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逝世

林如海身染重病時,已是秦可卿患病的第二年年冬。張友士說:「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癒了。」他可是「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偏偏林如海病重不久,秦氏就死了。這裡有兩個解釋:一個是人的命運無法估計、預測,即使如張友士,也預計不了,帶出人生無常。一個是秦可卿之死根本非由病所致,乃另有隱情。事實上,脂批有以下兩條: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嘆嘆!壬午春。

加上判畫是美女上吊,秦可卿因病而死極有可能是「假語存,真事隱」的結果。

秦可卿死時,向鳳姐報夢,這段文字也值得斟酌。

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脂評本)

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強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程高本)

一個是「心胸大快」,一個是「心胸不快」,周汝昌解得好:鳳姐聽見有人高瞻遠矚,提醒自己,說出具建設性、有遠見的話,怎會「心胸不快」?她必然是「心胸大快」,程高篡改了,越顯其不解。

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競爭,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

秦氏所言,有具體建議 (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等),有深刻哲理 (盛筵必散),有 prediction (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這會是一養生堂棄嬰能道出的嗎?第八回那一段交代不成立,劉心武說得對,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退一步,須知道,秦可卿有兩重身份:在仙界,她是警幻仙姑;在凡間,她是寧國府當家。她對鳳姐的叮囑,都是建基於此兩重身份。

無奈鳳姐是徹底的凡人,她不能盡了解秦可卿所言,

鳳姐忙問:「有何喜事?」

就是凡夫俗子的表現,秦可卿刻下正在講避免賈府破亡之道!

秦可卿最後說:

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

留下兩句: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三春」有兩個意思。一是三個春天,代表三年,賈府三年後會衰落敗亡。一是賈府三個「春」,迎春、探春、惜春去後,諸芳離散,賈府「家亡人散各奔騰」。

綜觀前八十回,第一次元宵是元妃省親,建大觀園。第二次元宵是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鳳姐說「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夜宴結束,鳳姐小產,榮國府開始出問題。第三次元宵未見,但之前的中秋,「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落下淚來。」林黛玉與史湘雲聯詩,更吟出「冷月葬花魂」。「三春」代表三年,在正文中是得到證實的。

至於「三春」等於迎春、探春、惜春,更加清楚,不贅。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云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

周汝昌指,「傳出云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不只是哀秦可卿,更是賈府敗亡的喪音。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脂評本)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程高本)

一個用「納罕」、「疑心」,一個用「納悶」、「傷心」,但經過我們上文分析,秦可卿病死是「假語存,真事隱」的結果,她不真是病死,脂評本所描寫眾人的反應明顯較合符情理。

寶玉「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激烈的反應,反映跟他初試雲雨的,確是秦可卿。襲人是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