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思想史的特色

有別於哲學史「給中國哲學穿上系統的外衣」(張岱年語),錢穆治朱子是採取思想史的進路。

思想史的進路,首重思想之「真」與「全」。

錢穆說:

於朱子學術思想之「真」與「全」則絕少有人加以探討。(《致楊聯陞書 (1964 年 9 月)》)

換辭言之,他撰《新學案》,是以發掘朱子學思之「真」與「全」為目的。所謂朱子學思之「真」與「全」,具體言之,即朱子學思義理之精微,以及其全部思想之體系與組織。

思想史復重一思想對後世之影響。

錢穆說:

第四部分則如吾兄來示,須研尋到朱子學對此下之影響。(《致楊聯陞書 (1964 年 11 月)》)

又說:

尚憶最先與足下通訊,來教曾提起朱子學在此後之影響一節。(《致楊聯陞書 (1966 年 8 月)》)。

關注影響,連帶不得不著重發生原因,特別是朱子這類有前後期轉變的大思想家,其轉變之因由必須講究。

對於朱子早年篤信佛家,一轉而踐行儒學,錢穆發現,關鍵在其老師李延平。他說:

蓋其前一卷朱子所手編之《牧齋淨稿》正好為考論朱子早年思想學術之最佳材料。第二卷便見轉變,朱子畢生學問已轉向與奠其深基之得益於李延平者,在此兩卷《詩》中可以窺見其無上絕好之消息。(《致楊聯陞書 (1966 年 2 月)》)。

又說:

穆意前卷多出塵之想,而後卷一反之,此乃朱子此後所謂儒釋疆界之所在也。如前卷《月夜述懷》詩謂:「抗志絕塵氛,何不棲空山。」而後卷《教思堂作示諸同志》乃云:「塵累日以消,何必棲空山」也。其《困學》兩首,明咏前後之轉變,曰:「舊喜安心苦覓心,捐書絕學費追尋,困衡此日安無地,始覺從前枉寸陰。」此後朱子與象山異同,亦已於此詩中透消息矣。其曰:「等閒識得春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又曰:「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皆是再見李延平後之境界。惜乎《困學》一編今已無存,然若將此兩卷《詩》與朱子所追憶李延平諸語兩兩比讀,則朱子之學術轉變與其終身不忘李先生之所由,皆躍然如見矣。(《致楊聯陞書 (1966 年 3 月)》

徐復觀治思想史,主張留意思想變遷的軌跡,所謂「動地觀點」、「發展地觀點」。他說:

年來我所作的這類思想史的工作,所以容易從混亂中脫出,以清理出比較清楚地條理,主要是得力於「動地觀點」、「發展地觀點」的應用。以動地觀點代替靜地觀點,這是今後治思想史的人所必須努力的方法。(《中國藝術精神》)

只有在發展的觀點中,才能把握到一個思想得以形成的線索。(《兩漢思想史》卷二自序)

陳寅恪治史,則好用「以詩證史」的方法。所謂「以詩證史」,即以當時流傳下來的詩詞,來考證當時的史事。岳南說:「這一研究方法,可謂是陳寅恪在史學研究領域的一大發明創造,是一項了不起的偉大成就。」(《陳寅恪與傅斯年》)

凡此種種,皆可在錢穆的思想史研究中找到。

思想家不是孤立的存在,其必有師弟子、學侶、論敵等,知人不能不論世。治思想史亦須對此時加留心。錢穆說:

求知其人,不得不論其世。南渡以下之學術界,以及朱子同時交遊如張、呂、陸諸人及浙東陳、葉之徒,皆當詳細考論。而朱子對其門人之指導,亦不得不分析綜合勾勒出一體段來。(《致楊聯陞書 (1964 年 11 月)》)

最後,親力親為,有助啟發新領悟。錢穆揚言:

因未有助手,一字一句,皆親自謄寫,雖費時間,然不啻再自細心誦讀一過,隨時有新啟悟、新發現,前成各稿不免陸續有增損、有改定。往往為一句之斟酌,一條之移動,不得不將原成之稿再從頭細讀。又有臨時新材料添入。

此跟徐復觀的體驗相似:

我所用的,乃是一種笨方法。十年以前,我把閱過的有關典籍,加以注記,先後由幾位東海大學畢業的同學為我摘抄了約四十多萬字,其中有關兩漢的約十多萬字。等到我要正式拿起筆來時,發現這些摘抄的材料,並不能構成寫論文的基礎。於是又把原典拿到手上,再三反復;並盡可能的追尋有關的材料,這樣才慢慢的形成觀點,建立綱維;有的觀點、綱維,偶得之於午夜夢回,在床上窮思苦索之際。即使是如此,也只能說我的文章,在治學的途轍上,稍盡了點披荊斬棘之勞,斷乎不敢說沒有犯下錯誤。李唐有自咏其畫之句謂「看之容易畫時難」。二十多年來,才漸漸識得一個「難」字。(《兩漢思想史》卷二自序)

竊以為這亦是治思想史一應有之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