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中的「俗物」(兼論「清談誤國」)

「竹林七賢」中最年少的一位是王戎。


王戎出身琅琊王氏。祖父王雄,曾任幽州刺史。父親王渾,曾任涼州刺史、貞陵亭侯。《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的主角王祥,與其同宗。由此可知王戎出身儒學世家。


王戎,字濬沖,琅邪臨沂人也。祖雄,幽州刺史。父渾,涼州刺史、貞陵亭侯。(《晉書・王戎傳》)


王戎自幼聰明伶俐,神彩秀美,能直視太陽而不目眩,中書令裴楷稱其雙目「爛爛如岩下電」。


戎幼而穎悟,神彩秀徹。視日不眩,裴楷見而目之曰:「戎眼爛爛,如岩下電。」(《晉書・王戎傳》)


裴令公目王安豐:「眼爛爛如巖下電。」(《世說新語・容止》)


稟氣優秀,除了表現於雙目,還反映在行為上。


六七歲時,王戎在宣武場看戲,猛獸在籠中怒吼震地,眾人都奔走退避,唯獨王戎卻站着不動,神色如常。魏明帝在閣上看見,大為驚奇。


年六七歲,於宣武場觀戲,猛獸在檻中虓吼震地,眾皆奔走,戎獨立不動,神色自若。魏明帝於閣上見而奇之。(《晉書・王戎傳》)


魏明帝於宣武場上斷虎爪牙,縱百姓觀之。王戎七歲,亦往看。虎承閒攀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戎湛然不動,了無恐色。(《世說新語・雅量》)


又有一次,王戎與群兒在道旁遊玩,見李樹上有很多果實,群兒爭着去摘取,王戎卻不去,有人問他為何不去,王戎說:「樹在道旁而多果實,果實必定是苦的。」取來一嚐,果然是苦。


又嘗與群兒嬉於道側,見李樹多實,等輩兢趣之,戎獨不往。或問其故,其曰:「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取之信然。(《晉書・王戎傳》)


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遊,看道邊李樹多子折枝,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世說新語・雅量》)


「樹在道旁而多果實,果實必定是苦的」,這是一個累積多次經驗歸納得出的概然性結論。王戎小小年紀,曉得歸納法,已很難得。即使他不懂歸納法,純粹靠聽聞或看書知悉,其博聞強記亦極可貴。能博聞強記 / 歸納推敲,更要有不怕猛獸嘶吼的膽識,王戎注定非尋常小兒,將來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十五歲,王戎因為父親的緣故,結識阮籍。從阮籍說:「濬沖清賞,非卿倫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談 (濬沖清虛可賞,不是像你這樣的人。與你談話,不如與阿戎談話)。」可見王戎深得阮籍賞識。王戎、阮籍相距二十四歲,為忘年之交。


阮籍與渾為友。戎年十五,隨渾在郎舍。戎少籍二十歲,而籍與之交。籍每適渾,俄頃輒去,過視戎,良久然後出。謂渾曰:「濬沖清賞,非卿倫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談。」(《晉書・王戎傳》)


王戎不好利,父親王渾死於涼州,故吏捐贈數百萬錢助喪,他並沒有接受。


及渾卒於涼州,故吏賻贈數百萬,戎辭而不受,由是顯名。(《晉書・王戎傳》)


他又善於交談,「善發談端,賞其要會」,以話語「超然玄著」見稱。


為人短小,任率不修威儀,善發談端,賞其要會。朝賢嘗上巳禊洛,或問王濟曰:「昨游有何言談?」濟曰:「張華善說《史》《漢》;裴頠論前言往行,袞袞可聽;王戎談子房、季劄之間,超然玄著。」其為識鑒者所賞如此。(《晉書・王戎傳》)


為何阮籍發「共卿 (王渾) 言,不如共阿戎談」?因王渾受家風影響,仍有儒學名教的框架,王戎則不然,善用詭譎的語法句式交談 (非善談玄虛之理,從王戎日後行事可知其與老莊之學全不相應),外表上亦有「越名教」之痕跡,所謂「任率不修威儀」。


阮籍向王戎展示談玄功力,見:


戎嘗與阮籍飲,時兗州刺史劉昶字公榮在坐,籍以酒少,酌不及昶,昶無恨色。戎異之,他日問籍曰:「彼何如人也?」答曰:「勝公榮,不可不與飲;若減公榮,則不敢不共飲;惟公榮可不與飲。」(《晉書・王戎傳》)


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桮。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世說新語・簡傲》)


劉昶,字公榮,任職兗州刺史,有知人之明,而且嗜酒。阮籍敬重劉昶人格之高尚,「勝公榮」,人格比他高的人,當然要跟他飲酒,「不可不與飲」。「減公榮」,人格及不上公榮的人,如司馬氏家族諸位,「不敢不共飲」,為全身保命計,不敢不同枱並飲,以免得罪當權者。「惟公榮可不與飲」,可以不給公榮酒飲,是因為公榮豁達大度。六句即將豐富的內容表述出來,此為談玄。


在阮籍引介下,王戎加入竹林之遊的行列。不過,一句「俗物已復來敗人意」,他似乎被竹林諸賢輕視。


戎每與籍為竹林之遊,戎嘗後至。籍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戎笑曰:「卿輩意亦復易敗耳!(《晉書・王戎傳》)


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世說新語・排調》)


竹林之遊的靈魂人物是嵇康,嵇康是不認同司馬氏政權,也對司馬氏的爪牙看不在眼內,鍾會是一個例子。王戎出身名門望族,為司馬氏攏絡是理所當然。鍾會甚至有「裴楷清通,王戎簡要」的說法,對王戎頗為賞識。一個跟司馬氏政權走得這麼近的人,而且是極年輕的口舌便給的人,竹林諸賢覺得王戎是「俗物」,可以理解。阮籍之言,是對諸賢而發,非故意羞辱王戎。


鍾士季目王安豐:阿戎了了解人意。謂裴公之談,經日不竭。吏部郎闕,文帝問其人於鍾會。會曰:「裴楷清通,王戎簡要,皆其選也。」於是用裴。(《世說新語・賞譽》)


王濬沖、裴叔則二人,總角詣鍾士季。須臾去後,客問鍾曰:「向二童何如?」鍾曰:「裴楷清通,王戎簡要。後二十年,此二賢當為吏部尚書,冀爾時天下無滯才。」(《世說新語・賞譽》)


王戎獲鍾會信任,見於以下一條:


鍾會伐蜀,過與戎別,問計將安出。戎曰:「道家有言,『為而不恃』,非成功難,保之難也。」及會敗,議者以為知言。(《晉書・王戎傳》)


如果鍾會不視王戎為自己人,他會問王戎伐蜀之計嗎?這正是王戎被竹林諸賢看成「俗物」的因由。


王渾死後,王戎襲父親貞陵亭侯爵位,被司馬昭辟為相國掾,歷任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東太守、荊州刺史,未幾改豫州刺史,加建威將軍,受詔伐吳。


襲父爵,辟相國掾,曆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東太守、荊州刺史,坐遣吏修園宅,應免官,詔以贖論。遷豫州刺史,加建威將軍,受詔伐吳。(《晉書・王戎傳》)


王戎派遣參軍羅尚、劉喬為前鋒,進攻武昌,吳將楊雍、孫述、江夏太守劉朗各自率領部眾向王戎投降。王戎率大軍到江邊,吳牙門將孟泰獻蘄春、邾二縣投降。東吳滅亡,王戎進爵安豐侯,增食邑六千戶,賜絹六千匹。


戎遣參軍羅尚、劉喬領前鋒,進攻武昌,吳將楊雍、孫述、江夏太守劉朗各率眾詣戎降。戎督大軍臨江,吳牙門將孟泰以蘄春、邾二縣降。吳平,進爵安豐侯,增邑六千戶,賜絹六千匹。(《晉書・王戎傳》)


王戎成為司馬氏政權統一天下的大功臣。安撫南方,也是王戎的功勞。


王戎渡江安撫新附吳民,宣揚晉室威德恩惠。有見於吳光祿勳石偉為人正直,王戎上表贊揚其清剛之節,向晉武帝推薦,晉武帝下詔拜石偉為議郎,以二千石爵祿終其身。荊州百姓因而悅服王戎。


戎渡江,綏慰新附,宣揚威惠。吳光祿勳石偉方直,不容皓朝,稱疾歸家。戎嘉其清節,表薦之。詔拜偉為議郎,以二千石祿終其身。荊土悅服。(《晉書・王戎傳》)


此時的王戎已今時不同往日,乃晉室的重要大臣。他進入中央權力核心,出任侍中。縱使爆出賄賂醜聞 (南郡太守劉肇送給王戎五十端名叫筒中的細布以行賄,被司隸糾察彈劾,因王戎知道是賄賂未曾接受,才沒有治罪),晉武帝仍對朝臣說:「「戎之為行,豈懷私苟得,正當不欲為異耳 (王戎的行為,怎能算懷私苟得,正是以不貪欲異於他人罷了)!」處處維護。


徵為侍中。南郡太守劉肇賂戎筒中細布五十端,為司隸所糾,以知而未納,故得不坐,然議者尤之。帝謂朝臣曰:「戎之為行,豈懷私苟得,正當不欲為異耳!」(《晉書・王戎傳》)


由清廉謹慎者的鄙視看來,王戎或許真有惹人懷疑的地方,他的令名就此折損。


帝雖以是言釋之,然為清慎者所鄙,由是損名。(《晉書・王戎傳》)


王戎為官無什麼特殊才能,只是庶政料理得比較好。


戎在職雖無殊能,而庶績修理。(《晉書・王戎傳》)


他跟阮籍有一點相似,就是孝心至誠,不拘禮制。


後遷光祿勳、吏部尚書,以母憂去職。性至孝,不拘禮制,飲酒食肉,或觀弈棋,而容貌毀悴,杖然後起。裴頠往吊之,謂人曰:「若使一慟能傷人,濬沖不免滅性之譏也。」時和嶠亦居父喪,以禮法自持,量米而食,哀毀不逾於戎。帝謂劉毅曰:「和嶠毀頓過禮,使人憂之。」毅曰:「嶠雖寢苫食粥,乃生孝耳。至於王戎,所謂死孝,陛下當先憂之。」戎先有吐疾,居喪增甚。帝遣醫療之,並賜藥物,又斷賓客。(《晉書・王戎傳》)


楊駿執政時,王戎拜為太子太傅。楊駿被殺,司馬繇專斷刑賞,威震内外。王戎告誡司馬繇說:「大事件之後,考慮問題要深遠些。」司馬繇不聽,結果遭禍。


楊駿執政,拜太子太傅。駿誅之後,東安公繇專斷刑賞,威震外內。戎誡繇曰:「大事之後,宜深遠之。」繇不從,果得罪。(《晉書・王戎傳》)


楊駿,字文長,弘農華陰人,晉武帝武悼皇后楊芷之父。晉惠帝即位,楊駿以太后父親身份輔政。惠帝皇后賈南風有野心,意圖專擅朝政,楊駿遂任命自己的親信掌管禁軍,引起部份皇親國戚及大臣的不滿。賈南風卒之秘密聯絡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瑋,要他們帶兵進京,討伐楊駿。楊駿不久被殺。


司馬繇協助賈南風、司馬亮誅殺楊駿有功,進入中央權力核心。由於過度專權,一天之內恣意賞罰三百餘人,招致司馬亮的疑忌,加上司馬繇之兄司馬澹從中挑撥,司馬繇最後被免職流放。


王戎得拜太子太傅,倚仗楊駿。太子指愍懷太子司馬遹,司馬遹跟賈后有隙。換言之,王戎是站在賈后陣營的對立面。司馬繇是賈后陣營的人,王戎勸他「大事件之後,考慮問題要深遠些」,反映王戎對賈后陣營心存忍憚,處處防範。


然而,自與賈充、郭槐 (賈充後妻,賈南風之母) 通婚,王戎開始變節,轉投賈后陣營。這時的王戎,官運亨通,已重返中央權力核心。


轉中書令,加光祿大夫,給恩信五十人。遷尚書左僕射,領吏部。(《晉書・王戎傳》)


戎始為甲午制,凡選舉皆先治百姓,然後授用 (凡選拔人才,先讓被選者治理百姓,然後授官擢用)。司隸傅咸奏戎,曰:「《書》稱『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 (三年一次考核官吏政績,經過三次考核,即可升優退劣)』。今內外群官,居職未期而戎奏還,既未定其優劣,且送故迎新,相望道路,巧詐由生,傷農害政 (今内外群官,任期不到一年,王戎即奏請召還,既未定其優劣,就加以更換,送舊迎新,不絕於道路,巧偽奸詐之事由此產生,妨害農業和政事)。戎不仰依堯舜典謨,而驅動浮華,虧敗風俗,非徒無益,乃有大損。宜免戎官,以敦風俗 (王戎不依據堯舜經典行事,而舉動浮華,毀壞風俗,不但無益,且有大害。應免除王戎的官職,以使風俗敦厚)。」戎與賈、郭通親,竟得不坐。尋轉司徒。以王政將圮,苟媚取容,屬愍懷太子之廢,竟無一言匡諫。(《晉書・王戎傳》)


王戎定甲午制,傅咸引《尚書》言反對,且批評其做法有違「堯舜典謨」,可見傅咸為一儒學名臣。晉朝是攏絡儒家豪族大姓建立的政權,朝中儒臣滿佈。王戎被傅咸如斯彈劾,他要繼續立足的話,不得不需要靠山,「與賈、郭通親,竟得不坐」,賈、郭是王戎的靠山,他自然要「苟媚取容,屬愍懷太子之廢,竟無一言匡諫」了。


可惜永康元年 (公元 300 年) 四月,趙王司馬倫起事,囚禁賈后,誅司空張華、尚書僕射裴頠、侍中賈謐等大臣,裴頠是王戎的女婿,王戎又是賈后的人,王戎因此被免官。齊王司馬冏起兵討伐趙王倫,成都王司馬穎等響應,趙王倫之子欲以王戎為軍司,被博士王繇諫阻。


裴頠,戎之婿也,頠誅,戎坐免官。齊王冏起義,孫秀祿戎於城內,趙王倫子欲取戎為軍司。博士王繇曰:「濬沖譎詐多端,安肯為少年用?」乃止。(《晉書・王戎傳》)


齊王冏殺趙王倫,惠帝復位,王戎一度被任命為尚書令,輾轉遷司徒。河間王司馬顒聯合成都王穎討伐齊王冏。齊王冏問策於王戎。王戎批評齊王冏自誅趙王倫以來,賞罰失當,以致朝野多有怨言,人懷貳志,建議齊王冏主動撤回封國,保住爵位。齊王冏的謀臣葛旟大怒,斥曰:「自漢魏以來,王公失勢回府第,有能保全妻子兒女的嗎?發此議論者當斬。」王戎假裝服食藥力發作,跌倒在廁中,才避過一劫。


惠帝反宮,以戎為尚書令。既而河間王顒遣使就說成都王穎,將誅齊王冏。檄書至,冏謂戎曰:「孫秀作逆,天子幽逼。孤糾合義兵,掃除元惡,臣子之節,信著神明。二王聽讒,造構大難,當賴忠謀,以和不協。卿其善為我籌之。」戎曰:「公首舉義眾,匡定大業,開闢以來,未始有也。然論功報嘗,不及有勞,朝野失望,人懷貳志。今二王帶甲百萬,其鋒不可當,若以王就第,不失故爵。委權崇讓,此求安之計也。」冏謀臣葛旟怒曰:「漢魏以來,王公就第,甯有得保妻子乎!議者可斬。」於是百官震悚,戎偽藥發墮廁,得不及禍。(《晉書・王戎傳》)


竹林諸賢對政治都有一定的厭惡,與權力保持距離,唯王戎不然,誰人得勢,就依靠誰人。先依楊駿、愍懷太子,再依賈后,然後是齊王冏,最終齊王冏被討伐,王戎卻勸他撤回封國。他的行事,倒有點像五代時的「長樂老」馮道。


王戎晚年仰慕春秋時期的蘧伯玉,喜歡其隨波逐流,無剛直之節。此已跟嵇康「直性狹中」的精神意態成一對反的兩極,竹林精神之隱沒,始於王戎。


戎以晉室方亂,慕蘧伯玉之為人,與時舒捲,無蹇諤之節。(《晉書・王戎傳》)


尤其甚者,九品中正制發展至「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王戎是罪魁禍首。


自經典選,未嘗進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沉,戶調門選而已。(自從掌選才任官之職,不曾擢拔出身寒微之士,退黜徒有虛名之人,只是隨時勢而浮沉,在官門中選官調職而已) (《晉書・王戎傳》)


居高位,卻不用心處理政務,反而到處出遊,且汲汲於經營財利。


尋拜司徒,雖位總鼎司,而委事僚采。間乘小馬,從便門而出遊,見者不知其三公也。故吏多至大官,道路相遇輒避之。(《晉書・王戎傳》)


性好興利,廣收八方園田水碓,周遍天下。積實聚錢,不知紀極,每自執牙籌,晝夜算計,恆若不足。而又儉嗇,不自奉養,天下人謂之膏肓之疾。(《晉書・王戎傳》)


女適裴頠,貸錢數萬,久而未還。女後歸寧,戎色不悅,女遽還直,然後乃歡。(《晉書・王戎傳》)


從子將婚,戎遣其一單衣,婚訖而更責取。(《晉書・王戎傳》)


家有好李,常出貨之,恐人得種,恆鑽其核。以此獲譏於世。(《晉書・王戎傳》)


一個「積貨物,聚錢財,不計其數,常自執算籌,晝夜計算,常嫌不足」的人,會不會「故吏捐贈數百萬錢助喪,沒有接受」呢?一個女兒出嫁借錢未還就神色不悅的父親,會不會為母親離世「死孝」呢?由此可知王戎早期的作為都是沽名釣譽,非發自真誠。


東海王司馬越奉惠帝北征成都王穎,王戎等百官隨行。成都王穎部將石超敗東海王越部隊於蕩陰。惠帝傷及面頰,身中三箭。王戎隨惠帝被擄至鄴縣。東海王越逃回封國東海,駐守關中的河間王顒遣部將張方乘機進駐洛陽。成都王穎後來為東海王越之弟所敗,從鄴縣逃往洛陽。王戎也隨惠帝被成都王穎挾往洛陽。控制洛陽的張方又送惠帝及成都王穎西入長安。王戎出奔郟縣。危難之際,王戎談笑自若,未嘗有懼色,終日以宴飲自娛。永興二年 (公元 305 年),王戎卒於郟縣,終年七十二歲。


其後從帝北伐,王師敗績於蕩陰,戎復詣鄴,隨帝還洛陽。車駕之西遷也,戎出奔於郟。在危難之間,親接鋒刃,談笑自若,未嘗有懼容。時召親賓,歡娛永日。永興二年,薨於郟縣,時年七十二,諡曰元。(《晉書・王戎傳》)


毫無疑問,王戎確有過人之處,如善於鑒識人的品德才能。


戎有人倫鑒識,嘗目山濤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王衍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表物。謂裴頠拙於用長,荀勖工於用短,陳道寧糸畟糸畟如束長竿。(《晉書・王戎傳》)


族弟敦有高名,戎惡之。敦每候戎,輒託疾不見。敦後果為逆亂。其鑒嘗先見如此。(《晉書・王戎傳》)


可是,他背棄竹林精神,向殘酷現實妥協,亦是彰彰明甚。


嘗經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後車客曰:「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暢於此,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阮雲亡,吾便為時之所羈絏。今日視之雖近,邈若山河!」(《晉書・王戎傳》)


初,孫秀為琅邪郡吏,求品於鄉議。戎從弟衍將不許,戎勸品之。及秀得志,朝士有宿怨者皆被誅,而戎、衍獲濟焉。(《晉書・王戎傳》)


王戎尚可壽終,其堂弟王衍倒沒有那麼好運。


和王戎一樣,王衍也有美貌才智。


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貢。兼聲名藉甚,傾動當世。(《晉書・王衍傳》)


而且愛說「超然玄著」的話。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衍甚重之。惟裴頠以為非,著論以譏之,而衍處之自若。(《晉書・王衍傳》)


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晉書・王衍傳》)


王戎官至三公,王衍則「累居顯職」。由王戎開出的歪風,經過王衍,傳遍整個朝廷,成為西晉官僚系統的通病。


累居顯職,後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選舉登朝,皆以為稱首。矜高浮誕,遂成風俗焉。(《晉書・王衍傳》)


雖然他也有真情流露之時。


衍嘗喪幼子,山簡 (山濤之子) 吊之。衍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衍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於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晉書・王衍傳》)


卻無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的責任感,終被石勒怒斥「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為石勒所殺。


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問衍以晉故。衍為陳禍敗之由,雲計不在己。勒甚悅之,與語移日。衍自說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勸勒稱尊號。勒怒曰:「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使左右扶出。謂其黨孔萇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如此人,當可活不?」萇曰:「彼晉之三公,必不為我盡力,又何足貴乎!」勒曰:「要不可加以鋒刃也。」使人夜排牆填殺之。(《晉書・王衍傳》)


王衍臨死前慨嘆:「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正好揭示西晉的敗亡源自王戎。


衍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時年五十六。(《晉書・王衍傳》)


後人每謂「清談誤國」,其實,何晏、王弼之清談不足以誤國,嵇、阮、劉、向諸賢之清談亦不足以誤國,真正誤國之清談發自王戎、王衍也。


王戎、王衍善談「超然玄著」的話,但「超然玄著」的話不一定蘊含老莊之玄理,能講「超然玄著」的話亦不代表其生命與老莊思想融合無間。口講一回事,做又另一回事,依附權貴,轉換政治立場而不以為恥,始終無退隱之意,這是變了質的清談,是變了質的清談誤國,非清談本身誤國!


《世說新語・輕詆》記桓溫一句話: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王夷甫即王衍。桓溫都算有識見,但窮源溯始,王戎乃始作俑者。


陳寅恪有以下評語,頗為精準的解釋何謂「清談誤國」:


自然與名教不同,本不能合一。魏末名士其初原為主張自然,高隱避世的人,至少對於司馬氏的創業,不是積極贊助。


然其中如山濤、王氏戎、衍兄弟,又自不同。像山濤,原是司馬氏的姻戚。其人雖曾『好老莊,與嵇康善』,但後來終於依附司馬氏,佐成亡魏成晉之業。王戎、王衍既與晉室開國元勛王祥為同族,王戎父王渾、王衍父王義又都是司馬氏的黨羽,家世遺傳與環境熏習都足以使他們站到司馬氏一邊,致身通顯。而他們早年本崇尚自然,棲隱不仕,後忽變節,立人之朝,位至宰執,勢必不能不利用一已有的舊說或發明一種新說,以辯護其立場。這就是名教與自然相同之說的由來。此說意謂自然為體,名教為用,自然為名教之本......


既然名教原是取法自然而設,則不獨須貴名教,亦當兼明自然。有了此說,如山濤、王戎、王衍之輩,自可兼尊顯的達官與清高的名士於一身,既享朝廷的富貴,仍存林下的風流,而無所慚忌。這是歷史上名利並收的最顯著的例子。由此可知名教與自然相同之說之所以成為清談的核心,原有其政治上的實際功用。


如果是林泉隱逸清談玄理,則縱使無益於國計民生,也不致誤國。清談誤國,正因在朝廷執政即負有最大責任的達官,崇尚虛無,口談玄遠,不屑綜理世務之故......


清談誤國是西晉滅亡的原因之一。那時候的西晉官場是,一面奢談名教與自然「將無同」,一面窮極奢侈享受,名士與高官合為一體,而變亂就在這種風氣中孕育。此風不到西晉最後滅亡,不能終止。(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


故此,將西晉衰亡歸咎何王、嵇阮諸君,都不合適。反而南朝人顏延之作《五君詠》,以嵇康、阮籍、劉伶、阮咸、向秀五人各成一詩,棄山濤、王戎不取,就很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