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細密

第二十一回的回目是「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曹雪芹安排這一回，是有意思的，脂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此回「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文「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能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甚矣！但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運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變遷，倏忽如此！

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後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書。

此回對應後三十回「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賢襲人」對「薛寶釵」，「俏平兒」對「王熙鳳」，「嬌嗔箴寶玉」對「藉詞含諷諫」，「軟語救賈璉」對「知命強英雄」，對稱得很美。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當時榮國府未衰，寶玉尚為怡紅公子，襲人又婉轉溫柔，故寶玉「猶可箴」。至「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當時榮國府已經敗落，急待寶玉考取功名以振家聲、維持生活，寶釵亦不如襲人，強勢得很，故寶玉「已不可箴」。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當時鳳姐仍是榮國府當家，賈璉與她的感情亦不至於那麼淡薄，故「猶可救」。至「王熙鳳知命強英雄」，鳳姐已失勢，患血山崩，賈璉對她已無感情，只有仇恨 (尤二姐之死導致)，恨不得把她休掉，鳳姐英氣盡失，「身微運蹇」，自然只能「強英雄」。

由「賢襲人嬌嗔箴寶玉」發展到「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由「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發展到「王熙鳳知命強英雄」，除了對比，更要突出世事無常，所謂「人世之變遷，倏忽如此」、「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書」，一把辛酸淚，和感慨人生無常有關。

正文開首，寫黛玉追湘雲，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恰值寶釵又走過來，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一段兒女戲耍，平常得很啊！不是的。看看批語所言就知道不簡單：

寫得湘雲與寶玉又親厚之極，卻不見疏遠黛玉，是何情思耶？

好極，妙極！玉、顰、雲三人已難解難分，插入寶釵云「我勸你兩個看寶玉兄弟分上」，話只一句，便將四人一齊籠住，不知孰遠孰近，孰親孰疏，真好文字！

從第一條，可見寶黛是知己，但湘雲與寶玉亦甚親厚。

從第二條，可見黛玉、寶釵、湘雲皆是寶玉的紅顏知己，「四人一齊籠住，不知孰遠孰近，孰親孰疏」。

黛玉後來是寶玉的第一任妻子，寶釵是黛玉死後的續弦。至於湘雲，是寶玉離寶釵而去後，晚年一同相濡以沫的妻子。此一特別的關係，曹雪芹早在第二十一回就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