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運于無形之謂道,形而下者不足以言之。(天道篇第三)


此橫渠以為天、神、道、形而上者只是異名同謂,為對太虛不同面向之描述。


天為太虛之別名,橫渠既重視太虛,其於是對天也有不少論述。橫渠論天,首先愛言其生生不已。他說:


天道四時行,百物生,無非至教。聖人之動,無非至德。夫何言哉!(天道篇第三)


此條反映橫渠以生生不已為天道之內容;其又把天道之生物和聖人之德行相配,可見天道、性在內容的意義上是同一的。


再進一步,橫渠即好言天之體物而不遺。他說:


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物而非仁也。「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無一物之不體也。(天道篇第三)


牟宗三解此條說:「『生』者妙運,妙應之義。以清通之神、無累之虛妙運乎氣而使其生生不息,使其動靜聚散不滯,此即是生也。仁體之感潤而萬物生長不息,此即是生也......天之『體物不遺』,仁之『體事無不在』,豈只是靜態地擺在那裡以為其體而已耶?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皆仁心生,皆仁體貫,如是始能說『無一物而非仁』。『昊天曰明』,遍照一切,遍臨一切,人而或出往,或游衍,亦皆在其照臨之中,因而得以戒慎不墮,人道不廢。『無一物之不體』,實即無一物之不因之而生也……生者實現義,『使然者然』義,故天道、仁體,乃至虛體、神體皆實現原理也,使存在者得以有存在之理也。生者引發義,滋生義。因天道之誠、仁體之潤、虛體之清通、神體之妙應而滋生引發之也。天道、仁體、虛體、神體、豈不起作用耶?是故體之即是起之」,如是「天體物」、「仁體事」之「體」乃體之、起之的意思。天妙運乎氣而使物各得其存在,故曰「天體物不遺」;仁體之感潤而遍臨一切事上,故曰「仁體事無不在」。天能「體物」,仁能「體事」,可見天(即太虛)可活動,仁為一感通覺潤之情。


橫渠更嘗試過把天加以分解,曰:


神天德,化天道。德其體,道其用。一于氣而已。(神化篇第四)


若把天(即太虛)加以分解,則天之體為天德,稱為「神」;天之用為天道,名曰「化」。然不論「神」或「化」,其皆不外於氣以展現,故曰「一於氣而已」。


神也是太虛之異名,橫渠論神之明說:


虛明照鑒,神之明也。無遠近幽深,利用出入,神之充塞無間也。


此指神體(即太虛)妙運且遍臨在一切事物上,具有普遍性、超越性。


吾人倘若能把上述關於天、神等說法和關於太虛之說法合看,太虛之義理當更能全面地被揭示。


此外,氣在橫渠天道觀中亦非常重要,它是太虛藉以展現及彰顯其自身的資具。橫渠說:


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兩體者,虛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而已。(太和篇第一)


感而後有通,不有兩則無一,故聖人以剛柔立本。乾坤毀,則無以見易。(太和篇第一)


此兩條皆展示太虛需藉陰陽二氣以彰顯其自身。所謂「兩」,是指陰陽二氣;所謂「一」,是指太虛神體。值得注意的是,橫渠曰「感而後有通」,此似把感歸之二氣,通歸之神,太虛之通藉二氣之感以成其通,此義不同於濂溪、明道直就天道說感。


橫渠又說:


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易》所謂「絪縕」,莊生所謂「生物以息相吹」、「野馬」者與!此虛實動靜之機,陰陽剛柔之始。浮而上者陽之清,降而下者陰之濁。其感遇聚散,為風雨,為霜雪,萬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結,糟粕煨燼,無非教也。(太和篇第一)


此氣為太虛所妙運而生生不已,故橫渠曰「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氣為太虛所驅而動,虛實動靜、陰陽剛柔等氣之差別才出現,故曰「此虛實動靜之機,陰陽剛柔之始」。至於「浮而上者陽之清」以下至結尾,皆表示萬物由太虛妙運著氣以生成。


若單就氣化本身說,其又以氣稟之不同以言人、物之殊異:


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其陰陽兩端,循環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太和篇第一)


此橫渠以氣稟之不同言人物之殊異。至於後三句,由於沒有二氣即不可展現出太虛,故曰「其陰陽兩端,循環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以天地之大義言太虛,也可見太虛有規範義。


且以氣之屈伸(即氣之良能)言鬼神:


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聖者,至誠得天之謂;神者,太虛妙應之目。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爾!(太和篇第一)


此橫渠視鬼神為二氣之良能。然而,神有鬼神之神,也有直就太虛之發用而言之神,橫渠曰「神者,太虛妙應之目」可證之。人藉真實無妄以盡性知天,謂之聖;又天地萬物皆為太虛妙運陰陽二氣而生就,故曰「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爾」。


鬼神,往來屈伸之義。(神化篇第四)


此橫渠以氣之屈伸往來為鬼神。


動物本諸天,以呼吸為聚散之漸。植物本諸地,以陰陽升降為聚散之漸。物之初生,氣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氣日反而游散。至之為神,以其伸也;反之為鬼,以其歸也。(動物篇第五)


此橫渠以氣之伸為生、為神,氣之反為死、為鬼。


及於動、植物和魂、魄之分別:


有息者根于天,不息者根于地。根于天者不滯于用,根于地者滯于方,此動植之分也。(動物篇第五)


此論動、植物之分。


氣于人,生而不離,死而游散者,謂魂;聚成形質,雖死而不散者,謂魄。(動物篇第五)


此橫渠論魂、魄之不同,但二者皆一於氣。


又由於萬物皆由氣所生,天地萬物並無根本上的不同,見於:


造化所成,無一物相肖者,以是知萬物雖多,其實一物;無無陰陽者,以是知天地變化,二端而已。(太和篇第一)


此以陰陽氣化生成天地萬物,天地萬物之同在此。


橫渠之天道觀之輪廓大致如上。不過,近人如陳來、馮友蘭等每好稱橫渠為唯氣論者,且進而判定橫渠主張唯物論。為消去研讀橫渠者在此方面之疑惑,我們且再仔細地談談橫渠是否主張唯氣論。


* 附錄:橫渠不是唯氣論者之證成


應該指出的是,認為橫渠為一唯氣論者之學者,其說法並不是沒有文本證據支持。橫渠曾說:


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為濁,濁則礙,礙則形。(太和篇第一)


凡氣,清則通,昏則壅,清極則神。故聚而有間,則風行而聲聞具達,清之驗與!不行而至,通之極與!(太和篇第一)


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在故不測。)兩故化,(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參也。(參兩篇第二)


這些文字皆極易落入唯氣論,不容易為橫渠開脫。


然而,此是否表示橫渠就是唯氣論者呢?不然。衡於橫渠之整體思想格局,橫渠不是一唯氣論者甚為顯明。


橫渠曾說:


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太和篇第一)


此條上文曾引述過,且亦已據此條指出太虛非一氣之條理,倘上述分析不謬,橫渠何來是唯氣論者?


橫渠又曰:


氣之聚散于太虛,猶冰凝釋于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故聖人語性與天道之極,盡于參伍之神變易而已。諸子淺妄,有有無之分,非窮理之學也。(太和篇第一)


此近人每好以首兩句謂橫渠主張唯氣論。然而,太虛既不和氣同一,「猶冰凝釋于水」亦當不從質之同上看,而該生出另一解釋。牟宗三說:「水體遍、常、一,冰之凝固與融化只是其客形爾。由水之遍常一見虛體,由冰之凝釋見氣化。此喻乃常用,有其恰當處。然亦只是一喻耳,不可執喻失義」(心體與性體(一)),此當為較諦當的「猶冰凝釋于水」之理解。此喻不足以支持橫渠視虛氣為一,橫渠因此不是氣一元論者。


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為濁,濁則礙,礙則形。(太和篇第一)


凡氣,清則通,昏則壅,清極則神。故聚而有間,則風行而聲聞具達,清之驗與!不行而至,通之極與!(太和篇第一)


剛才說此兩條文字易於滑入唯氣論,蓋因此兩條文字極易被人看成是概念斷定語之故(即看成是「太虛就是清」)。然要之是「太虛為清」二句乃一圓融之表述,指太虛妙運乎氣以使氣清得足以全面彰顯太虛本身(神)。此兩條也不一定能判出橫渠主張唯氣論。


加上橫渠對太虛神體無數之描述,橫渠怎樣看也不是主張氣為唯一實體明矣。因此,凡標榜橫渠一唯氣論者的人,要不是出於私見之囿限,要不是未能洞悉橫渠學之真相,皆不足論。


橫渠之心性論


下落至人生界,橫渠論心性亦頗為精卓,為前代儒者所未及。橫渠言性,最要者在指出性與天道為同一。橫渠說:


天所性者通極于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極于性,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不免乎蔽之戕之者,未之學也。性通乎氣之外,命行乎氣之內。氣無內外,假有形而言爾。故思知人,不可不知天;盡其性,然後能至于命。(誠明篇第六)


此橫渠論性,亦為對「天道性命相貫通」之全幅展示。要言之,其重點如下:


(一) 由「天所性者通極于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可見性和氣對揚;性在內容上和生生之天道「同一」;此「同一」並不會被氣之昏明所遮蔽,換言之,性可自行去除氣之干擾以同一於道,此處「性」實已含「心」之義,心、性、天於是乎一。


(二) 人內在所有之性乃天命令於人者,故曰「天所命者通極于性」。此命令乃人必然應該為之者,人實不可因際遇上之吉凶禍福而動搖對此命令之履行,故曰「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又吉凶禍福乃由氣所決定,為氣命,此東漢王充早已言之,如是,「天所命者通極于性」兩句仍在發揮「天所性者通極於道」兩句之義理。


(三) 不過,現實上,不少人之性仍為氣所蔽,橫渠於此也承認,他把關鍵歸結在「未之學」。然則,學之目的在去除氣之遮蔽以使性上通於天。


(四) 性不為氣所蔽而通於道,故曰「性通乎氣之外」。可是,人之性卻不可離開氣以表現,故曰「命行乎氣之內」。


(五) 性、天之所命是一,人知性同時即知天,「盡其性,然後能至于命」之意在此。


橫渠以心、性、天是一,此不僅發揮了孟子「盡心知性則知天」之想法,補救了濂溪天、人割裂之弊,且也和後來明道之一本論相輝映,其在北宋儒學中之地位,實極為重要。


橫渠又曰:


性者,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誠明篇第六)


由於性和天道是本體地自一,性因此同時是超越的,且為創生實體,故為萬物之一源,也非我之得私。


橫渠言性另一精彩之處在於發明了「氣質之性」,以和「天地之性」對揚。他說:


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性于人無不善,繫其善反不善反而已。


湛一,氣之本;攻取,氣之欲。口腹于飲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知德者屬厭而已,不以嗜欲累其心,不以小害大、末喪本焉爾。(以上三條見於誠明篇第六)


由第二條,可見性為全善。然而,如此言性,兩漢以降主張人性有善有惡之說豈不是被斥逐於性之傳統之外?不然。橫渠另造了「氣質之性」一概念以統攝此一路對性之說法。可是,橫渠雖如此言,但若取嚴格義之性,性仍當指全善之性而非有善有惡之氣性,此全善之性即天地之性,故橫渠於第一條引孟子曰「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氣質之性又名「攻取之性」,以「口腹于飲食,鼻舌于臭味」為其內容(見第三條),基於「天所性者通極于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之思路,橫渠認為學者是不會放縱氣質之性以殘害天地之性的,氣性亦不足以使得天地之性不全,天地之性必可去除氣質之蔽而復現其全,關鍵則在人之「自反」。


橫渠論性復有以下兩條:


天性在人,正猶水性之在冰,凝釋雖異,為物一也。受光有小大昏明,其照納不二也。(誠明篇第六)


此橫渠言人之性同一於天道;又「受光有小大昏明」,此是指人稟氣各有不同,「其照納不二」是指性並不因氣之稟受之不同而有別。


天良能本吾良能,顧為有我所喪爾!(誠明篇第六)


此處橫渠以良能言人之性,同於孟子。其又說性為「有我所喪」,則性原本為人內在固有,乃人有私而放失之,此節義理也和孟子論「放心」合。


至於心,橫渠先從象和心之關係點明心之虛明靈覺義。他說:


由象識心,徇象喪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大心篇第七)


所謂「由象識心」,即言一般人乃由心中有象而自識其有心,此處所謂象,即心所識之物相,識物相後心中所留下之印象觀念等。然而,橫渠是否以心為印象觀念之結集呢?不然。橫渠說「存象之心,亦象而言,謂之心可乎」,存象之心即以一群印象觀念之結集界定之心,橫渠指此類心亦只是象,而不是心,可見他不同意以心為印象觀念之結集。那麼,心之內容當為何?於此,我們可借唐君毅之解釋:橫渠之心乃一虛明靈覺,為一純粹的能覺。此能覺能呈現任何物相或印象觀念,但又不滯窒於任一物相或印象觀念,而復能超越之以呈現其他,其本性因此是虛的。所謂虛,是即心之「能呈現物相印象觀念而又能讓所呈現者過去」以言之「虛的攝受作用」(上文參唐君毅<張橫渠之心性論及其形上學之根據>)橫渠又曰「徇象喪心,知象者心」,可見其心能知識物相及其留下之印象,且有下達以徇象之幾。


復次,橫渠指出心有上升、下降之二幾:


上達反天理,下達徇人欲與!(誠明篇第六)


有人或問:何以心會下達而徇人欲呢?答曰:因心常沿物象之影跡而逐物,繼而陷溺其自身而不復虛靈,所謂「徇象喪心」,人欲因此化生出。至於心能「上達天理」,蓋因心之本性乃虛,其因此可藉自覺以超越一物相或印象觀念,心能不逐物,下降之幾即被化去以上達天理。


其三,橫渠以心為一可和天地萬物同體痛癢之道德本心(即以仁為心)。他說:


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天道篇第三)


對於「仁體事無不在」,牟宗三說:「然自『天體物不遺』、『仁體事無不在』,就仁心之感通、關切、知痛癢、不麻木言,此『體』卻非認知意義的『體察』、『體認』、『體究』之意,而是道德意義的立體直貫之體諒、體恕之意」(心體與性體(一)),如是,仁即是心,仁又為一疾痛相感之情,則心也能和他物感通而使人和他物同體休戚。心在橫渠學中為一道德本心。


另外,橫渠論心亦有用「誠明」代之者。以下一條即為其中之例子:


誠明所知,乃天德良知,非聞見小知而已。


天人異用,不足以言誠;天人異知,不足以盡明。所謂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小大之別也。


義命合一存乎理,仁知合一存乎聖,動靜合一存乎神,陰陽合一存乎道,性與天道合一存乎誠。(以上三條見於誠明篇第六)


此條文字表面上雖論誠明,實質上即是論心。我們可將之分拆為下列的重點,以便了解:


(一) 所謂「誠明所知」,當解為人擁有誠和明的心態,其所得的知。合後兩句以解,則是當人處於誠和明之心態時,人所得的知並不是一般的經過耳聞目睹所得的知識(所謂「聞見之知」),而是對天德的直接了解。


(二) 由「天人異用,不足以言誠;天人異知,不足以盡明。所謂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小大之別也」,橫渠進一步肯定當人處於誠明之心態,其必見出內在於自己之性在內容的意義上同一於超越的天道,天人無人。換言之,誠明令人可以知性,同時知天。


(三) 橫渠曰「性與天道合一存乎誠」,如是,誠明之心態成為天人通而為一之總樞紐。


橫渠之工夫論


性于人無不善,繫其善反不善反而已。(誠明篇第六)


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同上)


心能盡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檢其心,「非道弘人」也。(同上)


盡其性,能盡人物之性;至于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莫不性諸道,命諸天。我體物未嘗遺,物體我知其不遺也。至于物,然後能成己成物而不失其道。(同上)


人之剛柔、緩急、有才與不才,氣之偏也。天本參和不偏,養其氣,反之本而不偏,則盡性而天矣。性未成則善惡混,故亹亹而繼善者,斯為善矣。惡盡去則善因以成,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同上)


德不勝氣,性命于氣;德勝其氣,性命于德。窮理盡性,則性天德,命天理。氣之不可變者,獨死生修夭而已。(同上)


「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有思慮知識,則喪其天矣。君子所性,與天地同流異行而已焉。(同上)


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大心篇第七)


人謂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人之有受,由內外之合也。知合內外于耳目之外,則其知也過人遠矣。(同上)


天之明莫大于日,故有目接之,不知其幾萬里之高也。天之聲莫大于雷霆,故有耳屬之,莫知其幾萬里之遠也。天之不禦莫大于太虛,故心知廓之,莫究其極也。人病其以耳目見聞累其心而不務盡其心,故思盡其心者,必知心所從來而後能。耳目雖為性累,然合內外之德,知其為啟之之要也。(同上)


成吾身者,天之神也。不知以性成身,而自謂因身發智,貪天功為己力,吾不知其知也。民何知哉!因物同異相形,萬變相感,耳目內外之合,貪天功而自謂己知爾!(同上)


體物體身,道之本也。身而體道,其為人也大矣。道能物身,故大。不能物身而累于身,則藐乎其卑矣!(同上)


成心忘,然後可與進于道。(成心者,私意也。)化則無成心矣。成心者,意之謂與!無成心者,時中而已矣。(同上)


心存,無盡性之理,故聖不可知謂神。(此章言心者,亦指私心為言也。)(同上)


以上十四條文字可視為橫渠工夫論之重點所在,為便論析,且列點於下:


(一) 由第一、二、五條,可見人轉化氣質以恢復天地之性之工夫名為「善反」,就其變化氣質言又可稱為「養氣」,就其恢復及展現人固有之天地之性言名曰「盡性」。如是者,「善反」、「養氣」、「盡性」乃同一工夫。性、心是一,此其實亦可以推導出「盡性」和「盡心」為同一的工夫。


(二) 何謂「盡心」?


(1) 由第八條,可見盡心(大其心)不是充吾人之聞見之經驗,以接無盡之物,為使心至大無外之謂(物我二分之格局不出現);而是使人不以聞見梏其心,然後能體天下之物。所謂「體」,是以心之和物之感通而和物同體痛癢。人因此見無一物非我,使心成為無外之心,謂之「盡心」。人盡心,即可超出一切聞見之知,而更知一能合內外的「不萌于見聞」的「德性之知」。


(2) 由第十條,此進一步說明德性之知。此知乃人之心知超於耳目之所見聞以自開自廓其內在之德性,從而知一莫究其極、無限無窮之天之太虛(即德性之知乃人之心知其性和天是本體地自一)。德性之知又由盡心而得。於是,盡心之確義為:人之心不斷超越聞見以自開自廓(即範圍、形著、彰顯)其內在之德性而和天同一之工夫。有人或問:「人之心如何超越見聞?」,橫渠曰「思盡其心者」。思即一念之自反自覺,盡心乃由此一念之自反自覺開始。另外,橫渠曰「耳目雖為性累,然合內外之德,知其為啟之之要也」,此是指當人盡心時,心內在於耳目而使耳目即是本心得以呈現之處,此時耳目全為一本心之發竅,為本心完全主宰、運用。簡言之,即盡心會化氣以助心自身之彰顯,此是對盡心同時就是養氣之發揮。


(3) 由第十一條,可見盡心可使人知自己之有身乃由於天之神之成我身。人因此不會把心知(包括耳目及德性之知)視為己所私有,而知其源乃出於天。


(4) 由第十二條,可見盡心為人令其生理機能完全依循德性(即本心)而行、為德性所主宰以和天同一之工夫。所謂「身而體道」,即此身完全依天道(即太虛,亦即人內在之天地之性)而行;所謂「道能物身」,即道之為此身之主宰,而運用此身(即此身完全成為彰顯內在德性之資具)。人之「身而體道」、「道能物身」,,其即可和天同一。其既能自體其身,亦能體萬物(因「天體物不遺」)。


(5) 由第十三、四條,可見盡心之另一面即為人化去意必固我之一己之私之成心,而使其心得在當下之時中,且順此中而行。人之成心既去,人心之知即可契於一超知而不可知之「天之神」,故曰「聖不可知謂神」。


(三) 其餘的文字,第三條「心能盡性」反映盡性乃本心自身之彰顯;第四條則和第八條「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意同;第七條指出盡心工夫不由思慮識知開始(此見橫渠不同於朱子以格物窮理為盡心之必要工夫);第九條指德性之知為耳目之外之合內外之知。


(四) 不過,第五、六條頗值得注意。第五條「性未成則善惡混」不是指橫渠以為盡心工夫進行之前之性乃有善有惡,同於董仲舒、揚雄。其確義當為:天地之性仍不免為氣質之性所夾雜而未能全幅形著、彰顯。此處性之善惡乃異質之兩層,非同質之一層,性之善亦有充足能力以克去惡的一面。其只是運行時兩不相離,故曰「善惡混」。至於「惡盡去則善因以成,故舍曰『善』」,此是指盡心至極後,一切惡已盡去,心之善無惡與之對,故亦變成至善而不現善相,故曰「故舍曰『善』」(明儒王陽明在四句教中有「無善無惡心之體」之語,即同於此義)。第六條「德不勝氣,性命於氣」,此是指人未盡心時,人之天地之性為氣性所蔽;「德膀其氣,性命於德」,此則指人盡心後,人即以德性(即天地之性)轉化氣質,且以德性為人身的主宰。橫渠以此為「窮理盡性」,則橫渠之窮理明顯非朱子認知義之格物窮理。


* 附錄:西鉻與東銘(此兩篇文字,特別是西銘,雖極有名,但在表現橫渠思想上,此兩篇之重要性不大,故今只略引原文於此)


一、西銘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渾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唯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潁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二、東銘


戲言出于思也,戲動作于謀也。發乎聲,見乎四支,謂非己心,不明也;欲人無己疑,不能也。過言非心也,過動非誠也。失于聲,繆迷其四體,謂己當然,自誣也;欲他人己從,誣人也。或者以出于心者歸咎為己戲,失于思者自誣為己誠,不知戒其出汝者,歸咎其不出汝者,長傲且遂非,不知孰甚焉!


橫渠之幸福論


儒家自孔、孟以來素有以德為福(至少是以德為福之基礎)之想法,橫渠既為一儒者,其因此也繼續弘揚此說,可視為其幸福論之立場。橫渠說:


「屈伸相感而利生」,感以誠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雜之偽也。至誠則順理而利,偽則不循理而害。順性命之理,則所謂吉凶,莫非正也;逆理,則凶為自取,吉其險幸也。(誠明篇第六)


所謂「順性命之理」,即是從事一己之修德。人能依德而行,「則所謂吉凶,莫非正也」,此是指人在際遇中之禍福將因德而變得有意義。有意義之人生即是福。於此,可見橫渠仍不脫先秦儒之色彩。


橫渠之政治思想


述說至此,有關橫渠思想之論述已大體完備。剩下來的篇幅我們且由橫渠其他的著作探討一下橫渠的政治思想。


橫渠在《經學理窟》中,大談他的井田論。且引數條於下:


治天下不由井地,終無由得平。周道止是均平。(經學理窟)


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一人而定。蓋人無敢據土者。又須使民悅從,其多有田者,使不失其為富。借如大臣有據土千頃者,不過封與五十里之國,則已過其所有。其他隨土多少與一官,使有租稅人不失故物。治天下之術,必自此始。今以天下之土畫分布,人受一方,養民之本也。後世不制其產,止使其力,又反以天子之貴專利,公自公,民自民,不相為計。「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其術自城起,首立四隅。一方正矣,又增一表,又治一方。如是,百里之地不日可定,何必毀民廬舍墳墓,但見表足矣。方既正,表自無用,待軍賦與治溝洫者之田各有處所不可易,旁加損井地是也。百里之國,為方十里者百。十里為成,成出革車一乘,是百乘也。然開方計之,百里之國,南北、東西各三萬步。一夫之田為方步者萬。今聚南北一步之博而會東西三萬步之長,則為方步者三萬也,是三夫之田也。三三如九,則百里之地得九萬夫也。革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以千乘計之,凡用七萬五千人。今有九萬夫,故百里之國亦可言千乘也。以地計之,足容車千乘。然取之不如是之盡,其取之亦什一之法也。其間有山陵林麓,不在數。(同上)


井田亦無他術,但先以天下之地布畫定,使人受一方,則自是均。前日大有田產之家,雖以其田授民,然不得如分種、如租種矣,所得雖差少,然使之為田官以掌其民。使人既喻此意,人亦自從。雖少不願,然悅者眾而不悅者寡矣,又安能每每恤人情如此!其始雖分公田與之,及一二十年,猶須別立法。始則因命為田官,自後則是擇賢。欲求古法,亦先須熟觀文字,使上下之意通貫,大其胸懷以觀之。井田卒歸于封建,乃定。封建必有大功德者,然後可以封建。當未封建前,天下井邑當如何為治﹖必立田大夫治之。今既未可議封建,只使守令終身,亦可為也。所以必要封建者,天下之事,分得簡則治之精,不簡則不精,故聖人必以天下分之于人,則事無不治者。聖人立法,必計後世子孫。使周公當軸,雖攬天下之政,治之必精,後世安得如此!且為天下者,奚為紛紛必親天下之事﹖今便封建不肖者,復逐之,有何害﹖豈有以天下之勢,不能正一百里之國,使諸侯得以交結以亂天下﹖自非朝廷大不能治,安得如此﹖而後世乃謂秦不封建為得策,此不知聖人之意也。(同上)


據史載,橫渠不只在言說上支持井田制,其更曾在關中地區實際施行,取得一定的成果。由此可見橫渠非一空想型的政治哲學家,而為一行動派、實踐型的政治思想家。


二程兄弟對橫渠之評價


最後,關於橫渠之評價,明道曾曰:


《西銘》,某得此意,只是須得子厚如此筆力,他人無緣做得。孟子以後,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語。要之,仁孝之理備于此。須臾而不于此,則便不仁不孝也。


又曰:


孟子之後,只有《原道》一篇,其間言語固多病,然大要儘近理。若《西銘》,則是《原道》之宗祖也。《原道》卻只說道,元未到《西銘》意思。據子厚之文,醇然無出此文也。自孟子後,蓋未見此書。


明道和學生復有以下一段對話:


問:「《西銘》如何﹖」明道曰:「此橫渠文之粹者也」。曰:「充得盡時如何﹖」曰:「聖人也。」「橫渠能充盡否﹖」曰:「言有兩端: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有德之言說自已事,如聖人言聖人事也。造道之言則智足以知此,如賢人說聖人事也。橫渠道儘高,言儘醇,自孟子後,儒者都無他見識。」


至於伊川,則曰:


觀吾叔之見,志正而謹嚴,深探遠賾,豈後世學者所嘗慮及。然以大概氣象言之,則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和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更望完養思慮,涵泳義理,他日當自條暢。(答橫渠書)


大體二程兄弟皆高度稱許橫渠,只是橫渠以苦思力索之方式探尋儒家之義理,此不免表現出來「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和之氣」、「意屢偏而言多窒」,為伊川覺得美中不足。


宋代儒學經過周濂溪之開山,張橫渠之奠基後,其大體的學術格局已定,後來程明道承周、張二人之路向進一步加以發揮,終確立出宋代理學之正統,以別於伊川、朱子之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