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介入

第二十八回尾聲,提到元妃賞賜:

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李,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之物取了出來,只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麼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裡的,我去拿了來了。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紫綃來:「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裡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什麼。」紫綃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

為何元妃賞賜給寶玉的,竟跟寶釵的一樣?審視省親一節,她沒特別對寶釵有好感。由第十八回至此,出現這麼一種轉變,一定有人從中作梗。元妃身處深宮,誰能定期和她聯絡,改變她對寶釵的印象?賈母可以嗎?年紀太大,做不來。於是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王夫人。王夫人一面進宮在元妃面前為寶釵講好說話,一面更換黛玉的家庭醫生。凡此種種,都是隱秘地進行,在正文沒交代,但細心玩味,是可以發現端倪的。寶釵能夠介入寶黛戀,王夫人支持是一個重要因素。

寶玉是聰明人,他嗅到不對勁,為免黛玉起疑心,遂叫紫綃拿些所賜之物給黛玉。他無時無刻都體貼著黛玉感受。

可是,黛玉畢竟有心病,她對寶玉有種不安全感。

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裡請安去,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又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為什麼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

黛玉的不安全感,源於她常自覺寄人籬下,心裡先投下一陰影。

在帶上有色眼鏡下,遂看到種種都變了色。

「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黛玉認為自己不及寶釵好福氣。

「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金玉有兩重意思。一是指富貴的家世,二寶有,黛玉無。一是指金鎖和通靈寶玉,寶釵有金鎖,寶玉有通靈寶玉,黛玉則什麼都沒有,前世為絳珠仙草,故自稱「草木之人」(白先勇以為,黛玉是有東西配寶玉的,她本身就是青黛色的美玉)。

寶玉的回應值得細味。

「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他是堅決否認金玉良緣。

還不夠,「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賈母是其祖母,賈政是其父,王夫人是其母,三人都和他有血緣關係。唯獨黛玉,跟他無血緣關係,他卻待她如親人。這種並列,是一種上升,寶黛關係是一種和寶玉跟「老太太、老爺、太太」同級的關係,這麼一種關係,實際已不是表兄妹的關係,而是夫妻的關係。寶玉猶如發誓娶黛玉為妻,此和「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是呼應的。

奈何寶玉的心意,黛玉基於「心細、小性兒」,仍要懷疑一番,「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黛玉的懷疑,是否完全沒有根據?不是,後來寶玉「呆雁」的舉動可證。不過,如牟宗三所言,寶黛是性靈的契合,二寶是單純的感性吸引,箇中是有分別的,前者永久,後者會起變化、會消逝,黛玉看不到這一點。

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回,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裡呢。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在「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後有一批語:

此處表明以後二寶文章,宜換眼看。

之前寫寶玉起誓,黛玉疑心,此乃就寶黛內部言。但外部如何?寶釵是什麼感受?曹雪芹現在交代了。

「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她是分明不想自己做「電燈膽」,不願介入寶黛感情關係中。

「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回,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裡呢」,別放過細節,寶釵和黛玉不同,她在榮國府的依靠,是王夫人。黛玉在榮國府的依靠是賈母。寶玉亦然。

「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為何元妃所賜寶釵和寶玉是相同的?這裡給出答案。因為薛姨媽對王夫人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王夫人頗為認同,於是向元妃進言,改變了元妃對寶釵的觀感印象。王夫人這樣做,跟她欲結成王氏聯盟,主宰榮國府有莫大關係。這個女人,表面對權力不在意,敲經唸佛,實際是處心積慮謀求奪權,她安排鳳姐當家是第一步,鳳姐是她的內侄女,安排自己之妹之親女為寶二奶奶是第二步。如此看的話,趙姨娘為求他朝生存,汲汲於害死寶玉、鳳姐,打擊王氏集團,是值得同情的。

「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寶釵是介意他人將她和寶玉並提,她愛寶玉嗎?單從此處看,似乎不愛。

母親欲成就金玉良緣,寶釵無奈,結合寶玉起誓、黛玉疑心,三人關係再不純粹,故「以後二寶文章,宜換眼看」。

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裡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寶玉畢竟是少男,禁不住女性胴體的誘惑,「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都是寫他被寶釵的外貌、肉體迷倒了。

值得留意是脂硯齋的判斷:

忘情,非呆也。

「呆」是有情的,寶玉對寶釵,卻是「忘情」。

「忘情」是什麼一種觀念?對一女性胴體只存有性幻想,性衝動,沒有進一步求性靈了解的意欲,謂之「忘情」。

舉個例子,對於成人影片中身材豐滿的女優們,對於搔首弄姿的少女模特兒,男人看著,只會有生理反應,卻不想進一步了解她們的內心世界,此一狀況發展至極端,就是《金瓶梅》所描述的世界,純肉體、純粹淪為性欲奴隸的世界,是人的徹底墮落。

在黛玉身上,寶玉有毛手毛腳,但那是點到即止,因有更上的靈性契合將之規範、上提,昇華。但在寶釵身上,她純粹作為一肉感的、性感的存在,呈現於寶玉眼前。二人也無形而上的交流。寶玉於此極容易沉淪。看到「寶釵生的肌膚豐澤」,「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完全是唯物的、本能的。「恨沒福得摸」,性欲令自己全身心癢癢的。終成「呆雁」,相當於今天的好色之徒。而挽救寶玉出色海者,是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