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春秋戰國時期思想之一

關於春秋戰國的大事,以前的文章已作申述,現再就此段時期之學術思想作一略說。


先秦思想,近人又有稱先秦哲學,自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出版以後,中國哲學的起源即為先秦思想,中國究有沒有哲學?中國是否只有思想?這些問題是有意義的,也可詳談及數篇文章,但這和史學的進路顯有不同,故本文不作詳述。


可是,有一問題,我們仍當注意,即研究中國思想時,我們應用哲學史方式還是思想史方式?哲學史方式,因其重哲學,哲學源自西方之思辯,即其重邏輯分析亦知,所謂以哲學史方式研究,即找出中國思想之隱藏的邏輯脈絡來,再明顯表出之。馮友蘭稱為「將中國思想加上形式化的外衣」,勞思光則喻為「把中國思想放在邏輯這個顯微鏡下觀察」,既只是加外衣或放在顯微鏡下,中國思想自不會因採哲學史方式研究而受損,反日見清晰。但這是否盡然?


錢穆很抗拒謂中國先秦思想為哲學,其謂西方重思辯,中國則重言簡,其曾舉例:西方說「凡人皆有死,蘇格拉底是人,故蘇格拉底會死」,此為三段式的基本,中國孔子即一句「人皆有死」盡了,故中國顯然沒哲學。此處即引申一問題,用哲學方式重寫中國思想,能否謂之哲學史,謂之哲學可,但可否謂之史?若不可謂之史,則哲學史是否為中國所無,而只有思想史?胡適後來易其書名為《中國古代思想史》,何以其不再用哲學史,此一層尤值深究。


本文無意於這些問題上糾纏,但大致上,本文無意用哲學史之進路,而採思想史的進路,即先述先秦思想起源,再述先秦思想發達之因,繼而略述四家思想,最後談及其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此先望讀者明見。


先秦思想主要是儒、道、墨、法四家,但既只稱主要,即仍有一些次要的思想派別,當時有九流十家之稱,其他派別包括縱橫家,我們提及過的孫臏、蘇秦等皆是縱橫家流,以鬼谷子為師;名家,莊子之友惠施即為一代表,盛主合同異,還有離堅白的公孫龍,也是其中代表;農家,重視農業的思想,以許行為代表;小說家及雜家等。


《漢書.藝文志》釋九流十家之源起,謂諸子出於王官。王官為西周之官學,西周時,專門知識不為平民所掌而操於貴族手,王官即貴族中負責掌知識的人。王官於西周時掌知識,及至東周,周室沒落,王官因而流落民間,基於生計仍需維持之故,王官等人遂以知識教人為業,知識因而下落及平民,形成諸子百家,此是王官失守的大意。當時王官有司徒、禮官等,《藝文志》遂謂先秦儒家出於司徒之官,名家出於禮官、道家出於史官等,此則是諸子出於王官說的內容。


這說法的準確與否固然已受質疑,近人胡適即曾撰《諸子不出王官論》,反對這種說法。可是,此為最早對諸子之源的解釋則無疑。本文無意再深入箇中爭論,即此而止。


以上可視為先秦思想的起源。思想有起源未必即可成為百家爭鳴之局,它必須有一合適的環境能夠容納不同的思想,思想爭鳴的情況才能出現,而春秋戰國剛好即為這樣一個環境,諸子百家遂可競起。


先秦思想興盛之環境要素,可從三方面再仔細分析。首先,政治方面,春秋下至戰國,各國為求富國強兵,富國強兵必賴有一計劃及提出計劃的知識分子,於是,各國求才求學說亦勢所必然。這風氣下,帶有兩層作用,第一層,就積極言,則為知識分子及各種學說之受各君主重視;第二層,就消極言,則為各種學說思想可自由發表而不受禁制。後人多言春秋戰國思想風氣之自由,即就此而言。


不過,宜補充一點,先秦思想的受重視及自由根源乃在各國君之求強,則我們可依此而推知,若某一學說不可令某國迅速富強,此學說必不為國君所重用;又當全國達到了統一時,國君既無求不同學說之需,基於政權之穩健,他必限制其他思想傳播,思想自由受限也是必然事,後人多論秦以後思想自由不及戰國之時,此中細節可深思。


各國求富強,因而養成重士(即知識分子)重思想自由之氣氛,這可視為促成先秦思想興盛的政治外緣因素。


另外,思想之發展必賴生活水平無憂才可進行,春秋戰國時期,知識分子多為貴族所養,戰國四公子之一信陵君便曾養食客三千,食客即是謀士;而齊又置有稷下先生一職,對知識分子以厚待,荀子便曾任此職,知識分子經濟上既無憂,自可專研學術思想,成就先秦思想之光明。又當時貿易也頻,貿易的繁榮間接暗示春秋戰國時的交通便利,交通便利,士即能借此優勢穿梭各國宣揚一己之思想,這也有助先秦思想之興;而都市又在戰國時出現,人文聚集,思想所發生的影響力更大,思想浪潮遂一發不可收拾,以上可視為先秦思想興起的經濟誘因。


最後,社會文化上,平王弒父後,人人對舊有的傳統規範已加以懷疑,不再信守,而新的社會規範於此時又未曾建立,作為知識分子,目睹人慾橫流之狀,必痛心思索,其思索所得即成思想,此為社會外緣之因。


概言之,就是各國圖強、規範失衡、養士成風,加上交通設施等配合,遂令百家出現且可爭鳴。


可是,這裡提醒一點,這些因素皆是外緣因素,即外在環境使然。事實上,思想之盛該還有其內部原因,即思想體系的廣泛性、嚴密性等,這些是哲學史專門處理的問題,但學術思想史也不該忽視之。牟宗三言談思想切忌滿天打雷不下雨,只言外緣而不談內部問題,此仍難見思想史之真相。現將逐述先秦四家之思想內容,以見其大意,作為對內部問題之稍微處理(因篇幅所限,本文先說孔子學說,其他逐於以後文章詳述)。


【孔子】


儒家開創於孔子,其思想可分人生修養、政治、教育三方面。


人生修養上,孔子教人為一君子,君子以往用作指貴族,到了孔子時,意思改變,指有道德修養的人。君子必能守禮,守禮卻不是為了面子,而是出於仁。《中庸》曰:「仁者,人也」,仁、人相通,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釋仁為一種真情實感,人和人之間的一種共通之情,極為恰當。本乎人情而行禮,方可為君子,否則禮行亦無意義,故孔子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而樂何」。仁為禮之本,禮又表現出人行事上的正當,即義於禮見,仁義禮至此,三者扣緊,此既是孔子思想對人生修養的理論中心,亦是勞思光先生《中國哲學史》對孔學之理解。


仁是透過實踐而行出來的,行仁,即是行道,有行仁之志,即為志於道,行仁之法為忠恕。忠恕歷來有不同解法,一般而言有兩面,一是積極面「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一是消極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能實踐忠恕之道,人的仁即能日增,忠恕之道因而可持久維持,君子,即為一生依仁、踐仁的人,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即不為外界引誘而放棄仁道之意,這也和其依仁、踐仁思想合。


人能依仁、踐仁,愛的對象必擴大,但其愛是由遠及近的,是一種推愛,非兼愛,這也是本於人情而發。愛之對象範圍廣,即其自我世界必大,自我世界有兩層,一為通古往今來而立一世界,一為通現世不同地方人、物而立一世界。為仁者,因其愛人之心,其必能愛千百萬世之古人,愛以後千百世之後人,愛不同地方之人,愛不同地方之物(包括天地),後來宋儒程顥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張橫渠言:「天人合一」,實是一本孔子之意而加以闡發。闡發是中國思想特有,西方則無,這層讀者又當注意。


孔子之人生修養思想大致如上述,但孔子又言:「智、仁、勇」,視之為三達德,仁而無智,即無法以最有效之方式行仁,故仁智合;仁而無勇,仁必不能行,用孟子後來語即有性善而無養成至剛至大之氣,這亦不足以行善,故仁勇要合。但有智有勇而無仁又不可,故仁仍是最主要。孔子又曾對西周之伯夷叔齊讚之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仁乃人生最高理想,且自求即可得,主宰在我,非外,後來孟子言性,即承此意,但孔子不言性而言仁,仁,情也,更具體真切而不落抽象,這又反映中國思想之特色。


仁屬內,可主宰,和之對立者是命,屬天,在外,不可求。孔子知道之不行,慟之於顏淵之死,皆曾歎曰命,又言:「知我者其天乎」,天在孔子思想中似有意志,而又和命相連,跟仁義對揚。此為孔子之天命觀。


在政治思想上,孔子主「正名主義」,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又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從周公之禮樂,重訂名份,再以名份限各人之行為,卒以達社會和諧,這是孔子的政治理想。何以其要從周而不是夏商?因周制因革自夏商而有所損益,乃當時最優秀的制度,故孔子從周。後人不明,多藉此言孔子守舊,實則他何嘗守舊,由其不從夏而從周可見。


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前一君臣父子指君臣父子的位份,即名;後一君臣父子指行為。為君做為君的行為,臣父子也如是,這某程度上也是針對平王之弒父及春秋時篡弒兼併問題而發。


他又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主德治,因德重教化,可防範於未然,也能合符人情;刑則冰冷無情,又只是制衡壓迫,無助處理罪惡之本,故孔子尚德、禮而輕刑及政。


在教育上,孔子的說教言行也反映其部份思想。孔子言:「有教無類」,又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錢穆《晚學盲言》釋有朋的朋為來學者,因中國古代師生即友,則孔子實視所有來學者為朋友,並為此感快樂,這亦是一種有教無類的反映。只要一心求學,即予施教,這是孔子對學生的態度。至於對老師,子曰:「三人行,則必有吾師焉」,即孔子認為求學並不需選擇老師,任何人皆可為師,取其優而補其劣,能有所優所劣可取,此人即可為師,這是孔子想法。


孔子對學習又有一套獨特的見解,其言:「學而不思則妄,思而不學則殆」,學思並重,學又和問兼言,後世《中庸》稱道問學,孔子入太廟,每事必問,這亦是學,但學不可無思,思,則再思可矣,而不是窮思極索,此又為中國思想不近哲學處。孔子學思並重有如此。


孔子又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重視人養成對某學問的興趣多於只以其為知識學習,孔子之學又以人為本,即孔子實要人養成對人關愛之態度。孔子又因才施教,如子路治軍,冉有理財,宰我治文學即為例,不過,孔子始終特愛顏淵,謂:「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因顏淵能有道德氣節而不為外界所動,故孔子特愛之。


以上為孔子之教育思想,雖粗略,但大意可見。至於孔子用哪些內容教弟子,後世言其用六經,即詩、書、易、禮、樂、春秋,又有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但六經的易乃晚出,現存的禮也不是孔子時之禮書,刪詩三百以孔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性格,其不如此為亦見,則六經未必全是孔子教本,當中細節,近代考證已詳,可參考。


總全文而觀,諸子傳統認為出於王官,但近人已非之;當時各國君求富強,因而專士及各種學說,先秦思想浪潮遂一起而不可收;而先秦思潮中尤以孔子開先,其仁義禮三者並立、正名、有教無類等思想影響後世深遠,此後經孟荀以承,孔子學說卒完善,孔子亦因其教育事業而被後世專為「至聖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