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漢(一)

公元前202年,漢高祖劉邦憑著用人唯賢、性格仁厚等特點,終於在烏江擊敗項羽,建立漢朝。因其都長安,和以後東漢之首都洛陽相比,猶近偏西,故史稱「西漢」。


西漢立國後,面臨著以下數個問題,可從政治、經濟、外交、學術四方面加以闡述:


首先,政治方面,中國自秦統一以來,即實行廢封建行郡縣,惜乎秦之國祚只有十五年,此不免使人思考秦這項制度是否仍可實行?又西周封建是否也有其好處(周因封建而享國祚數百年)?漢高及其臣下本有才能,自會注意這個問題,於是,「如何把封建及郡縣制恰當的實行?」,此乃漢初需面對之一大問題。


以上是就地方政制上言,除此之外,當時還有一大問題,即為異姓王之事。韓信、彭越、英布諸人,皆曾因助高祖擊敗項羽,因而於事後得到列土封王。可是,異姓王既有兵權,勢力亦大,自對新成立的中央構成威脅,漢高斷不能就此而安枕明矣。而事實上,觀後來之中國歷史之發展,宋太祖也曾因忌諱有兵權之將領,因而使用杯酒釋兵權,可見此亦是人之常情,非漢高祖特有,如是,另一漢初面臨的問題為:「如何消除異姓王,使之不威脅中央?」。


再就經濟方面說,漢初主要是面對農業重整之問題。早於春秋戰國時,戰事頻仍,尤其是戰國一世,各地殘破尤甚,孟子見梁惠王,勸其要「不違農時」,若當時未曾出現農業生產受損之況,孟子何以出此言以告誡?大體當時農業受損主要出於兩方面,一為農地之破壞,一則為農民錯過耕作季節(因為政府之征戰)。儘管戰國各國已尚耕戰,又有鐵器牛耕之普及,但一國吞滅另一國,戰敗一方之農田必受損,於是,秦雖統一天下,但當時之農業實有待恢復,此亦是秦一朝本要面對的問題。


可惜的是,秦始皇統一後,未曾有節省民力之政,其仍使農民違逆農時,農業生產自不能有改善。秦末民變,聲勢浩大,一方面固是六國遺民的仇恨所致,但另一方面,特別是以高祖為首的一支,則無疑是農民的不滿形成。


高祖出自民間,自明白農民的苦況及其對國家穩定之重要,而其得國後,他必然亦會想到:「如何令農業再度恢復,人民得享安樂生活?」,此多少又和高祖平民出身有關,但重要的是此無疑是漢初一大問題。


於此或可再略說數語,農民的苦樂和國家政權的盛衰,在中國歷史上是有著密切的關聯的。新葬時期,不論是綠林兵,還是赤眉兵,其來源多半是農民,而農民之起義也卒令王莽敗亡。以後又有唐代之黃巢、明代之李自成及張獻忠等。農民之苦多數源於稅重而農產失收,故每逢這些情況於一時代出現,民變必生,政權之維持亦至終結,此實是國史上一關鍵,宜了解。


由於農業如此的重要,於是,上述一問題對漢室而言是更難處理的,此亦顯明。


又自春秋戰國起,商業漸告發達,范蠡、子貢等皆是著名之商人,戰國時之呂不韋更藉經商而進入秦之政壇,可見商人由戰國至秦勢力之盛。可是,這種趨勢是有問題的,一,商人隨意遷徙,缺乏重鄉土愛國的意識,不利新成立的政權(此見解見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二,商人謀利而無節制的話,最後之結果必多引致富者越富,貧者越貧,造成過大的貧富差距,令社會感不安。如是,「如何節制商業之過盛?」也由此引申出來,而為漢所面對了。


不過,秦末以來,經濟殘破,若於此時強行抑商,此不但無益社會經濟之再恢復,尤有甚者更可能令商人反感,於是,抑商必需抑得有技巧,此亦可推想而知。


以上略述了政治及經濟的問題,今再論述漢初於對外方面面臨的問題。在對外上,承秦室之問題,漢亦要想法子對付匈奴。秦始皇雖曾派遣蒙恬北伐匈奴,收復河套,但後來秦末內亂,繼而有楚漢之爭,至漢初,秦所得之地業已失去,強鄰壓境,「如何令匈奴不致對漢構成威脅?」,遂為當時之一問題。


藉得注意的是,秦末至漢初,民力早已疲憊,當時人民之心願,莫過於求和平之生活,若於此時動土開邊,此亦不合時宜也,「如何能不過份動用民力,卻又可對匈奴作牽制?」,此或更近問題之所在。


最後,學術一層,其實,漢高祖及其臣屬多是平民出身,樊噲乃屠狗輩,高祖亦曾於儒生之禮帽作尿溺,可見其根本談不上學術之整頓。唯從中國歷史之整體發展言,自秦開始,學術思想上即有一要求,為國家統一的意識形態之建立,漢承秦後,自不能不面對此問題,於是,儘管漢高等人無學術素養,此仍是一問題等待處理。


漢初所需面對的問題大致如上,明乎此,我們即可觀漢高祖的種種施政。漢高祖的施政主要亦可由政治、經濟、外交、學術四方面闡述。


先言政治方面,在封建及郡縣問題的處理上,漢高祖主要採郡國並行之制。全國共五十四郡,有十五郡為中央直接管理之郡縣,即所謂直轄郡縣。其餘的三十九郡,漢高即將之分封各王。就前十五郡言,漢是行郡縣制;就後三十九郡言,漢即行分封制。郡縣和分封結合且同時實行,此即為郡國並行之本意也,這亦是漢高時的地方政制狀況。


至於中央政府及異姓王問題的處理,就前者言,漢高主要沿用秦之三公九卿制,而官員來源則以平民出身,助漢高打天下之各人為主,如蕭何、曹參、周勃、陳平等皆是。就後者言,漢高祖則以十年左右之時間,用謀反之名(少數或自然離世),剷除各個異姓王,當中包括韓信、彭越及英布。漢高又繼而起「白馬之誓」,謂非劉姓宗室而為王者,天下共擊之,即非同姓不得稱王,自此,異姓王告終,而漢彊域中只有劉姓諸王(此處或有人問:何以高祖不連同姓王也廢除?筆者認為高祖之理由有三:一.高祖欲避免漢室如秦皇室般陷入孤立;二.高祖欲藉此加強漢對全國的統治;三.周行封建得享長久國祚的歷史教訓)。


再就經濟方面說,針對「如何令農業再度恢復?」,漢高祖實行輕徭薄賦,興修水利,又停秦苛政,不違農時,從而使農業得以由戰國以來之衰敗恢復過來。又對於「如何節制商業之過盛?」,漢高祖雖沒進行如後來武帝的抑商政策(此出於當時社會急需恢復良好經濟狀況之需求),但高祖亦明確規定商人及其子孫後世永遠不得為官,以名義貶商,從而對其壓抑。


重農抑商,此可說是有漢一代之通例,這種思想起始於秦之法家思想,而漢承之,唯漢高祖以名抑商(此主要是出於對社會情勢顧慮,當時貧富差距既不太大,又大亂初定,故高祖為此),武帝則以抑商家之利以制商(武帝時,社會貧富差距已遠,天下承平日久,武帝為穩定社會,亦不得不為此也)。此關節背後之意義,亦值深思。


至於外交方面,漢高祖初亦主張對之討伐,但自白登山之圍後,漢高祖即改變政策,其改為妻匈奴以宗室女,賞賜其金銀財寶,用和親政策以換得北邊的和平。(此當中也有理由可說,自秦至漢,天下大亂,民力耗盡,若高祖進行討伐,其根本無此客觀條件;又白登之圍,樊噲亦在場,樊噲乃漢之大將,其領兵護高祖伐匈奴,仍使高祖被胡兵圍,更莫論他人了,如是,漢高採劉敬計,用和親政策,在當時仍是合理的,司馬光於《通鑑》對和親有批評,其不當)


最後,學術方面,漢高一代基本上無進行意識形態之統一工作。唯叔孫通定朝儀,此事稍涉儒家,但畢竟偏向儒家禮的具體一面,而蕭規曹隨,此亦只是平民出身、政治才智稍缺之宰相不想做錯事出亂子之法,近黃老之術,但又非涉及道家之理論內容,總之,漢高一朝,無人對學術問題,至少是意識型態之建造,作出過處理。


漢高一代之措施大致如上。值得補充一點的是,在中央政制中,漢高祖主要是以有軍功及及曾經封侯者為相,以布衣身份入相者可謂無其人,此況直到武帝時始有變,於此略作補充。


顯然,漢高祖的施政在一定程度上是可對應當時之歷史問題,然而,人的能力總是有限,換言之,高祖的施政總有地方不足可見。其不足之處,大約如下:


首先,在政治方面,高祖雖對異姓王進行了消除的工作,但同姓王在高祖以後仍然存在,同姓王多掌政、軍、財權,而平民居於同姓王所屬郡縣的,又多知同姓王而不知有中央,此對中央政權之維持無疑構成重大威脅,此可說是高祖施政之一失。由於此失,於是,又後開「如何才是合適的對同姓王之處理?」一問題,此問題為文景下至武帝所欲回答,影響及漢前中期之施政,其端即開自高祖之失也。


又中央政府以軍人武將,即封侯者為相,其治理政治事務之才能本弱,如此的政府,必不能有積極的政策可見(事實上,漢文景的施政以無為為主多源於此)。而武人居高位,政府缺乏具才能學識者為官亦知矣,而政府缺乏具學識者為官,此對國家之長治久安是不利的(此在後來宋太祖立國後,常勸宰相趙普讀書也見一斑,宋太祖如此亦是為國家之長遠打算),於是,「如何招得學術人才進入政府?」,此問題遂產生,武帝後來置五經博士等政策,即在對此問題之解答也,而其端也出自高祖。


至於經濟方面,高祖一代之施政雖可令農業蓬勃發展,商業亦有所節制(名義上及地位上,非實利上),但這些政策長此而往,商業上,因政府沒對其實利,用呂思勉語,即其資本作出節制,富者越富之況長久而言必然出現;農業上,隨著人口不斷增加(因天下承平),土地必不足分配;天災人禍、官商勾結、富人越富,又加速土地兼併之出現(早於高祖時,丞相蕭何即有和商人勾結之行,只高祖因其功,故不對其懲治,此可見官商交往謀利之一斑),佃農數目增加,農民生活自然更苦。高祖雖輕徭薄賦,對農民似有利,但一旦農民早把田地賣了予地主(官員或商人),即其土地早被兼併,農民所繳的實是地主所設置之高額之田租,輕鬆之稅,到頭來只是地主得益,農民卻和此無干,如是,高祖之政又顯一大缺失。(事實上,此問題在文景至武帝日趨尖銳,「如何節制商人資本及提高農民地位及利益?」,遂成為漢中業一重要急待解決之問題。)


外交方面,漢高祖迫於無奈用和親政策,此政雖可保北邊一時之和平,可是,匈奴的民族性本是搶略型(其地處苦寒之地,不能自給自足,故唯一之自保方式就是搶劫和略奪農業國家的物品),和親政策雖同時對匈奴送予大量物品,可止其一時之野心,但其胃口本大,漢和親如何能長期止之?於是,匈奴必仍時常寇邊可見。匈奴仍寇邊,和親政策遂失效,「如何在和親外另覓方法對負匈奴?」於是被提出,此一切,追其源頭,不能不謂是高祖和親政策之失。


不過,我們可否以和親之失評高祖之不是,此又不可,如上所述,當時之客觀條件根本不容高祖有和親以外之更好之選擇,此情況下迄武帝始有改變。如是,高祖之政雖有失,但此實為歷史之缺憾,非高祖之疏忽使然。


最後,學術上,漢高祖本無意於理會此方面的問題,朝中也無相關人才可從事此工作,高祖於此自無過失或不足可言。但此亦表示秦留下的問題,有關統一意識型態建立之問題,仍須等待日後有人來解決,此層宜注意。


高祖施政的不足已述,當中所又生出的問題,很多影響及以後漢室的其他政策,本文亦已述及。以下姑略述諸呂之亂、文景之治及吳楚七國之亂以終全文。


先言諸呂之亂。由高祖至文帝,當中實有一時期,此時期中,惠帝名義上為中國之國君,但實質全國之政治實權全操在呂后手中。司馬遷後來撰《史記》,獨為呂后立一本紀,而惠帝即無之,便是因呂后當時乃掌全國實權之故。惠帝既無權而權在呂后,在朝中之用人上,其除了用高祖留下之臣子外,其必用呂氏之人為心腹亦是必然之事實。此一來可加強自己之勢力,二來也可令自己之心理上有安全感。如是,呂后之稱制,帶來的便是呂姓外戚之受重用了。當時受重用的主要有呂祿、呂產等,為中國歷史上外戚干政之始,有漢(包括東漢)一代常見外戚弄權之事,竊謂此也是由呂后開始。(讀者又可以之比唐武則天,二者也有近似處)


呂后離世前後,諸呂漸次被蕩平,整個呂氏弄權之過程,史稱「諸呂之亂」。


為免諸呂之亂重演,陳平等人遂立文帝(因文帝母不好政事)。文帝在位,政治、經濟、對外等政策全襲高祖之舊。當時朝中多主黃老無為治術,無為者,即一依前朝所行也。文帝一依前朝所行,適逢社會環境和高祖時近似,故其政策仍可行。文帝又好自責、出外不乘純一色的駟馬、身穿粗布衣服,既愛民,又節儉,上行下效,一時風氣良好,後人遂稱其在位之世為治世,和後來的景帝統稱「文景之治」。


景帝既和文帝齊名,其統治必良好亦見。史載文帝時田租什伍稅一,景帝時即三十稅一,稅收更輕,此即為景帝仁政之一例。景帝也用黃老治術,政策大致無異文帝。


唯景帝朝發生了吳楚七國之亂,此事險危漢室政權。此事何由發生?如上述,高祖施政中早已留下同姓王之問題未被解決,至文帝,賈誼曾有一名言:「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此名言即在處理同姓王之問題。賈誼的大意是:一方面續封同姓王,一方面隱約削其勢力,賈誼從沒提出用「削藩」處理同姓王問題,此亦是其卓識處。惜乎文帝並未重用其人其說,問題於是又留至景帝手中。


景帝時,全國已歷文帝之致治,社會經濟轉趨富裕,當中自包括同姓王諸國人民。又同姓王諸國人民多不知中央,政財軍三權加上民心全操於同姓王手上,此不免使景帝認真思考同姓王的處理問題。當時,晁錯向景帝提出「削藩」,景帝從之,吳王濞等七國遂反,景帝見狀,又怒又驚,是時和晁錯不和之袁盎主殺錯以令七國亂息,景帝從之,但亂何能因此而息?及至周亞夫出兵,七國亂事始被討平。


「吳楚七國之亂」實牽涉不少重要問題,姑略說兩個。一是封建之問題,早於論西周封建時,筆者已說以血緣拱衛政權之法不可靠。但國人何以時常有此想法?此則出於中國本是一宗族社會,人對同血緣同姓氏之人異常信任之故。可是,此信念存在是一事,其能否有效落實又是另一事,周之三監之亂已開其端,及至七國,理由亦然。高祖初封同姓王本欲避免皇室孤立及加強漢勢力之於全國,可是,到景帝時,其所得結果卻是叛亂。前者可說是高祖之信念,後者則是事實,信念未必可成為事實,故七國之亂爆發。此不但證明封建失敗,更重要是再次指出以血緣拱衛政權之法不可靠,此為一大問題。


二則是「削藩」的可行性問題,若晁錯用賈誼之法,其所得出的局面未必是叛亂,惜其用強硬之削藩政策,以硬碰硬,亂事自生。後來明代黃子澄、齊泰等人用削藩,終引致「靖難之變」,漢明同用削藩而得出近似之效果,其可行性問題,亦宜深究。


當然,吳楚七國之亂後,同姓王多不敢反抗中央,但同姓王問題尚未被消除,一直至武帝用主父偃之「推恩令」,同姓王問題才算被完全解決。


總括而言,漢高祖的施政於政治、經濟等方面皆能對應秦末遺下的問題及處境。雖其有不足處,但這些不足正有助推動漢日後之國策。又諸呂之亂開外戚專政之風,七國之亂揭示封建之缺憾,文景之治見帝王之寬仁,此等皆極具歷史意義。漢初之各方面大致如此,治漢史者不可對之忽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