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翻燭台

賈環是趙姨娘所生,資源分配處於弱勢,不獲寵愛,連邢夫人都不留他吃飯,看死他日後不會接掌榮國府。這麼一個人,對受盡溺愛、重視的哥哥寶玉,自然是恨得牙癢癢。

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

王夫人是寶玉親母,賈政的元配夫人。賈環和趙姨娘在榮國府身處邊緣,多得這女人。刻下命他「來抄個《金剛咒》」,不可不依從。但心不甘情不願是必然的,故「拿腔作勢的抄寫」,敷衍了事。

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

賈環好歹是個少爺,卻落得「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的下場。賈環敏感的心靈自然又要發作,還記得他說過:「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鐘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他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脂批:

暗中又伏一風月之隙。

風月之情,皆系彼此業障所牽。雖云「惺惺惜惺惺」,但亦從業障而來。蠢婦配才郎,世間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尤多,所謂業障牽魔,不在才貌之論。

「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反映賈環敏感的心靈果然發作。

不過,說也奇怪,有一彩霞,彷彿對賈環有情意,勸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又說:「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賈環是個可憐人,難得有人同情他、關心他,他不免對彩霞加倍動情,這為翻燭台埋下伏筆。

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

請注意,賈環在旁見證著整個過程,溺愛至此,他能不憤怒嗎?

寶玉聽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寶玉受寵,沒問題,賈環看慣了。

但彩霞是自己唯一的知心好友,「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賈環此時定必心想:「我什麼都給了你,為何你連這個唯一的丫鬟都要搶走?」這裡不純粹是嫉妒,而是那麼多年對寶玉的不滿的總爆發。

加上寶玉拉彩霞的手,彩霞奪手不肯,這是公然調戲!賈環哪裡能忍受待自己好的人被欺負,於是決心報復。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裡眾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裡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面又罵賈環。

脂批:

已伏金釧回矣。

賈環故意撥翻燭台,燙傷寶玉,很壞麼?明白上述脈絡,就知道他不壞,是個可憐人。

甚至可以說,相比寶玉的女兒氣,賈環男人得多,內心忿忿不平,就索性報復。

金釧一回,賈環對賈政稱金釧跳井皆因寶玉迫姦不遂,使得寶玉遭受賈政毒打。

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

賈環受委屈,向寶玉報復,王夫人受了氣,向趙姨娘出氣,趙姨娘身份低下,找誰發洩?趕狗入窮巷,遂有請馬道婆施「魘魔法」之舉。趙姨娘都是可憐人。

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麼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

耶穌在馬太福音登山寶訓裡說:「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寶玉「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跟耶穌的心靈何其相似!一樣的善良。

劉再復說:「他 (寶玉) 愛一切人,理解一切人,寬恕一切人。即使對那個總是想加害他的趙姨娘,他也未曾說過她的一句壞話。即使對賈環那種蓄意用燈油火毀滅他眼睛的罪惡行徑,他也不予計較」,視寶玉為「准基督、准釋迦」,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