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朱學脈」再反思

純粹就朱子哲學本身來講,朱子不契真情實感的仁心是非常明顯的,他的心是虛明靈覺,是認知心。可是,朱子本人究竟有無道德本心的萌露?唐君毅認為有,筆者初時亦覺有,故視許炎初的「孔朱學脈」說為講得通。以下為筆者過去的一番判斷:

孔子本乎對不安、不忍的真切體會,發明了「仁」的概念,作為其成德理論重心。朱子則浸淫在這不安、不忍中,發現並慨嘆宇宙永遠不完美、人世間做好人永遠艱難,繼而提出理氣二分、氣強理弱、理拋不轉氣、心性不一不二,以及涵養、省察、格物一大套工夫。儘管二人於觀念使用上不完全相同,孔、朱之間確實體現「東西南北海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這個意義上,謂朱接續著孔未嘗不可。

可是,近日重讀《語類》,看到朱子對陸象山、呂伯恭的批評,其語氣、氣象,大有不同於孔子處,無寬裕、從容、感觸、幽默,而多尖刻、執著己見的冷嘲熱諷。尤其甚者,他的思辯力、理解力亦不見得特別好,孔朱並稱似乎是有些問題。

孔子之可貴處,故可在仁、義、禮、學諸觀念中求,但亦可從一些事行中求。且看以下幾條: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論語・述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纍纍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哭子路於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進使者而問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禮記・檀弓上》)

第一條見孔子情感的靈敏,也有很強的藝術觸覺。第二條是對時間流逝有深深的感觸。第三條反映孔子喜歡與老幼沒有隔閡地相處。第五條尤其見出孔子對弟子子路的真情厚意。第四條的「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開懷地自嘲,可見他將一己放得很開,因為放得開,所以有幽默感。

溫情洋溢而富幽默感的老師最得弟子歡迎,北宋五子中的程明道,「接人渾是一團和氣」(《伊洛淵源錄》),和孔子的氣象最接近。

比觀之下,朱子就不一樣了,試看以下幾條文字:

或問:「陸子靜每見學者才有說話,不曰『此只是議論』,即曰『此只是意見』。果如是,則議論意見皆可廢乎?」曰:「既不尚議論,則是默然無言而已;既不貴意見,則是寂然無思而已。聖門問學,不應如此。若曰偏議論、私意見,則可去,不當概以議論意見為可去也。」(《語類卷一百二十四》)

「不尚議論」,就是「默然無言」。「不貴意見」,就是「寂然無思」。這是虛假二分!「不尚議論」可以是有些東西比「議論」更重要,未必是主張「默然無言」;「不貴意見」可以是有些東西比發「意見」更重要,未必是主張「寂然無思」。朱子思慮慎密?不見得。重點是他仍堅持自己思慮不周的見解為對,那個「己」執非常突出,此為孔子所無者。

至之問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先生云:「陸子靜不著言語,其學正似告子,故常諱這些子。」至之云:「陸常云,人不惟不知孟子高處,也不知告子高處。先生語陸云,試說看。陸只鶻突說過。」先生因語諸生云:「陸子靜說告子也高,也是他尚不及告子。告子將心硬制得不動,陸遇事未必皆能不動。」(《語類卷一百二十四》)

「陸子靜說告子也高,也是他尚不及告子」,這又是一種錯的二分。說他人境界高,不代表自己境界有所不及。可以是我掌握到一個判別高低的標準,看得出誰是高,誰是低,這裡不關我自身之境界事。退一步,為何不可說象山與告子境界同樣高,所以才看得出他高?「陸遇事未必皆能不動」,這是以猜想代替觀察。這樣去批評論敵,亦孔子所不為。

舜功云:「陸子靜不喜人說性。」曰:「怕只是自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做,一截截斷了。然學而不論性,不知所學何事?」(《語類卷一百二十四》)

象山不喜人說性,是不是該問其背後的理由,而不是回應一句「怕只是自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做,一截截斷了」?對論敵的學說全無想理解的意欲,對論敵的人格是一味的猜疑,難聽點說,這是「度君子之腹」的「小人」所為。這又配不配做繼承儒學的大宗師?

他批評呂祖謙:

伯恭說義理,太多傷巧,未免杜撰。(《語類卷一百二十二》)

或問:「東萊謂變化氣質,方可言學。」曰:「此意甚善。但如鄙意,則以為學乃能變化氣質耳。若不讀書窮理,主敬存心,而徒切切計較於昨非今是之間,恐亦勞而無補也。」(《語類卷一百二十二》)

「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呂丈舊時性極褊急,因病中讀論語,於此有省,後遂如此好。(《語類卷一百二十二》)

細觀《宋元學案・東萊學案》:

天道有復,乃天行自然之道。人之善心發處,亦人心固有之理。天道復,便運行無間。而人心多泯沒,蓋以私意障蔽。然雖有障蔽,而秉彝不可泯沒,便是天行無間之理。

吾之性,本與天地同其性;吾之體,本與天地同其體。不知自貴,乃慕爵祿,所謂「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咸其股,執其隨」。

此心之惑初解,不必汲汲驅迫,但順而治之,自然來復。然亦非任之,如枯木死灰。其不息之誠,原未嘗頃刻停滯也。

學者志不立,一經患難,愈見消沮。所以先要立志。

伯恭只是如象山般信奉正宗的孟子學,但朱子就是批評其為「杜撰」。一定要「讀書窮理,主敬存心」,一定要讀《論語》做具體工夫。此不是對多元意見尊重,而是強人從己。

一葉知秋,孔朱二人是不同的氣象、做人態度,唐君毅<孔子與人格世界>列朱子為學聖賢而有豪傑之行,孔子則是圓滿的聖賢型,是有道理的。二人不可相提並論。

關於朱子的理解力不特別好,可看:

某向與子靜說話,子靜以為意見。某曰:「邪意見不可有,正意見不可無。」子靜說:「此是閑議論。」某曰:「閑議論不可議論,合議論則不可不議論。」先生又曰:「大學不曾說『無意』,而說『誠意』。若無意見,將何物去擇乎中庸?將何物去察邇言?論語『無意』,只是要無私意。若是正意,則不可無。」先生又曰:「他之無意見,則是不理會理,只是胡撞將去。若無意見,成甚麼人在這裏!」(《語類卷一百二十四》)

《大學》「誠意」的「意」是意念,而不是意見。

淵明所說者莊老,然辭卻簡古。(《語類卷一百三十六》)

又曰: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語類卷一百四十》)

陶卻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閒。隱者多是帶氣負性之人為之,陶欲有為不能者也,又好名。(《語類卷一百四十》)

一部《陶淵明集》,何來有大談無、道、逍遙?反而《悲從弟仲德》「遲遲將回步,惻惻悲襟盈」,《祭程氏妹文》「昔在江陵,重罹天罰,兄弟索居,乖隔楚越,伊我與爾,百哀是切。黯黯高雲,蕭蕭冬月,白雲掩晨,長風悲節。感惟崩號,興言泣血」,處處是悱惻之情,是孔孟的,不是莊老的。

「欲有為不能」,對,但那也是儒家式的,不是老子的「欲有為不能」。

梁啟超撰《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說:

淵明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嚴,從不肯有一絲苟且卑鄙放蕩的舉動……他雖生長在玄學佛學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都在儒學。……他只是平平實實將儒家話身體力行。

又說:

他一生品格立腳點,大略近於孟子所說「有所不為」「不屑不潔」的狷者,到後來操養純熟,便從這裡頭發現出人生真趣味來,若把他當作何晏、王衍那一派放達名士看待,又大錯了。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說: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

這些才是對陶淵明其人其學最公允、最準確的評價。

儘管朱子大講「虛心觀理」,他本人做不做到、有無認一己之見為客觀真理,是頗值得疑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