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多為哲學人

跟錢穆關係友好的學者,不少有相當哲學水平。《師友雜憶》:

又余前在無錫三師時,每週必有周會。諸生聚大禮堂,由學校聘校內外一人作演講,講辭由校刊刊載。有一次由余主講,講題今已忘。大意為先秦諸家論禮與法。蔣錫昌時在四川重慶某校任教。得三師校刊,將余此篇講辭轉示其同事蒙文通。文通川人,其師廖平季平,乃當時蜀中大師。康有為聞其緒論,乃主今文經學。而季平則屢自變其說。文通見余講辭,乃謂頗與其師最近持義可相通。遂手寫一長劄,工楷,盈萬字,郵寄余。及余在蘇中,文通已至南京,在支那內學院聽歐陽竟無講佛學。一日,來蘇州訪余,兩人同遊靈岩山,直至太湖濱之鄧尉。時值冬季,余與文通各乘一轎,行近鄧尉時,田野村落,群梅四散彌望皆是。及登山,俯仰湖天,暢談今古。在途數日,痛快難言。而文通又手攜余《先秦諸子系年》稿,轎中得暇,一人獨自披覽。語余曰,君書體大思精,惟當於三百年前顧亭林諸老輩中求其倫比。乾嘉以來,少其匹矣。及返蘇州城,文通讀《系年》稿未畢,但急欲行,遂攜余稿返南京。文通有友專治墨學,見余稿,手抄其中有關墨家諸篇,特以刊載於南京某雜誌,今亦忘其名。是為余之《先秦諸子系年》稿,最先惟一發表之一部分。

蒙文通師事今文經學大師廖季平,後在支那內學院從歐陽竟無學習佛學 (支那內學院以唯識宗研究為主)。其擅長似亦在學術思想方面,即今人所謂哲學者。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代新儒家唐君毅先生,十二歲半入重慶聯合中學求學,受蒙文通啟迪,對宋明理學產生興趣,其後師從歐陽竟無研習佛家思想。據此,蒙文通對當代新儒家實起助緣的作用。

因蒙文通出入理學、經學、史學之間 (曾出版《古史甄微》、《經學抉原》,並在各大學分別開《中國通史》、《宋元史》、《宋史》、《宋代理學》、《宋代史學》、《宋代學術》等課程),乃一通才,這一方面與錢穆極為相似,錢穆遂與之結交,二人成為好友。

除了蒙文通,湯用彤也是錢穆的好友,二人之所以結識交往,也有一段故事,《師友雜憶》:

與余同年來北大者,尚有哲學系湯用彤錫予。本任教於南京中央大學,北大以英庚款補助特聘教授之名義邀來。余是年攜眷去北平,潘佑蓀割其寓邸之別院居之,距北大甚遠。一日,錫予來訪。其翌日,錫予老母又來訪。謂,錫予寡交遊,閉門獨處,常嫌其孤寂。昨聞其特來此訪錢先生,倘錢先生肯與交遊,解其孤寂,則實吾一家人所欣幸。自是余與錫予遂時相往返。

「寡交遊,閉門獨處,常嫌其孤寂」正是哲學人的性格特徵,由此可見湯用彤為人學問。

在湯用彤介紹下,錢穆又認識了熊十力:

一年後,余家自西城潘宅遷二道橋,凡三院四進,極寬極靜。年假以榆關風聲緊,挈眷奉先慈返蘇州,錫予老母亦隨行返南京。明年春,余單身先返北平,適錫予老友熊十力自杭州來,錫予先商於余,即割二道橋第三進居之。此本為先慈居住之所,平屋三間。其第二進僅一書室,為余讀書寫作之所。此兩進相隔最近,院最小,可以隔院相語。十力既來,而余眷久不來。錫予為余一人飲食不便,又勸余遷居其南池子之寓所,割其前院一書齋居余。而又為十力別邀一北大學生來居二道橋之第一進。

原來熊、湯都曾往內學院聽佛學,熊與蒙文通更是聽講之友,卒之蒙文通至湯宅,三人彼此談論,竟不能遏止。

是年暑假,蒙文通又自開封河南大學來北大,與余同任教於歷史系。錫予在南京中大時,曾赴歐陽竟無之支那內學院聽佛學,十力文通皆內學院同時聽講之友。文通之來,亦系錫予所推薦。文通初下火車,即來湯宅,在余室,只人暢談,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談興猶未盡。三人遂又乘曉赴中央公園進晨餐,又別換一處飲茶續談。及正午,乃再換一處進午餐而歸,始各就寢。凡曆一通宵又整一上午,至少當二十小時。不憶所談系何,此亦生平惟一暢談也。

《師友雜憶》記有以下一段:

自後錫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時時相聚。時十力方為新唯識論,駁其師歐陽竟無之說。文通不謂然,每見必加駁難。論佛學,錫予正在哲學系教中國佛教史,應最為專家,顧獨默不語。惟余時為十力文通緩衝。又自佛學轉入宋明理學,文通十力又必爭。又惟余為之作緩衝。

由這一段,可知

(1) 三人之中,以熊十力最具理論創造力,為《新唯識論》,反駁內學院所教。

(2) 蒙文通有史學意識,重視傳承 (跟錢穆相近),故恪守內學院說法,不認熊所言為對。

(3) 湯用彤雖治中國佛教史,但對佛學內部義理不甚了了,分辨不出儒釋之異同,故「獨默不語」。

(4) 錢穆天性好作調停、折衷,這影響到他後來決志寫《朱子新學案》,旨在平漢宋之是非,朱陸之是非。又長期為十力文通作緩衝,錢穆必接觸到不少真知灼見,加深了他在學術思想方面的造詣。

當時同聚者還有林宰平、梁漱溟,錢穆說:

除十力錫予文通與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兩人,時亦加入。惟兩人皆居前門外,而又東西遠隔。漱溟又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僅得五人相聚。宰平與漱溟則不易相值。

梁漱溟入北大任教,曾發誓「為孔子、釋迦抱不平」,堅定維護傳統文化。

至於林宰平,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和清華大學哲學系任敎,曾參與科玄論戰,支持張君勱 (1958 年唐君毅等發表<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張君勵便是其中一位聯署者) 的主張,即:科學無法解決人生觀的問題,僅能促進社會物質的蓬勃發展。新青年應該側重於孔孟、以至宋明理學為價值的精神文明。

錢、蒙、湯、熊,加上林 / 梁,此其實是文化保守主義者的陣營,以迎擊當時浩浩蕩蕩的「全盤西化」派。「全盤西化」派以胡適領頭,其弟子傅斯年、顧頡剛盤踞歷史系,令堅持維護傳統的錢穆孤軍奮鬥。錢穆唯一可以找到同路人的地方,在北大哲學系,湯用彤、梁漱溟、熊十力都是其中教員。

《師友雜憶》復有以下一段:

又有一生來問,師言老子出孔子後,又言出莊周後,除最近在《燕京學報》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見否。余答,有之。彼云,願聞其詳。余答,此非一言可盡,余在上古史班上當有述及,君倘願聞其詳,可試來聽之。彼乃哲學系四年級生,自是遂來余上古史班上旁聽。越一年,來晤言,余聽師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師言不疑。哲學系有畢業紀念刊,當整理一年筆記成篇刊入。不知師尚有所言未盡否。余答,有之。因請余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畢業刊物中,並告余,亦當請適之師同為一文討論其事。余允之。余因續撰一文,連同彼筆記同刊是年北大哲學系畢業紀念刊中。而適之則竟未為文。後余自刊《莊老通辯》一書。已在余居香港時,距當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筆記載當年北大哲學畢業刊者,余手邊無之,容當覓得,再以補入。此君已忘其姓名,惟聞其留學德國,歸國後,在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任教。

認同錢穆「老子出孔子後,又言出莊周後」的觀點的人,竟是北大哲學系四年級生。由此可知錢穆與哲學人淵源甚深。

錢穆未幾和賀麟結識,賀麟是湯用彤在北大哲學系的同事。

賀麟自昭,自歐留學先歸,與錫予在北大哲學系同事,與余往還甚穩。

錢穆撰《國史大綱》畢 (1940 年),湯用彤提議他旁治佛學,未被採納。

自離昆明途中,錫予詢余,《史綱》已成,此下將何從事。余詢錫予意見。錫予謂,儒史之學君已全體窺涉,此下可旁治佛學,當可更資開拓。余言,讀佛藏如入大海,兄之《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佛教史》,提要鉤玄,闡幽發微,讀之可稍窺涯矣,省多少精力。盼兄賡續此下隋唐天臺、禪、華嚴中國人所自創之佛學三大宗,則佛學精要大體已盡,余惟待君成稿耳。錫予謂,獲成前稿,精力已瘁,此下艱巨,無力再任。

直至讀胡適論神會等文章 (1945 年),錢穆才操筆為文,治禪史及理學史思想傳遞,旁及天臺華嚴兩宗。

偶讀胡適之《論神會》諸作,不禁操筆為文,寫《神會與壇經》一長篇,投寄《東方雜誌》。抗戰勝利後,又去昆明續讀《智圓書》。及在香港,又續讀《寶志書》及《少室逸書》等。及遷居臺北,又讀《宗密原人論》諸書,更讀鈴木大拙書。絡續為文,皆一意相承,收在《學術思想史論叢》之第四集。此實為治禪史及理學史思想傳遞一大公案。而天臺華嚴兩宗,亦時於言外旁及。余昔曾屢促錫予為初唐此三大宗作史考,錫予未遑執筆。余此諸文,前後亦歷三十年之久,惜未獲如錫予者在旁,日上下其議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