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漢末年及新朝

西漢一代之歷史隨著王莽篡漢而結束,不過,在正式進入王莽的論述之前,我們宜了解一下西漢末年一些歷史事件,這些事件,在歷史的重要性上,固然不及漢高平項王、漢武獨尊儒術等事件,可是,由這些事件中,我們也可見出西漢末年皇室之腐敗情況,透過論述它們,或可作為西漢歷史之稍微補充。

以下將論述西漢末之大事,共兩件。

一是趙飛燕及趙合德之為成帝之皇后及妃嬪。此事有什麼重要性?試想一下西漢之歷史,由漢高祖建國,經文景,至武帝,再而昭宣,皇帝沉迷女色之事甚少發生,即使歷史偶有記載,如文帝之皇后等,此也和皇帝荒淫無關,而是讚揚文帝皇后之儉樸。可是,下至漢成帝,成帝竟迷上以美貌及體態輕盈瘦弱而知名之趙飛燕(由「燕瘦環肥」中之燕瘦,可見趙飛燕以體態瘦弱聞名),他更為此於公元前18年冬十二月廢除原來的許皇后 ,而於前16年改立趙為皇后 (《漢書.成帝紀》稱此為「趙氏亂內」),且納趙之妹合德為昭儀。皇帝靠近女色,甚或因此廢后,此類一樁小事,從不見於西漢歷史中(至少未被史家過份強調),可是,至成帝,此慣例卻被打破,此一方面固然見出漢成帝非一明君,但另一邊廂,也不難見出其為西漢衰落之標記,此為其重要性所在。

另一件西漢末之大事是所謂「斷袖之癖」的事件。此事和漢成帝以後之皇帝-漢哀帝有關。哀帝在位期間,寵愛宮中舍人、御史董恭之兒子董賢。建平二年,哀帝先拜董賢為黃門郎,及至元壽元年,更升董賢為大司馬。哀帝甚至一度意圖禪位予董賢,只是因遭到大臣反對而止。根據傳聞,哀帝曾與董賢相擁而眠,哀帝醒時董賢尚未醒,哀帝乃命人割裂衣袖起床,以免驚醒董賢,這一傳說稱為「斷袖之癖」。本文何以要提出此事?當然,此固不是和後世的詮釋相關(即和同姓戀是否應該被接受有關),只是泯去同姓戀之一層,一皇帝竟可為愛情而置皇位及江山社稷於不顧,一國之政權落至此類皇帝之手,其可能得出的結果不外有二:一,政權即時滅亡;二,皇權之旁落及政治之衰敗。漢之國運終未喪於哀帝之手,但大權已然旁落,及至平帝,外戚王氏專權,西漢距滅亡已不遠,而這一切,歸其原因,莫不和哀帝有關(至少間接地有關),「斷袖之癖」的事件重要性在此。

當然,有人或問:西漢之衰亡是否只由數件皇室事件和皇權之旁落外戚之手所致?此問題的答案乃「不是」,因西漢之衰亡尚由於其不可處理漢武留下來的問題所導致(參《論西漢(三)》,我姑稱這些問題為西漢末必需面對之歷史挑戰/問題,其亡既由其他原因形成,自不只是皇室問題引致了。

於此,或需對一些術語作一點定義,以便進一步閱讀。所謂歷史問題/挑戰者,乃是當時當刻政治、社會環境所予以一政權的不同考驗(在西漢末年,經濟上之土地兼併嚴重,士人之鼓吹讓國等皆屬於此類問題之個別例子)。一般而言,能順利通過這些考驗者,政權即可維持長治久安之局,反之,政權即不能維持,或漸漸走向衰落。歷史問題嘗試被解決,所得出的解答一般被稱為「政策」、「措施」,政策/措施又有好壞之分,其分野之標準為何?此即是看其多大程度上可有效解決此歷史問題。凡能解一問題而不生其他(至少不是大量)負面的困難的政策,其必定是一個「好」的政策,反之,其則是一「不好」的政策。好的政策多能帶來一時之盛世或中興,不好的則令朝代轉衰或加快朝代之滅亡,但好及不好必由其對歷史問題之處理決定則無疑。又政治、社會環境常在變,故其所給的考驗也在變,政權之一時可得安穩,不表示其永遠皆可安穩,其要永遠安穩,關鍵仍在無時無刻恰當地處理一切歷史問題/考驗。

歷史問題/考驗/挑戰之內容有如此。又部份歷史問題或可因環境之無大改變而遲延至下一朝代,成為下一朝代需面對之問題(土地兼併問題尤為如此),此時,歷史問題/挑戰即為一跨時代的問題/挑戰。可是,請注意,這類跨時代的問題/挑戰也可直接影響一朝代之國運升降,一旦下一朝代無法處理這些問題,其政權之持久亦必難保,問題雖跨代,其本質卻沒有改變(即仍必須為統治者所處理及解決)。

回到西漢末年之論述上,西漢之所以衰亡乃因其不能處理當前環境帶給它的考驗,雖其在武帝時曾完成了兩項歷史壯舉-建立士人政府及統一思想(即兩項跨時代之歷史任務),可是,它之無力解決末年的考驗(當時當刻切切實實存在之歷史問題/挑戰),卒令此帝國走向結束。大體言之,西漢末年未被處理之問題如下:

首先,政治上,外戚及內朝之專權日甚,以宰相為首的外廷日受打擊,此為西漢末年政治之不良現象,「如何限制皇權下落外戚之手?」乃當時政治環境所予一大挑戰,卻未被任何皇帝/官員處理。


其次,經濟上,土地兼併未因武帝重農抑商而受打擊,反因昭宣兩朝行無為之治而日烈,大量自耕農淪為佃農,不少人民甚至為了生計而販賣自己及妻兒入豪強貴族家中為奴為婢,人口販賣盛行,貧富懸殊日甚,「如何消解之以達社會之和諧?」乃當時經濟環境予西漢之另一問題,但顯然,西漢末各人仍未對之處理。

其三,學術上,五德終始說及讓國論之盛行,使人心動搖,「如何止息之以保國祚?」又為另一問題。

以上只是問題之大概,但也足夠闡明西漢之衰亡了。西漢由於歷元、成、哀、平四帝均無法處理這些問題,反使之日趨複雜,日難解決,西漢遂告滅亡。而因西漢亡之主因在此,此亦是我謂西漢之亡不只在皇室的因由了。

到此,對西漢的分析已差不多,以下當續論王莽篡漢及新朝。

凡研究王莽的學者,不能不首先問三個問題:一,究竟王莽是個什麼人,即王莽的生平及評價為何;二,新朝的建立為何,其有什麼政治措施;三,新朝何以快速地失敗,其失敗原因為何。此三個問題若能被解答,王莽一節的歷史即可被講得清楚。可惜的是,歷代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各有不同的意見,僅就王莽是一亂臣賊子,還是一社會改革家,此方面已有不同的爭論,不同之看法出現,終令王莽的歷史難以客觀的被講通。


本文於此亦無意圖完全回答此三問題,本文只是嘗試從三方面以說清新莽一代之歷史。此做法雖不能算是詳盡細緻之描述,但也必距史實不遠;再者,這種做法對初了解王莽歷史者有益,故本文用之。本文主要從(1)王莽篡漢成功之原因/背景(2)新朝之改革措施(3)新朝失敗之因及經過三方面以扼要刻劃出新朝歷史之大概。不過,在進入第一方面前,我們宜了解王莽之生平。


王莽是漢元帝皇后王政君之姪,其父兄於其幼年已去世,其孝敬母親及嫂子,且讀詩書,聲名漸播。此時王氏四兄弟(即王鳳、王音、王商、王根)因王政君為皇后的關係,相繼為大司馬輔政。王莽因對伯父王鳳極為恭敬,終使王鳳臨終時囑咐王政君照顧王莽。王莽在王政君之提攜下,先任黃門郎,繼而任射聲校尉,漢成帝綏和元年,王莽更升至大司馬輔政,至此漢室大權盡入王莽之手。哀帝死,平帝立,王葬被封「安漢公」,同時,其女兒亦成了皇后,王莽權力更大,終在公元五年,王莽毒死平帝而立孺子嬰,自任「假皇帝」,公元八年受禪於孺子嬰,篡漢自立,改國號新。王莽在任期間,曾進行一連串改革,惜最終失敗,民變四起,王莽終死於民變軍之手,新朝僅十六年而亡(公元九-廿三年)。


以上是王莽生平之簡介,不難發現,其得勢篡位之步驟和後來之楊堅十分相似,先取得朝中人士之信任,繼而安立自己之女兒為皇后,再廢帝而立幼主,再而受禪篡位以自立。只是楊堅乃承其父楊忠之隨國公爵位以得勢,王莽則承王政君之提攜而起;又宣帝早死,楊堅不用出廢帝另立之一步;王莽則需之。此乃二耆之異,但就其大體言之,則極為近似,此層斷無可疑。


生平已述,以下即可進入第一部份,即王莽篡漢成功之原因/背景,要分析之,我們可從數方面理解。

首先,王莽之所以能篡漢乃在於其能任西漢之大司馬,而其能任大司馬,則源於西漢末王氏之得勢。西漢自成帝以來,朝政為外戚王氏所把持,王氏四兄弟先後因其和太后王政君的關係,繼而任大司馬輔政,王莽得此祖蔭(即王氏之在政治得勢),又因王鳳而得王政君之信任,終能獨攬大權,繼而篡漢自立。此為第一原因。


其次,是王莽性格優越(至少是善矯飾),較得人心,故易於篡漢。因王氏子弟多奢侈淫逸,唯王莽為人恭儉有禮,雅好儒術,禮賢下士,故聲名遠播,人心悅服。民心既得,篡漢自不難。

其三,是民生日困。西漢末年,土地盡入地主之手,土地兼併劇烈,大量自耕農淪為佃農,甚或賣身為奴以謀生計,貧富懸殊嚴重,民生困苦。王莽乘機損私產以救濟貧民,使人民更感王莽之好,此亦有助王之事成而西漢之衰亡。


其四,王莽憧得取得宗室及士人之歡心,故能成功。王莽任大司馬及安漢公期間,曾大封宗室及功臣遺裔,以籠絡人心;又士人當時最欲讀書,繼而入朝為官,王莽擴充京師太學,增加五經博士名額,於郡國縣邑廣置學校等,這些措施皆能吸納當時士人之支持,士人、宗室既站在王莽一邊,西漢自不能不被篡。


其五,乃五德終始說盛行。如上述,漢末士人多受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及讓國論影響(源於董子的混合思想體系),認為漢德已衰,王莽乘機偽造符瑞,又用自然現象附會政治(此即以今文家之擅長-災異示警加害西漢之政權,西漢用今文家,即董子一派學者,本欲鞏固政權,此刻卻得如此下場,此又是歷史上一次unexpected consequence) ,利用「漢德已衰,新聖將興」之說,以新聖人自居,為自己製造篡漢時機,五德終始之盛,無疑也是王莽成功篡位之因。


當然,以上列出之原因又可作進一步之分析。第一、三及五屬於客觀環境因素,用俗語言之,即屬時勢造就英雄的部份。第二及四則明顯是王莽主觀的創造,屬英雄造時勢之部份。不過,此說又不能過於拘泥,畢竟有環境,仍需要當事人去利用才能使這環境有利於己;有創造,也需要環境之配合才可使創造有利於己,王莽篡漢,究是時勢造就之?還是其創造時勢有利於己?此實是兩面也可說得之問題,讀者實在不必刻意爭拗。


王莽篡位的原因大致如此,而隨著王莽篡漢,新朝終於建立,國都則仍是西漢之舊都長安,此時已改稱常安。又如上所述,前一代解決不了的歷史挑戰,其將成為下一代必須面對之歷史挑戰,西漢既未對政治及經濟等問題加以處理,因而被王莽利用以傾覆,王莽篡位後,其自需對這些問題逐一予以回應,其各個回應,即是新朝的各項改革政策,以下即進入第二部份,對新朝改革措施之內容的論述。


新朝自王莽於初始元年(即公元八年)得國以後,於建國元年(即公元九年)開始,即進行了一連串大規模的改革,大要言之,可從政治、經濟、社會、學術四方面分析。


首先,在政治方面,其重要措施有四。第一是仿照周代的封建制度,改諸侯王號為「公」,又把四夷君長降為侯(此也和外交有關,不盡純是政治方面之事)。第二是依《禹貢》分天下為九州,設六服,每服一千八百諸侯,合成萬國。第三是恢復巡狩之制,並依時舉行郊祀等古禮。第四是依照《周禮》,更定官制之名稱,恢復百官古時之名稱,如大司馬更名為羲和、郡守為大尹、縣令為宰等。


其次,在經濟方面,其重要措施有六。第一是廢除土地私有制,而將全國土地收歸國有,施行土地公有制。全國土地一律稱為王田。八家佔田超過一井,需把其餘的田地分予其他家庭,土地不得自由買賣。第二是於長安、洛陽、邯鄲、臨淄、宛及成都設五均官,以平抑物價,防止商人囤積居奇以謀取暴利。第三,把鹽、鐵、酒、山林川澤、錢布銅冶及五均賒貸(統稱六筦)收歸國營,防止豪強持此而謀利。第四是改革幣制,廢除西漢所使用的五銖錢,而另立金、銀、 龜、貝、錢、布六種,共二十八品貨幣;又嚴禁人民進行私人鑄錢。第五,免息貸款與人民辦理祭祀喪葬,又以低息貸款給人民,經營生產。


其三,在社會民生方面,其重要措施有二。第一是改奴婢為私屬,不得買賣,且限制每家奴婢數額。第二是徵收荒地稅,無業者每年納布一匹,或強迫服役,鼓勵勞動。


其四,學術方面,王莽重用古文家劉歆,從古文經的詮釋中建立新朝政權合法性的思想根據(西漢武帝以董仲舒建立統一的國家意識型態,其實即是用今文經的詮釋證立西漢政權之合法性,王莽既推翻西漢,其自不用今文,故改用古文證立新莽的政權合法性)。另外,他又把古文經納於學宮,打破西漢以來只有今文經才可入學官之慣例。他分別立了周官、春秋左氏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五個古文經學的博士於學官。


綜觀四方面之改革措施,又再看看上文所述西漢末年留下的問題,我們不難發現其每一措施皆是針對某一問題而發(除了政治上的刻意復古不然外)。以經濟方面言之,西漢末留下的問題是「如何消解貧富懸殊?」、「如何消除(至少是壓制)土地兼併?」,王莽即提出五均六筦、王田制以解決。又貨幣在古代常被人視為和貧富懸殊之形成有關(見錢穆《國史大綱》),故改革幣制一項,也可視為王莽對第一問題之回應。再就社會民生言之(此層其實也是由經濟一層所生,故上文言人口販賣為一西漢留下之經濟方面之問題,此說沒問題,只是更準確地說則應謂其為一社會民生問題),西漢留下之問題為「如何控制人口大量販賣?」,王莽則以改奴婢為私屬及限制奴婢人數回應之。其回應所得出的結果或不如王莽原本所想,但至少可以肯定王莽的新政決非無的放矢,而是針對歷史之挑戰而來,而何以他要針對歷史之挑戰提出各項政策?很簡單,他求其新建的朝代長洽而久安。


至於學術方面,有些人或不明學術上所謂今古文之爭,於此宜先略說一下。所謂今古文之分野及爭論,其事乃和秦火有關。秦自始皇焚書以後,《詩》、《書》等經書早已不存於民間,而只存於官府。及後又有項羽焚燒秦咸陽,火燒三月而不息,經書更是燒燬剩盡了。有謂項羽之火燒咸陽乃中國文化上一大酷劫,由此可見經書經項羽一焚後所遭受之散佚損毀是何等之大。西漢初興,漢高祖為長治計,先有叔孫通定朝儀,儒學稍興;惠帝時又廢挾書令,文帝更獎勵獻書,儒學漸盛。此時有一秦故博士,名伏生,能記誦儒經之原文,景帝遂遣晁錯跟伏生學《書經》,用口耳相傳之法,由伏生口授,晁錯用隸書筆錄寫成,得《書經》。後來此法又用在求《詩》、《易》、《禮》及《春秋》上,皆用隸書寫成,故稱「今文經」。武帝即位,一方面獨尊儒術,一方面則設五經博士,此時五經博士(共十四人)所習的經,一律用隸書寫成,今文經,因而成為當時士子為學入官的必習之書(漢武時《春秋》只有《公羊傳》立於學官,至漢宣則《穀梁傳》亦立於學官)。可是,隨著魯恭王拆毀孔子故居,在其牆壁獲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等書,情況又有不同。這些書籍多用大篆寫成,而非隸書,稱「古文經」。因今文經先立於學官,成為官方取仕之標準,古文經一直只是在野,而未成為在朝的正統經學。武帝一朝就曾為是否立古文經入學官而產生極大的爭論,所謂今古文之爭,即是此。惜乎最後武帝仍重今文經,故今文經可謂西漢一朝之思想學術依據。下迄王莽,其取漢祚而代之,其自不能再用今文經,於是遂用古文。此其實仍是今古文之爭之延續,必明今古文之爭之由來,方能明白王莽立古文於學官的意義,故於此略作一補充,望讀者能明白當中內容。


當然,讀者若細心觀察,必覺得此為一政治爭論,多於一學術爭論,錢穆在《國學概論》曾指出今古文之爭:「其實則爭利祿......非真學術之爭也。」,由此當可見今古文之爭之意義為何了。


回到王莽的措施上,學術方面的措施雖不是直接針對五德終始說及讓國論,但卻是源於西漢今古文之爭而發,藉以提高古文經,制抑今文經,而又只有今文經生之思想會雜有陰陽家用災異示警、用自然現象講國之興衰的成分,如是,很顯明,繞一個圈仍是解答西漢末年之學術問題。


至於政治上,其措施似不是針對外戚問題,這也不難明白,因他正是用外戚之身分得國,不過,何以他要刻意復古呢?這也有跡可尋。在《論西漢(三)》中,筆者曾說士人習五經為官無法成為一出色的政治人才,五經能使士人察覺當時之社會經濟問題,卻無以作出合適的技術性處理,只懂一昧恢復儒書中的古制,或以儒書中的古制為藍本,調和折中以應付現實的困難處境。王莽歷經五經之薰陶,自不能擺脫此問題,只是其更極端,要把百官之名亦要依據《周禮》,連調和折中也不作罷了。不過,此實源自西漢選仕制度生出的流弊,非只是王莽個人平空而起。


再歸納一下,王莽之各項措施,或源自對西漢末問題之回應,或受著西漢末的問題影響,因而產生,其絕不是由來無自,平空而起則一也。


可是,其針對西漢末年之問題而提出是一事,其能否有效解決這些問題又是另一事,新莽之速亡,證明新政無法處理西漢末之問題而無弊,以下即進入第三部份,新朝失敗之因及經過的論述。

新朝失敗之因眾多,但大約分類,可分成(1)政策本身的問題;(2)政策施行的問題;(3)王莽個人的問題;(4)其他客觀環境因素四種。又(1)和(2)皆是一政策無法對應/解決一問題之因,尤為重要。以下將續一論述。


先就(1)言之,觀乎王莽通盤的政策,不難發現其有不少政策是不切實際或過於泥古的。政治方面,把漢官制的名號全部恢復古名,又把四夷君長降為侯,此實一方面有礙行政效率,一方面也激起外族之反叛。經濟方面,施行土地國有制,此時土地多為豪強地主所佔,其根本不願把土地拿出,即使願,其也必帶有極大的不滿(因此乃損害其既得之利益),又人多(因西漢末至新朝建立均無大型戰事在中原發生)地少,土地根本不足分配,王莽以井田取法,根本不切實際;又廢五銖錢而另立名目,此也是不利民之復古。政策既只求復古而不求合符現實情況,其相關政策自然敗亡,此為王莽失敗之一因。


再就(2)言之,王莽各項新政(指能針對實際情況的各種政策)在施行時未免推行過急,改革前未有周詳推行計劃,以致政令紛繁,朝令夕改,甚或前後矛盾,人民無所適從。又王莽未能重視用人,其僅留意於法制(此點近似後來的王安石),未能整飾吏治,故貪官污吏借行新政而舞弊營私,民生困苦。多次改革幣制, 貨幣種類繁多,導致通貨膨脹,物賤錢貴;又以嚴刑強制執行,人民反感 。其他措施如改奴婢為私屬、五均賒貸等,也嚴重損害豪強富戶的既得利益,引起既得利益者之反對。政策之施行不得其法,使原本針對各個問題之政策,其效果出現偏差,因而不利於新朝。


就(3)而言,王莽篡漢後,剛愎自用,凡事獨斷獨行,不納異議,臣下僅能敷衍,不敢明言新政之失,新政無法得被修正。又王莽見國內新法漸失敗,不惜對外用兵,藉以轉移國人的視線,對外用兵之失敗,亦加快新政之失敗,而事亦出於王莽本身。


就(4)而言, 王莽後期,中國東部及中部發生荒旱,民亂四起,新朝無法救治,遂告失敗。


又若再綜合新政內容及上述西漢末三問題作一分析,政治上各措施全無與之相關的對應(此亦暗示外戚問題將下落為下一朝代需面對之問題);經濟上五均六筦、王田制、改革貨幣等,雖可對應問題,卻生出其他問題,如既得利益者反對、人多地少等;學術上似可對治,但帶來的益處不多。在失多得少之下,其自不能維持而失敗。


錢穆《國史大綱》總結新莽之失敗,原因有三:一,過於泥古;二,失之太驟;;三,未能用人,此亦宜也。大體新政之失原由在此,而隨著新政的失敗,新朝也告滅亡,新政失敗之因,不能不謂也是新朝失敗之因。


最後約略交待新朝滅亡的經過,新法使各方極度不滿,尤以改革幣制,令人民財產變相貶值,人民於是反抗,時有赤眉及綠林兵,皆農民軍也,劉秀及劉玄亦以漢宗室之後的名義起兵(劉秀為綠林軍成員),王莽派兵四十餘萬討之(時劉秀僅以二萬兵抵之,綠林兵全數共十餘萬),王、劉戰於昆陽,劉勝而王莽之軍隊敗北(昆陽之戰乃一中國史上以少勝強的戰爭),王莽不久被殺,新朝至此滅亡,共十六年。


歷來對王莽之評價皆是不一的,《漢書》視王莽為亂臣賊子,其也不把王莽列入本紀中。此可說是中國傳統歷史對王莽的印象。下至民國及近代,有人替王莽翻案,謂其是一社會改革家(見胡適《井田辨》、呂思勉前引書及柏陽《中國人史綱》),是一「國家社會主義」者(錢穆前引書),可是,錢穆等人同時認為王莽的政治「完全是一種書生的政治」(前引書),黃仁宇也言:「他盡信中國古典,真的以為金字塔可以倒砌。」(《中國大歷史》),王莽之弊自不可掩。筆者認為,對於王莽,不可過份推尊,也不可過份貶抑,錢穆之評或更近是。


新朝滅亡後,繼之而立的王朝是東漢,但如上所述,外戚及土地問題在新朝是未被解決的,此將成為東漢必須面對的問題,東漢史事之發展無不因之而起,讀者宜加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