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戲為讖

曹雪芹寫元妃點戲,不純粹是寫點戲,而是以戲為讖。事實上,不只是戲,前八十回的詩、詞、燈謎等,都有讖的成分,預示眾人日後的吉凶禍福。

元妃第一齣點的戲是《豪宴》,《豪宴》出自《一捧雪》。

《一捧雪》乃明末清初戲劇家李玉的作品,內容講述明朝嘉靖年間,京官莫懷古家有祖傳玉杯「一捧雪」,被裱糊匠湯勤得知,向嚴世蕃告密。嚴世蕃以權勢向莫懷古索取此杯。莫懷古連番設計保衛祖傳玉杯,卻盡被識破。莫家僕人莫成代主人赴死,湯勤被莫妾薛雪豔刺死,雪豔隨之自盡。莫懷古被嚴世蕃害得家破人亡。

脂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前八十回與《一捧雪》最相近的情節,莫過於第四十八回賈赦強搶窮書生石呆子「二十把舊扇子」的事: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二十把扇子是石呆子的傳家之寶,賈赦為將這些扇子據為己有,竟串通賈雨村,誣告石呆子拖欠官銀,將他打入大牢,此與嚴世蕃為強搶玉杯「一捧雪」,誣陷莫懷古,何等相似!

又湯勤原是古董行的貧賤工匠,因受莫懷古賞識,舉薦給嚴世蕃,後來反而恩將仇報。這樣的經歷,和賈雨村也十分相似,賈雨村受賈政推薦,最後藉揭發賈赦奪扇導致榮國府被抄家。

元妃第二齣點的戲是《乞巧》,《乞巧》出自清初劇作家洪昇《長生殿》。

《長生殿》講述唐玄宗李隆基和貴妃楊玉環的愛情故事。楊玉環是唐明皇最寵愛的貴妃,生前受盡恩寵,連帶整個楊家也跟著得勢,她的大姐封為韓國夫人,三姐封為虢國夫人,八姐封為秦國夫人,哥哥楊國忠官拜宰相,就連她遠方的兄弟都得了高官,可謂榮華富貴權傾一時。可惜安史亂起,李隆基在禁軍兵變中,被迫於馬嵬坡縊死楊玉環,一說她死於亂軍之中,一說她吞金自逝。

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此令已經走下坡路的賈府成為皇親國戚,得以享受末世繁華富貴。元妃受寵,猶如楊氏,賈府則為另一楊家。《長生殿.第廿二齣密誓》,楊貴妃在七月七日七夕節提到:

妾蒙陛下寵眷,六宮無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頭之歎!

瞬息間,怕花老春無剩,一封書寵難憑。論恩情,若得一個久長時,死也應;若得一個到頭時,死也瞑。抵多少平陽歌舞,恩移愛更;長門孤寂,魂銷淚零:斷腸枉泣紅顏命!

楊貴妃深恐被唐明皇疏遠,生怕失寵,故選在七夕這天「乞巧」,乞唐明皇一個諾言。第七十二回: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府打發了一個小內監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話回他。」賈璉便躲入內套間去。這裡鳳姐命人帶進小太監來,讓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便說:「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裡,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過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麼是送過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

宮中太監竟公然到賈府打著借錢的幌子要錢,元春在宮裡先是受寵,及後備受冷落,終至失寵失勢,故脂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元妃死後,賈府亦「家亡人散各奔騰」了。

元妃第三齣點的戲是《仙緣》,出自明朝劇作家湯顯祖《邯鄲記》。

《邯鄲記》以唐人傳奇《枕中記》為基礎,故事講述八仙之一呂洞賓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門掃花之役,於邯鄲客店見一名叫盧生的書生,熱衷仕途功名,於是點化他。呂洞賓用一個有法術的枕頭引盧生入夢。夢中盧生經歷娶妻、入仕、遭貶、受獎、掛帥、勒石、封相、受諂、戴罪、昭雪、復官、享樂、壽終,覺得死而無憾,夢醒時才發現一切都是虛幻。盧生卒之開悟,追隨學仙,上天去當掃花人。

脂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賈寶玉八十回後歷經黛玉之死、賈府被抄、續弦寶釵、離家出走等,不禁發現一切都是虛幻。甄寶玉此刻送來賈寶玉遺失多時的通靈寶玉,是要像呂洞賓般,度化賈寶玉,讓賈寶玉和通靈寶玉同歸警幻仙子處銷號,從而為全書做一歸結:賈寶玉回歸神瑛侍者之位,通靈寶玉回歸青埂峰下。

元妃第四齣點的戲是《離魂》,出自湯顯祖《牡丹亭》。

《牡丹亭》取材於唐代傳奇《離魂記》,講述南安太守杜寶的獨女杜麗娘,在聽聞家庭教師陳最良的詩經《關關雎鳩》一課之後,居然動了懷春之情,於夢中邂逅一書生,醒後因思念夢中情郎,鬱鬱寡歡而亡。杜寶將愛女安葬,豈知杜麗娘的靈魂來到地府,判官卻查出她命不該絕,注定有一段姻緣,放她返回人間。適逢書生柳夢梅赴京趕考,與杜麗娘遊魂相遇相知。杜麗娘指示柳夢梅掘墳,開其棺木,並利用自己的屍體復活,二人最後結成夫妻,柳夢梅高中狀元。杜寶初不相信女兒復活,欲除柳夢梅而後快。在緊急關頭,知情者急告杜寶以實情,並指出柳夢梅乃新科狀元,不宜殺之。經查明真相,柳夢梅與杜麗娘相聚,杜寶也與女婿冰釋前嫌。

林黛玉與賈寶玉共讀《西廂》後,即動了懷春之情,一心向著賈寶玉,視寶玉為知己。她終於為寶玉淚盡而亡,「絳珠之淚至死不乾,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故脂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脂硯齋指出,「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元妃省親是件大盛事,但暗藏悲音,八十回後的哀傷凋零,早在元妃所點的戲中埋下伏筆,四齣戲同時為《紅樓夢》探佚提供資源和線索。

補充一點,四齣戲有兩齣是湯顯祖的作品,可見曹雪芹受湯顯祖影響很深。湯顯祖說:「情根一點是無生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為曹雪芹「一切皆空,唯情不空」的情教提供養分。另外,《邯鄲記》、《牡丹亭》都源自唐人傳奇,唐人傳奇、湯顯祖乃一脈相承,而為曹雪芹集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