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實齋的哲學

欲論清代中葉之學術思想,戴東原及章實齋可謂其中之兩巨擘。有關東原之學,筆者已為文詳論之,今且就實齋及其學術思想作一論述。


有關實齋之生平,錢穆於《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曾作過簡單的介紹:


章學誠字實齋,浙江會稽人。生乾隆三年戊午,卒嘉慶六年辛酉(一七三八-一八零一),年六十四。幼多病,十四歲,《四子書》尚未卒業。十五、六時,讀書絕騃滯,日不過三、二百言,猶不能久識。為文,虛字多不當理。廿一、二歲以後,駸駸向長,縱覽群書,尤好史部。二十三歲始出遊,至北京。二十九歲始依朱筠,得見當世名流,遂知名。三十四歲,朱筠為安徽學政,先生與邵晉涵、洪良吉、黃景仁諸人皆從遊,與晉涵尤相知,以同治史學也。四十歲,中順天鄉試。四十一歲,成進士。迭主定州定武、肥鄉清漳、永平敬勝、保定蓮池、歸德文正諸書院講席,又為和州、永清、亳州修志書,最後為《湖北通志》,時年五十七。自後遂歸浙,時遊揚州,以老。


概言之,實齋之求學而有進始於廿一、二歲,尤以史學為其學問之所長。二十三歲以後,實齋始出遊,其因此有機會至北京與當時之學術界名流交往,接觸到乾嘉的考證學風。二十九歲以朱筠為師,後更得見東原且與之晤談。其同遊者有邵晉涵、洪良吉等人。而他亦曾修撰和州、永清、亳州、湖北等地方志。


實齋和東原的會晤,可謂實齋生平一重要大事,對奠定實齋學思之路有著極大的貢獻。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一書曾對其中細節加以深入的分析,頗為精到,讀者可細參。本篇以探討實齋之思想內容為主,限於篇幅,今且略去其中曲折。


實齋之思想主要見於其著作《文史通義》中。自日人內藤湖南為實齋編《年譜》,繼而胡適之又撰有《章實齋年譜》後,漢語學界對實齋的研究漸趨繁多;英語學界方面,戴密微 (Paul Demiéville)乃首位研究實齋而成名的學者,倪文孫 (David Nivison)撰有《章學誠的生平及其思想》,自此實齋及其學思之全貌得被西方學者所認識。然而,不論是漢語學界還是英語學界,其多把實齋視為一史學家/歷史哲學家,其甚少把實齋視為一純粹的哲學家、儒家思想家來研究。倪文孫可算是一個例外,但細看其分析,其仍有不盡深入、精微的地方。本篇之所以作,一定程度上即是為了補足此一不足。


以下我們將論述實齋思想之梗概。


一、「六經皆史」與「述而不作」


實齋論學,首重「六經皆史」及「述而不作」。他說:


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易教上)


此實齋直接將六經涵蓋在史學之中,且反對學者以私意著述。


由於實齋將六經視為一歷史資料,其自沒有什麼神秘的成分,如漢代今文經學家所說般。實齋因此說:


蓋聖人首出禦世,作新視聽,神道設教,以彌綸乎禮樂刑政之所不及者,一本天理之自然,非如後世託之詭異妖祥,讖緯術數,以愚天下也。(易教上)


他又說:


夫子憾夏、商之文獻無所徵矣,而坤乾乃與夏正之書同為觀於夏、商之所得;則其所以厚民生與利民用者,蓋與治歷明時,同為一代之法憲;而非聖人一己之心思,離事物而特著一書,以謂明道也。(易教上)


夫《春秋》乃周公之舊典,謂周禮之在魯可也,《易》象亦稱周禮,其為政教典章,切於民用而非一己空言,自垂昭代而非相沿舊制,則又明矣。(易教上)


此兩條可見實齋以為古時之聖人並不以一己之心思,離事物而特著一書。六經皆為政教典章。


或曰:文王拘幽,未嘗得位行道,豈得謂之作《易》以垂政典歟?曰:八卦為三《易》所同,文王自就八卦而系之辭,商道之衰,文王與民同其憂患,故反覆於處憂患之道,而要於無咎,非創制也。周武既定天下,遂名《周易》,而立一代之典教,非文王初意所計及也。夫子生不得位,不能創制立法,以前民用;因見《周易》之於道法,美善無可復加,懼其久而失傳,故作《彖》、《象》、《文言》諸傳,以申其義蘊,所謂述而不作;非力有所不能,理勢固有所不可也。(易教上)


此實齋論《周易》和相關傳文之著述乃由於歷史理勢使然,非文王、孔子等人有心為之。


因古時之聖人只知「述而不作」,不求另有撰著以標新立異。實齋據此,遂批評楊雄、司馬光之擬《易》:


後儒擬《易》,則亦妄而不思之甚矣!彼其所謂理與數者,有以出《周易》之外邪!無以出之,而惟變其象數法式,以示與古不相襲焉,此王者宰制天下,作新耳目,殆如漢制所謂色黃數五,事與改正朔而易服色者為一例也。揚雄不知而作,則以九九八十一者,變其八八六十四矣。後代大儒,多稱許之,則以其數通於治歷,而蓍揲合其吉兇也。夫數乃古今所共,凡明於歷學者,皆可推尋,豈必《太玄》而始合哉?蓍揲合其吉兇,則又陰陽自然之至理。誠之所至,探籌鉆瓦,皆可以知吉兇;何必支離其文,艱深其字,然後可以知吉兇乎?《元包》妄託《歸藏》,不足言也。司馬《潛虛》,又以五五更其九九,不免賢者之多事矣。故六經不可擬也。先儒所論僅謂畏先聖而當知嚴憚耳。此指揚氏《法言》,王氏《中說》,誠為中其弊矣。若夫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跡,而非託於空言。故以夫子之聖,猶且述而不作。如其不知妄作,不特有擬聖之嫌,抑且蹈於僣竊王章之罪也,可不慎歟!(易教上)


對於楊雄、司馬光等人模仿《易經》之體例以自撰《太玄》、《潛虛》,實齋並不喜歡,其背後之理由仍是出自對「述而不作」的肯定。


二、 象


除了「六經皆史」及「述而不作」外,實齋思想之另一重點在其對「象」的探討。他說:


象之所包廣矣,非徒《易》而已,六藝莫不兼之,蓋道體之將形而未顯者也。(易教下)


此實齋論象。象乃是指「道體之將形而未顯者」,《易》、六藝所言之內容,皆可以說和象有關。


又說:


萬事萬物,當其自靜而動,形跡未彰而象見矣。故道不可見,人求道而恍若有見者,皆其象也。(易教下)


實齋以萬事萬物(形跡尚未彰顯)之自靜而動為「象」,此有點類近於宋明儒之「幾」。然而,宋明儒之「幾」乃尅就生生不已之天道實體之妙運乎氣言,實齋甚少談及天道之生生不息,其似對生生天道不甚相契,如是,實齋之「象」和「幾」仍有分別。


實齋又對不同的「象」加以分類,且把「人心營構之象」視作出自「天地自然之象」,他說: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營構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說卦》為天為圜諸條,約略足以盡之。人心營構之象,睽車之載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無不可也。然而心虛用靈,人累於天地之間,不能不受陰陽之消息,心之營構,則情之變易為之也。情之變易,感於人世之接構,而乘於陰陽倚伏為之也。是則人心營構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易教下)


三、 「言事合一」與「即事言理」


細讀《文史通義》,不難發現實齋對空言高論、離事言理之厭惡。其主張代之以「言事合一」及「即事言理」。他說:


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易教上)


此見實齋反對學者離事以言理。


又說:


古人事見於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書教上)


此實齋以為古人多言事合一,未嘗把言事二分。


又說:


事有實據,而理無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未嘗離事而著理。(經解中)


此實齋主張即事以言理,不可離事而空言理。


四、 道


實齋對「道」之見解主要見於<原道>上、中、下三篇。實齋論「道」,頗有別於宋明儒,而自成一格。他說: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固諄諄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則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猶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別班分,而道著矣。仁義忠孝之名,刑政禮樂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後起者也。(原道上)


《中庸》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之語,其所言之道乃一化生萬物之天道。此道內在於人身之中,其即為人成德之根據,此之謂「性」。然而,試觀實齋「道之大原出於天,天固諄諄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則吾不得而知也。」,其明顯把天道一面割去,而把焦點集中在人道。又細按其對仁義忠孝的解說,其亦主要從實然、歷史演進之角度論人道之形著,此和《中庸》本乎人之道德心性以言人道明顯有別(實齋有別於宋明儒之地方於此可見)。


他又說: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則必朝暮啟閉其門戶,饔飧取給於樵汲,既非一身,則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謂不得不然之勢也,而均平秩序之義出矣。又恐交委而互爭焉,則必推年之長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勢也,而長幼尊尊之別形矣。至於什伍千百,部別班分,亦必各長其什伍,而積至於千百,則人眾而賴於幹濟,必推才之傑者理其繁,勢紛而須於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勢也;而作君作師,畫野分州,井田封建學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聖人智力之所能為,皆其事勢自然,漸形漸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原道上)


此實齋續論人道。實齋認為,人道乃一般人日用而不知,其形著乃人之日常生活「不得不然之勢」所促成,非聖人智力之所能為。實齋本此,遂以「天」作為「人道」之另一稱謂。


實齋之說,初步觀之,或有道理,然而,細心分析,即不難發現其弊端。其弊端為:即使「道」之形著乃由「不得不然之勢」所促成,但缺乏了歷代聖人之改良修正,其仍不能徹底的、全幅的形著。換言之,聖人之改良修正乃「道」之形著另一必要條件,卻為實齋所忽視。「道」既非全由「不得不然之勢」所促成,而聖人之改良修正必出於其智力之運用,如是,「道者,非聖人智力之所能為」一語不免有偏失。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實齋雖說「人生有道,人不自知」,類近《易傳》以「百姓日用而不知」言理,但實齋之道顯然不是《易傳》之理,《易傳》之理乃一和實然之氣有距離之存在之理;實齋之道卻是實然的人類的生活之道,為氣之條理(此點實齋頗近似東原)。


又說: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氣。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萬事萬物之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也。人可得而見者,則其當然而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師,分州畫野,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後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後而救之。羲、農、軒、顓之製作,初意不過如是爾。法積美備,至唐、虞而盡善焉,殷因夏監,至成周而無憾焉。譬如濫觴積而漸為江河,培塿積而至於山嶽,亦其理勢之自然;而非堯、舜之聖,過乎羲、軒,文、武之神,勝於禹、湯也。後聖法前聖,非法前聖也,法其道之漸形而漸著者也。三皇無為而自化,五帝開物而成務,三王立制而垂法,後人見為治化不同有如是爾。當日聖人創制,則猶暑之必須為葛,寒之必須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謂吾必如是而後可以異於聖人,吾必如是而後可以齊名前聖也。此皆一陰一陽往復循環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為一陰一陽之道也。一陰一陽往復循環者,猶車輪也。聖人創制,一似暑葛寒裘,猶軌轍也。(原道上)


按實齋對道之理解,其道乃為人道,必待人之出現而後可形著。其當不會說「未有人而道已具也」。其如此說法,只有兩種可能解釋:(1)他接受實在論之立場,以為實然的人類的生活之道能超越於經驗界而真實存在(2)他所言之「道」乃一和實然之氣不即不離之「存在之理」,此看法倒和宋明儒沒有不同了。而憑實齋對「道」之描述較偏重實然義、條理義,我們似不能接受(2)為實齋心中之實際想法。


另外,其又以道為「萬事萬物之所以然」(此「所以然」並非超越的所以然,而只是內在的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歷代聖人亦只是沿「理勢之自然」「法其道之漸形而漸著者」,從而建立出人道,非「有所容心,以謂吾必如是而後可以異於聖人,吾必如是而後可以齊名前聖也」(實齋似以聖人之思慮認知之虛靜為形著人道之關鍵)。


實齋又好以「自然」來形容道,「不得不然」來形容聖人之依道而行。《原道上》:


道有自然,聖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無所為而自然,聖人有所見而不得不然也。聖人有所見,故不得不然;眾人無所見,則不知其然而然。孰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無所見也,不可見也。不得不然者,聖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為道也。聖人求道,道無可見,即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聖人所藉以見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陰一陽之跡也。學於聖人,斯為賢人。學於賢人,斯為君子。學於眾人,斯為聖人。非眾可學也,求道必於一陰一陽之跡也。


此實齋首先分辨「道有自然」和「聖人有不得不然」。用現代之術語說,前者是就「人道本身」言,後者則是就「聖人對人道之認知」言。就「人道本身」看,一般人多「不知其然而然」,人道因此是「無所為而自然」。至於聖人,由於他能見道的一些特徵,其因此知道哪些行為是當時之時勢所容許,哪些不是,即所謂知其「不得不然」。聖人因此可合於道,然其不免有所思慮,此和道本身之自然顯有不同,故實齋曰「非可即以為道也」。


又實齋以「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作為道彰顯之地,實齋稱之為「一陰一陽之跡」。人能即此以見道,此人即為聖人,而別於一般之大眾(由此而推下去,亦可知實齋必以窮究一件件具體之史事以作為上通人道之方法、手段,若東原之做法為「經學即理學」,則實齋之做法可謂是「史學即理學」)。


對實齋來說,道本身乃大公而不得為人所私有,他說:


人之萃處也,因賓而立主之名。言之龐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諸子之紛紛言道,而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吾道矣。道本無吾,而人自吾之,以謂庶幾別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猶三軍之眾,可稱我軍,對敵國而我之也;非臨敵國,三軍又各有其我也。(原道下)


道既大公而無「你的道」、「我的道」之分,今儒者卻以「尊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吾道」,此不免開啟道之病。


五、 道不離器


早自明中葉開始,「理氣內在一元」論已蔚然成為風氣。下迄清中葉,除了東原受此風影響而主張「理為氣之條理」外,實齋亦因此而堅持「道不離器」。他說: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以謂六經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皆器也。《易》之為書,所以開物成務,掌於《春官》太卜,則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書》在外史,《詩》領大師,《禮》自宗伯,樂有司成,《春秋》各有國史。三代以前,《詩》、《書》六藝,未嘗不以教人,不如後世尊奉六經,別為儒學一門,而專稱為載道之書者。蓋以學者所習,不出官司典守,國家政教;而其為用,亦不出於人倫日用之常,是以但見其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嘗別見所載之道也。夫子述六經以訓後世,亦謂先聖先王之道不可見,六經即其器之可見者也。後人不見先王,當據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與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為說,以致離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則云「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則政教典章,人倫日用之外,更無別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以吏為師」。夫秦之悖於古者,禁《詩》、《書》耳。至云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則亦道器合一,而官師治教,未嘗分歧為二之至理也。其後治學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司守一時之掌故,經師傳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然而歷代相傳,不廢儒業,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謂是特載道之書耳。夫天下豈有離器言道,離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倫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則固不可與言夫道矣。(原道中)


此實齋極力論述「道不離器」、「天下豈有離器言道,離形存影者哉?」。實齋據此,遂進而反對後儒把六經視為載道之書,而主張把六經視為見道之器。他又不滿後人於政教典章,人倫日用之外,別出著述之道,且認為秦之「想學法令者,可以吏為師」為道器合一之表現。


又說: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蓋夫子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未嘗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與天道,不可得聞;而曰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也。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不明著此性與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禮能言,殷禮能言,皆曰「無徵不信」。則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託空言,以為明道也。(原道下)


此實齋以為孔子並未明著性與天道,其背後之理由為「恐人舍器而求道」。另外,他又認為,孔子論道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託空言。


由於對「道器不離」的高度重視,實齋因此反對放言高論,他說:


《易》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然而不知道而道存,見謂道而道亡。大道之隱也,不隱於庸愚,而隱於賢智之倫者紛紛有見也。蓋官師治教合,而天下聰明範於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無越思。官師治教分,而聰明才智,不入於範圍,則一陰一陽,入於受性之偏,而各以所見為固然,亦勢也。夫禮司樂職,各守專官,雖有離婁之明,師曠之聰,不能不赴範而就律也。今云官守失傳,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則人人皆自以為道德矣。故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藝,以存周公舊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諸子紛紛,則已言道矣。莊生譬之為耳目口鼻,司馬談別之為六家,劉向區之為九流。皆自以為至極,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觀之,皆仁智之見而謂之,而非道之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顯,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謂道者,而道始因人而異其名矣。仁見謂仁,智見謂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據而有也。自人各謂其道,而各行其所謂,而道始得為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許子之道,其類皆是也。夫道自形於三人居室,而大備於周公、孔子,歷聖未嘗別以道名者,蓋猶一門之內,不自標其姓氏也。至百家雜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一則曰堯、舜之道,再則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韓退之謂「道與德為虛位」也。夫「道與德為虛位」者,道與德之衰也。(原道中)


實齋極不喜歡人高談闊論,以為不同見解之提出將近於「離器言道」,這些見解亦將令真正的「道」隱藏起來(所謂「大道之隱也,不隱於庸愚,而隱於賢智之倫者紛紛有見也。」)。


六、 性與天


就宋明儒學之傳統言,「性」與「天」可謂其論學之核心課題。可是,在實齋之學中,「性」與「天」卻不處於特別重要的理論地位,其只是被拖帶地說出來。這一不同、轉變,多少標誌著實齋並非一嚴格意義之儒學思想家,其思想和先秦、宋明儒學有一距離,而有所歧出。


實齋論人、物之不同,可見於以下的文字:


學問之於身心,猶饑寒之於衣食也。不以飽暖慊其終身,而欲假年以窮天下之衣食,非愚則罔也。傳曰:「至誠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人之異於物者,仁義道德之粹,明物察倫之具,參天贊地之能,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覺運動,心知血氣之稟於天者,與物豈有殊哉?夫質大者所用不得小,質小者所資不待人,物各有極也。人亦一物也。鯤鵬之壽十億,雖千年其猶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於天地之間,百年為期之物也。心知血氣,足以周百年之給欲,而不可強致者也。(假年)


人和物同有「心知血氣之稟於天者」,此並非人之所以異於物處。人之所以不同於物(即人之「性」),蓋因人懂得充分發揮其「仁義道德之粹,明物察倫之具,參天贊地之能」(即認知心),以從事學問,從而養育身心。


實齋這裡的說法基本上無異於東原,同為荀子一路。


他又說: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陽變陰合,循環而不窮者,天地之氣化也。人秉中和之氣以生,則為聰明睿智。毗陰毗陽,是宜剛克柔克,所以貴學問也。驕陽沴陰,中於氣質,學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為學問,則不如其不學也。(質性)


實齋以為人之聰明聖智乃源出於天地氣化之中和之氣,此基本上完全是東原的思路,而迥異於宋明儒。


實齋論情、才說:


夫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氣也。累於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質性)


由「夫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氣也」、「才情不離乎血氣」,可見實齋乃是即氣以言性、情、才,為主張「氣性」一路之學者。又其曰「無學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可見性、情、才經常受陰陽二氣之消長影響,其要堅定自身而不受影響,唯一的方法是透過「學」。


總言之,實齋之「性」論並非孔孟、宋明儒一路,而近於荀子、東原以自然氣質之性為「性」一路。


至於實齋論「天」,他說:


夫天渾然而無名者也。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黃道、赤道,歷家強名之以紀數爾。古今以來,合之為文質損益,分之為學業事功,文章性命。當其始也,但有見於當然,而為乎其所不得不為,渾然無定名也。其分條別類,而名文名質,名為學業事功,文章性命,而不可合並者,皆因偏救弊,有所舉而詔示於人,不得已而強為之名,定趨向爾。後人不察其故而徇於其名,以謂是可自命其流品,而紛紛有入主出奴之勢焉。漢學宋學之交譏,訓詁辭章之互詆,德性學問之紛爭,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天喻)


實齋論天,首重其「渾然而無名」;次則重其為事勢之不得不然。如是,此「天」在內容上明顯不同於宋明儒的超越的生生天道。


我們可說,從「性與天」一層面觀察,實齋之思想實無異於當時之清儒(即他亦同意當時儒者對「性」、「天」的見解),實齋之所以獨特的地方,絕不在此,而必另有根基。


七、 學


實齋對「學」曾發表過深刻的見解,備見於<原學>上、中、下三篇。<原學上>曰:


《易》曰:「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學也者,效法之謂也。道也者,成象之謂也。夫子曰:「下學而上達。」蓋言學於形下之器,而自達於形上之道也。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希賢希聖,則有其理矣。「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聖如何而希天哉?蓋天之生人,莫不賦之以仁義禮智之性,天德也;莫不納之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倫,天位也。以天德而修天位,雖事物未交隱微之地,已有適當其可,而無過與不及之準焉,所謂成象也。平日體其象,事至物交,一如其準以赴之,所謂效法也。此聖人之希天也,此聖人之下學上達也。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後,使先覺覺後覺也。」人生稟氣不齊,固有不能自知適當其可之準者,則先知先覺之人,從而指示之,所謂教也。教也者,教人自知適當其可之準,非教之舍己而從我也。故士希賢,賢希聖,希其效法於成象,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則何以使知適當其可之準歟?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之歟?則必觀於生民以來,備天德之純,而造天位之極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處夫窮變通久者而多識之,而後有以自得所謂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必見於行事。《詩》、《書》誦讀,所以求效法之資,而非可即為效法也。然古人不以行事為學,而以《詩》、《書》誦讀為學者,何邪?蓋謂不格物而致知,則不可以誠意,行則如其知而出之也。故以誦讀為學者,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非謂此外無學也。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夫子斥以為佞者,蓋以子羔為宰,不若是說,非謂學必專於誦讀也。專於誦讀而言學,世儒之陋也。


此實齋論「學」。細心分析其說,其重點如下:


(一) 學即效法,亦即透過研究形下之器,而自達於形上之道。


(二) 道之別名為「成象」。所謂「成象」,具體言之,是指內在於「事物未交隱微之地」之「無過與不及之準」。至於「效法」,具體言之,是指人於事物交至時,按照平日對各種人情事變之觀察、研究,從而找出合適的準則以對應之。


(三) 人能「效法」,此即是「學」,「此聖人之希天也,此聖人之下學上達也」。


(四) 人由於天生稟氣之不齊,並非人人皆能自知「適當其可之準者」,人不能自知,而需由先知先覺之人加以指示,此即是「教」。又「教」之目的非在於令人捨己從我,而在於教人「知適當其可之準」。


(五) 「教」之具體方法為:使學者多求先聖之前言往行,深究他們應對事物之道而多識之,繼而加以效法(表現於行事上)。


(六) 《詩》、《書》誦讀非即是「學」,其只是人賴以「學」之資具。


由實齋對「學」的見解,我們可推斷其所言之道乃事理,即人事之內在的所以然之理(又稱人事之曲折之理)。其所重視的人之心,亦為人的認知心,非道德本心。這些看法其實和戴東原並沒有什麼不同。


<原學中>:


古人之學,不遺事物,蓋亦治教未分,官師合一,而後為之較易也。司徒敷五教,典樂教胄子,以及三代之學校,皆見於制度。彼時從事於學者,入而申其占畢,出而即見政教典章之行事,是以學皆信而有徵,而非空言相為授受也。然而其知易入,其行難副,則從古已然矣。堯之斥共工也,則曰:「靜言庸違。」夫靜而能言,則非不學者也。試之於事而有違,則與效法於成象者異矣。傳說之啟高宗也,則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高宗舊學於甘盤,久勞於外,豈不學者哉?未試於事,則恐行之而未孚也。又曰:「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說雖出於古文,其言要必有所受也。夫求多聞而實之以建事,則所謂學古訓者,非徒誦說,亦可見矣。夫治教一而官師未分,求知易而實行已難矣;何況官師分,而學者所肄,皆為前人陳跡哉?夫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又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夫思亦學者之事也,而別思於學,若謂思不可以言學者,蓋謂必習於事,而後可以言學,此則夫子誨人知行合一之道也。諸子百家之言,起於徒思而不學也。是以其旨皆有所承稟,而不能無敝耳。劉歆所謂某家者流,其源出於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家之學,其失而為某事之弊。夫某官之掌,即先王之典章法度也。流為某家之學,則官守失傳,而各以思之所至,自為流別也。失為某事之弊,則極思而未習於事,雖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是以三代之隆,學出於一,所謂學者,皆言人之功也。統言之,十年曰幼學,是也。析言之,則十三學樂,二十學禮,是也。國家因人功力之名,而名其制度,則曰鄉學國學,學則三代共之,是也。未有以學屬乎人,而區為品詣之名者。官師分而諸子百家之言起,於是學始因人品詣以名矣,所謂某甲家之學,某乙家之學,是也。學因人而異名,學斯舛矣。是非行之過而至於此也,出於思之過也。故夫子言學思偏廢之弊,即繼之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夫異端之起,皆思之過,而不習於事者也。


此實齋續論古(指上古三代)今(指三代以後)學術風氣之不同。


概言之,古時之學,多不遺事物,理由是當時「治教未分,官師合一」。實齋指出,當時之教學機構即為政治制度之一部份,「彼時從事於學者,入而申其占畢,出而即見政教典章之行事」,學者所言因此皆「信而有徵」,而並非徒託空言。又自古以來,學者已面對一困難:即「知易行難」。學者欲消去此一困難,唯一的方法是:「求多聞而實之以建事」。此方法之別名為「學古訓」,如是,實齋認為,古時之「學古訓」並非「徒誦說」。


然而,步入春秋戰國以後,治教漸分,官師不復合一,此狀況一方面令「知易行難」之問題更嚴重,一方面亦令學者只重思而不知學,甚至將思排斥於學之外,終於引致諸子百家之興起。實齋解釋諸子之起源說:「其源出於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家之學,其失而為某事之弊。夫某官之掌,即先王之典章法度也。流為某家之學,則官守失傳,而各以思之所至,自為流別也。」,進而批評諸子之弊:「......則極思而未習於事,雖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這些說法皆極有見地。今人之學之不如三代,即在此也。


實齋最後總結古今學術之異:


A. 三代之學出於一,學乃就人之事功言;「統言之,十年曰幼學,是也。析言之,則十三學樂,二十學禮,是也」;國家為教學(即教人恰當行事)機構命名,其亦必曰「鄉學」、「國學」,其未嘗「以學屬乎人,而區為品詣之名者」。


B. 三代以後之學出於官師之二分,治教之不合一。於是,諸子競起,「學始因人品詣以名」。諸子之學之缺點在「思之過」,且「不習於事」。


<原學下>:


諸子百家之患,起於思而不學;世儒之患,起於學而不思;蓋官師分而學不同於古人也。後王以謂儒術不可廢,故立博士,置弟子,而設科取士,以為誦法先王者勸焉。蓋其始也,以利祿勸儒術,而其究也,以儒術徇利祿,斯固不足言也。而儒宗碩師,由此輩出,則亦不可謂非朝廷風教之所植也。夫人之情,不能無所歆而動,既已為之,則思力致其實,而求副乎名。中人以上,可以勉而企焉者也。學校科舉,奔走千百才俊,豈無什一出於中人以上者哉?去古久遠,不能學古人之所學,則既以誦習儒業,即為學之究竟矣。而攻取之難,勢亦倍於古人,故於專門攻習儒業者,茍果有以自見,而非一切庸俗所可幾,吾無責焉耳。學博者長於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騖於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於屬文,豈非道體之發揮?而擅於文者,終身苦心焦思以構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義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義理虛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於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學問。」人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天下不能無風氣,風氣不能無循環,一陰一陽之道,見於氣數者然也。所貴君子之學術,為能持世而救偏,一陰一陽之道,宜於調劑者然也。風氣之開也,必有所以取;學問文辭與義理,所以不無偏重畸輕之故也。風氣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趨時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也。是故開者雖不免於偏,必取其精者,為新氣之迎;敝者縱名為正,必襲其偽者,為末流之託;此亦自然之勢也。而世之言學者,不知持風氣,而惟知徇風氣,且謂非是不足邀譽焉,則亦弗思而已矣。


此實齋表達了下列的看法:


A. 他指出,先秦諸子之缺失「起於思而不學」;今世儒者之流弊,則「起於學而不思」。而造成諸子、世儒之學之流弊之因由為:官師分而學不同於古人。


B. 對於秦漢以後君主「立博士,置弟子,而設科取士」,實齋指其原初動機雖為「以利祿勸儒術」,但其最終所得的結果卻多是「以儒術徇利祿」。


C. 然而,儒學經君主藉詮選制度推廣,流風所至,中人以上者不能不受其影響。於是,中人以上者多有因所讀為有關成聖之學問,繼而思索成聖之方法(此亦可說是「立博士,置弟子,而設科取士」的唯一優點)。


D. 不過,由於「去古久遠」,縱使中人以上者欲學成一聖賢,其亦不能盡學「古人之所學」。部分人或因學博而長於考索,部分或因才雄而健於文學,部分或因擅長思考而精於義理之探求。


E. 實齋認為,人將全力用於考索/文學/義理,此乃「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所致,為「徇末而不知本」之舉。實齋希望,今後之學者能開風氣之先,即一方面有取於考索、文辭、義理,一方面又能取三者之精而不囿於任何一方面。


以上主要透過疏釋<原學>以見實齋對「學」之見解。不過,除了《原學》三篇,實齋尚有一些對「學」的見解散入於其他各篇之中。他曾說:


故學業者,所以辟風氣也。風氣未開,學業有以開之。風氣既弊,學業有以挽之。人心風俗,不能歷久而無弊,猶羲和、保章之法,不能歷久而不差也。因其弊而施補救,猶歷家之因其差而議更改也。歷法之差,非過則不及。風氣之弊,非偏重則偏輕也。重輕過不及之偏,非因其極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趨風氣而為學業,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天喻)


此實齋論學業之目的在於「辟風氣」、「因其弊而施補救」。


又說:


道,公也。學,私也。君子學以致其道,將盡人以達於天也。人者何?聰明才力,分於形氣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於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學私。(說林)


人透過運用自己分於形氣之私的聰明才力,以鉆研人生界之種種「一陰一陽之跡」,再而把握、了解其背後內在的所以然(即「道」),此之謂「學」。如是,實齋之「學」基本上完全不是孔孟那一套(即以擴充內在固有之道德本心為學),而近於荀子、東原(強調認知心靈作為「學」之樞紐、關鍵)。


又說:


夫學有天性焉,讀書服古之中,有入識最初,而終身不可變易者是也。學又有至情焉,讀書服古之中,有欣慨會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從者是也。功力有餘,而性情不足,未可謂學問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謂有美質而未學者也。夫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孰為功力,孰為性情。斯固學之究竟,夫子何以致是?則曰:「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今之俗儒,且憾不見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頌》,而不存七篇之闕目,以謂高情勝致,至相贊嘆。充其僻見,且似夫子刪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遺逸焉。蓋逐於時趨,而誤以擘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後世也,如生秦火未毀以前,典籍具存,無事補輯,彼將無所用其學矣。(博約中)


實齋論學每重人之性情,此和一般的清儒頗為不同。


人如何可知自己所學和自己之性有關?實齋說:「讀書服古之中,有入識最初,而終身不可變易者是也」,換言之,倘若人於讀書行禮的時候,能對其中內容一學即懂,且深刻記取,並時刻實踐著這些內容。如是,彼之所學即和性相通、相接近。


又人如何知道自己所學和自己之情有關?實齋說:「讀書服古之中,有欣慨會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從者是也」,即所學能勾起自身內心的情感,此即表示所學和自己之情有關。


實齋指出,學問當由功力、性情結合而成,缺一不可。他進而批評時人只知以修補輯佚為學為「誤以擘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譏諷道:「幸而生後世也,如生秦火未毀以前,典籍具存,無事補輯,彼將無所用其學矣」。


八、 博與約:專門之學與博聞強記之學


對博與約的討論,可說是實齋思想另一重要部份。實齋之所以汲汲於研究博與約,究其原因,此多少和當時考據訓詁之學風大盛有關。實齋<博約上>說:


沈楓墀以書問學,自愧通人廣坐,不能與之問答。余報之以學在自立,人所能者,我不必以不能愧也。因取譬於貨殖,居布帛者,不必與知粟菽,藏藥餌者,不必與聞金珠;患己不能自成家耳。譬市布而或闕於衣材,售藥而或欠於方劑,則不可也。或曰:此即蘇子瞻之教人讀《漢書》法也,今學者多知之矣。余曰:言相似而不同,失之毫釐,則謬以千里矣。或問蘇君曰:「公之博贍,亦可學乎?」蘇君曰:「可,吾嘗讀《漢書》矣,凡數過而盡之。如兵、農、禮、樂,每過皆作一意求之,久之而後貫徹。」因取譬於市貨,意謂貨出無窮,而操賈有盡,不可不知所擇云爾。學者多誦蘇氏之言,以為良法,不知此特尋常摘句,如近人之纂類策括者爾。問者但求博贍,固無深意。蘇氏答之,亦不過經生決科之業,今人稍留意於應舉業者,多能為之,未可進言於學問也。而學者以為良法,則知學者鮮矣。夫學必有所專,蘇氏之意,將以班書為學歟?則終身不能竟其業也,豈數過可得而盡乎?將以所求之禮、樂、兵、農為學歟?則每類各有高深,又豈一過所能盡一類哉?就蘇氏之所喻,比於操賈求貨,則每過作一意求,是欲初出市金珠,再出市布帛,至於米粟藥餌,以次類求矣。如欲求而盡其類歟?雖陶朱、猗頓之富,莫能給其賈也。如約略其賈,而每種姑少收之,則是一無所成其居積也。蘇氏之言,進退皆無所據,而今學者方奔走蘇氏之不暇,則以蘇氏之言,以求學問則不足,以務舉業則有餘也。舉業比戶皆知誦習,未有能如蘇氏之所為者,偶一見之,則固矯矯流俗之中,人亦相與望而畏之;而其人因以自命,以謂是學問,非舉業也,而不知其非也。蘇氏之學,出於縱橫。其所長者,揣摩世務,切實近於有用,而所憑以發揮者,乃策論也。策對必有條目,論鋒必援故實,茍非專門夙學,必須按冊而稽,誠得如蘇氏之所以讀《漢書》者嘗致力焉,則亦可以應猝備求,無難事矣。韓昌黎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鉤玄提要,千古以為美談;而韓氏所自為玄要之言,不但今不可見,抑且當日絕無流傳,亦必尋章摘句,取備臨文摭拾者耳。而人乃欲仿鉤玄提要之意而為撰述,是亦以蘇氏類求,誤為學問,可例觀也。或曰:如子所言,韓、蘇不足法歟?曰:韓、蘇用其功力,以為文辭助爾,非以此謂學也。


實齋強調,學之目的貴在自立,即自成一家之言。因此,他人專擅而自己不能的東西者,我不必因不能而感到羞愧。又有人或說:實齋的講法近似北宋蘇軾教人讀《漢書》法,實齋亦不以為然。他指出,蘇軾的讀書法只不過「經生決科之業,今人稍留意於應舉業者,多能為之,未可進言於學問也」、「以求學問則不足,以務舉業則有餘也」,他批評蘇軾的讀書法曰:「夫學必有所專,蘇氏之意,將以班書為學歟?則終身不能竟其業也,豈數過可得而盡乎?將以所求之禮、樂、兵、農為學歟?則每類各有高深,又豈一過所能盡一類哉?」。至於蘇氏何以提出這樣的一種讀書法?實齋認為:「蘇氏之學,出於縱橫。其所長者,揣摩世務,切實近於有用,而所憑以發揮者,乃策論也。策對必有條目,論鋒必援故實,茍非專門夙學,必須按冊而稽,誠得如蘇氏之所以讀《漢書》者嘗致力焉,則亦可以應猝備求,無難事矣」。實齋又論及世人「欲仿鉤玄提要之意而為撰述」之不合符韓文公之本意,誤為學問。換言之,實齋主張,人不當只求文句上之提要鉤玄、尋章摘句。


以上或嫌繁瑣,今且歸納其要點如下:


A. 實齋主張學以自成一家,非無止境的泛觀博覽。


B. 實齋既不以為讀書數過即可盡,也反對只以文句上的提要鉤玄、尋章摘句為學。


在<博約中>,實齋論及博聞強識之不可作為「學」之根基:


或曰:舉業所以覘人之學問也。舉業而與學問科殊,末流之失耳。茍有所備以俟舉,即《記》之所謂博學強識以待問也,寧得不謂之學問歟?余曰:博學強識,儒之所有事也。以謂自立之基,不在是矣。學貴博而能約,未有不博而能約者也。以言陋儒荒俚,學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不得謂專家也。然亦未有不約而能博者也。以言俗儒記誦漫漶,至於無極,妄求遍物,而不知堯、舜之知所不能也。


清中葉之學者大多以博聞強記為學。對於博學強識,實齋也不是完全反對,而稱之為「儒之所有事」。只是,若然學者欲以此為「自立之基」,實齋即不甚贊同。此箇中的理由其實仍是實齋不以「無止境的泛觀博覽」為學。


他又視寡頭的博聞強識「只為待問設焉」,不可擠入真正學問之殿堂,他說:


博學強識,自可以待問耳,不知約守,而只為待問設焉,則無問者,儒將無學乎?且問者固將聞吾名而求吾實也;名有由立,非專門成學不可也,故未有不專而可成學者也。(博約中)


此實齋視不知約守的博學強識為「只為待問設焉」。倘無問者,此類博學強識根本不是學。換句話說,實齋覺得,學的基礎當在別處。非只在博學強識。另外,由「未有不專而可成學者也」一句,可見實齋之學必包含專門之學。準確地說,其所講的學乃是以專馭博之學。


實齋的新見解,可謂一洗清中葉儒者只重視博聞強記之弊病。可是,從另一角度看,其所言之約乃是利用一專門之知識(knowledge)以統馭其他不同類別的知識,其並非就道德心性貫徹於各類知識中以言約守。如是,他仍有別於傳統之儒學(即以心性為中心的儒學),而有所歧出(此亦是清儒智識主義轉向一明顯的表現)。


<博約中>尚有以下的文字:


或曰:蘇氏之類求,韓氏之鉤玄提要,皆待問之學也,子謂不足以成家矣。王伯厚氏搜羅摘抉,窮幽極微;其於經、傳、子、史,名物制數,貫串旁騖,實能討先儒所未備。其所纂輯諸書,至今學者資衣被焉,豈可以待問之學而忽之哉?答曰:王伯厚氏,蓋因名而求實者也。昔人謂韓昌黎因文而見道,既見道,則超乎文矣。王氏因待問而求學,既知學,則超乎待問矣。然王氏諸書,謂之纂輯可也,謂之著述,則不可也,謂之學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謂之成家之學術,則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勞神於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得於學者,正坐宗仰王氏,而誤執求知之功力,以為學即在是爾。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學不可以驟幾,人當致攻乎功力則可耳。指功力以謂學,是猶指秫黍以謂酒也。


對於實齋將不知約守的博學強識視為「只為待問設焉」,不足以成家。有人或不同意,而反駁說:「王伯厚氏搜羅摘抉,窮幽極微;其於經、傳、子、史,名物制數,貫串旁騖,實能討先儒所未備。其所纂輯諸書,至今學者資衣被焉,豈可以待問之學而忽之哉?」。


細看實齋的回應,其主要從兩方面立說:


A. 寬鬆地說,王伯厚雖專擅於博聞強識,所謂精於「待問」,但其卻「因待問而求學,既知學,則超乎待問矣」,其因此足以成一家之言。


B. 嚴格言之,王氏所著諸書,極其量只可謂之纂輯,卻不可謂之著述,其只有學者求知之功力,卻未算得上具有成家之學術。


透過對王伯厚學術的定位,實齋進而批評當世學者以訓詁考據為學之所在,斥此看法乃大謬,乃是誤指「功力以謂學」,「猶指秫黍以謂酒也」。


仔細分析此條,不難發現實齋之學並不主張空頭的訓詁考據,此亦可謂對清中葉的普遍學術風氣作一當頭棒喝。


進入<博約下>,實齋更多地探討了博與約的緊張關係。實齋並不認為二者之緊張關係會阻礙二者之相互消融:


或曰:孟子所謂擴充,固得仁、義、禮、智之全體也。子乃欲人自識所長,遂以專其門而名其家,且戒人之旁騖焉,豈所語於通方之道歟?答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道欲通方,而業須專一,其說並行而不悖也。聖門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然自顏、曾、賜、商,所由不能一轍。再傳而後,荀卿言《禮》,孟子長於《詩》、《書》,或疏或密,途徑不同,而同歸於道也。後儒途徑所由寄,則或於義理,或於制數,或於文辭,三者其大較矣。三者致其一,不能不緩其二,理勢然也。知其所致為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緩之二為可忽,則於斯道不遠矣。徇於一偏,而謂天下莫能尚,則出奴入主,交相勝負,所謂物而不化者也。是以學必求其心得,業必貴於專精,類必要於擴充,道必抵於全量,性情喻於憂喜憤樂,理勢達於窮變通久,博而不雜,約而不漏,庶幾學術醇固,而於守先待後之道,如或將見之矣。


有人或說:實齋「欲人自識所長,遂以專其門而名其家,且戒人之旁騖焉」,此將令學者無法進入「通方之道」。對此,實齋澄清其立場以作回應,他說:


A. 學業之專精純一和進入博通之道並非有所矛盾,二者乃並行不悖。尤有進者,學業之專一乃是走入「通方之道」之唯一方法、手段。


B. 學業之專精雖然令人於其他知識方面有所疏忽,此亦為理勢使然,但要之,人倘若能知道「其所致為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緩之二為可忽」,則其終不會因學術之專門而進入不到博通之道。


C. 人能做到「博而不雜,約而不漏」,其學方可謂之真學問。


大概實齋論博約多針對清中葉之訓詁考據學風而發,其對清中葉之學風之弊加以理性的糾正,一方面吸納及承認博學之長,一方面又主張以專門之學修正、約束過分博聞之缺點。


九、 周公與孔子


兩漢儒生由於重視「通經致用」(即重視「外王」),其因此多周、孔並稱。下迄南宋朱子出,其始以孔、孟連稱,理由是孔、孟同以道德心性作為論學重心(即重視「內聖」一面)。


然而,經歷了明末清初之大動亂,到了清代中葉,儒家思想的發展方向早已有了轉變。王船山、黃梨洲、顏習齋等早已反對空言性命天理,而主張即事言理。此一經世訴求的復活,使久違了的「外王」傳統被重新提出。周、孔此一象徵「外王」傳統的標記,因此遂被清儒重新高舉。實齋之所以重提周、孔,緣由亦在此。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實齋重提周、孔,仍意在將周、孔還原為一歷史人物,其並非如今文經學家般欲把周、孔神化。


實齋論周公之制禮作樂曰:


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跡既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周公以天縱生知之聖,而適當積古留傳,道法大備之時,是以經綸製作,集千古之大成,則亦時會使然,非周公之聖智能使之然也。蓋自古聖人,皆學於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閱於自古聖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縱生知之聖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時會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時,而冬令告一歲之成,亦其時會使然,而非冬令勝於三時也。故創制顯庸之聖,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獨也。時會適當時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原道上)


此實齋以為周公之制禮作樂亦是「時會使然」,乃其「學於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又遍閱於自古聖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字裡行間,其極有意淡化周公運用聖智之努力。


他又說:


孟子曰:「孔子之謂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歟?曰:集之為言,萃眾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聖人而得天子之位,經綸治化,一出於道體之適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適當帝全王備,殷因夏監,至於無可復加之際,故得藉為製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聖之成,斯乃所謂集大成也。孔子有德無位,即無從得製作之權,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聖,遜於周公也,時會使然也。孟子所謂集大成者者,乃對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學者疑孔子之聖,與三子同,無所取譬,譬於作樂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說,可以對三子,而不可以盡孔子也。以之盡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軒、堯、舜以來之大成,周公固學於歷聖而集之,無歷聖之道法,則固無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嘗學於伯夷、尹、惠,且無伯夷、尹、惠之行事,豈將無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當而已矣,豈可以文害意乎?(原道上)


此實齋以周公為集古聖之大成者,至於孔子,其只集伯夷、伊尹、柳下惠之大成。何以周、孔如此不同呢?實齋解釋,此和周、孔之智力才能無關,只是「時會使然」。孔子有德無位,無從得制作之權,不得列於一成,其因此無法集古聖之大成。


又說: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今人皆嗤黨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謂天縱生知之聖,不可言思擬議,而為一定之名也,於是援天與神,以為聖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見,何以異於黨人乎?天地之大,可一言盡。孔子雖大,不過天地,獨不可以一言盡乎?或問何以一言盡之,則曰:學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別無所學乎?曰:非有學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群聖之成,則周公之外,更無所謂學也。周公集群聖之大成,孔子學而盡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體矣。「祖述堯、舜」,周公之誌也。「憲章文、武」,周公之業也。一則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再則曰:「甚矣吾衰,不復夢見周公。」又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又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哀公問政,則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問「仲尼焉學?」子貢以謂「文、武之道,未墜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舊典也。「好古敏求」,周公之遺籍也。黨人生同時而不知,乃謂無所成名,亦非全無所見矣。後人觀載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學,是不如黨人所見矣。而猶嗤黨人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聖人,其聖雖同,而其所以為聖,不必盡同,時會使然也。惟孔子與周公,俱生法積道備無可復加之後,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盡其道以明其教,符節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復更有毫末異同之致也。然則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與神,而為恍惚難憑之說哉?(原道上)


今文經學之人物每喜歡把孔子神化,所謂「天縱生知之聖,不可言思擬議,而為一定之名也,於是援天與神,以為聖不可知而已矣。」。可是,在實齋眼中,孔子只是一志於學周公之學者,其與周公,「其聖雖同」、「俱生法積道備無可復加之後」,但「其所以為聖,不必盡同,時會使然也」,故此,「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盡其道以明其教」。清末章太炎有把孔子視作一史學家之說,此講法實肇始於實齋。


又說:


或曰:孔子既與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獨非大成歟?曰:孔子之大成,亦非孟子所謂也。蓋與周公同其集羲、農、軒、頊、唐、虞、三代之成,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蓋君師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氣數之出於天者也。周公集治統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極,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聖人異於前人,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學校並祀周、孔,以周公為先聖,孔子為先師,蓋言制作之為聖,而立教之為師。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則周公、孔子,以時會而立統宗之極,聖人固藉時會歟?宰我以謂夫子「賢於堯、舜」,子貢以謂「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較古聖人,則謂「出類拔萃」,三子皆舍周公,獨尊孔氏。朱子以謂事功有異,是也。然而治見實事,教則垂空言矣。後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過於堯、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千聖之經綸,不足當儒生之坐論矣。(伊川論禹、稷、顏子,謂禹、稷較顏子為粗。朱子又以二程與顏、孟切比長短。蓋門戶之見,賢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實,而但務推崇,則玄之又玄,聖人一神天之通號耳,世教何補焉?故周、孔不可優劣也,塵垢秕糠,陶鑄堯、舜,莊生且謂寓言,曾儒者而襲其說歟?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為周、孔。(原道上)


此實齋認為周公集治統之成,孔子明立教之極,此一切皆「時會使然」,二者非有本質上之差異也。後儒有過分盛推孔子而舍周公、過分祟尚性命之學而薄事功者,此不免未明周、孔行事本質上之相同處(實齋之所以撰作《原道上》一篇,即要在令人重新正視、並重經世之學)。


十、 對清中葉訓詁考據學風之攻擊及救正


在「博與約」一節,我們已講過實齋極力鉆研博約,其目的在於挽救清中葉訓詁考據之學風。今且多引一條文字,以見實齋此一方面的想法。<原道下>:


夫六藝者,聖人即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詩》,攻且習者,不勝其入主而出奴也。不知古人於六藝,被服如衣食,人人習之為固然,未嘗專門以名家者也。後儒但即一經之隅曲,而終身殫竭其精力,猶恐不得一當焉,是豈古今人不相及哉?其勢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師合一,學士所肄,非國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耳目習而無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後儒即器求道,有師無官,事出傳聞,而非目見,文須訓故而非質言,是以得之難也。夫六藝並重,非可止守一經也;經旨閎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諸儒專攻一經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藝之功能,則去聖久遠,於事固無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則必於中獨見天地之高深,因謂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為一經之隅曲,未足窺古人之全體也。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而經師先已不能無牴牾,傳其學者,又復各分其門戶,不啻儒墨之辨焉;則因賓定主,而又有主中之賓,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門徑愈歧,而大道愈隱矣。


清儒如惠定宇、戴東原每以訓詁考據為學。對於訓詁考據,實齋亦非全盤反對,他說:「諸儒專攻一經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藝之功能,則去聖久遠,於事固無足怪也。」,這正好反映他同情訓詁考據之學的立場。然而,倘諸儒「終身殫竭其精力」以專治一經、只以訓詁考據經籍為學,此不免「不知特為一經之隅曲,未足窺古人之全體也」。實齋因此建議:「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且批評清中葉之學術界流弊道:「經師先已不能無牴牾,傳其學者,又復各分其門戶,不啻儒墨之辨焉......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門徑愈歧,而大道愈隱矣」。實齋之言可謂見解獨到,一語中的。


十一、 對「朱陸異同」的新詮釋


《文史通義》卷三有<朱陸>一篇,其表面上是討論「朱陸異同」,實際上卻是針對當時學人(特別是戴東原)之流弊加以批評。為令讀者明白「朱陸異同」之確義,以及實齋所作之引申發揮義,現在我們且先就「朱陸異同」本身作一介紹,再而疏解<朱陸>一篇以見實齋之中心要旨在何。


所謂「朱陸異同」,可說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大公案。就此公案之本身加以分析,朱、陸之所以有分歧,此乃由於二人對必要之成德工夫有不同的看法,而此種工夫論上的分歧又主要源出於二人對道德本心有不同的看法。


細言之,朱子在「心性論」上並不接受「心即理」,即不承認人有道德本心,以為一言「心即理」即是落於禪宗的「作用是性」、「以明覺為性」。因對本心之不契,朱子論工夫時遂極力強調向外「格物窮理」,讀書因此成為成德之必要工夫。至於象山,由於他以《孟子》之思理為其理論之潛台辭,其因此完全接受「不學而知,不慮而能」之本心義,即「心即理」之義。心既為人內在固有,且為應然之理之根源,人自不必向外窮格事物以找理,象山因此以「自識本心」、「先立其大」為成德之必要工夫。其反對大量的讀書,斥此做法為「支離」。


和朱子、象山約略同時之學者呂祖謙,始以「道問學」形容朱子之思想立場,「尊德性」形容象山之立場。「道問學」、「尊德性」一對概念出自《中庸》,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至此遂成為標示朱、陸思想分歧的一對概念。要之,不論是「道問學」,還是「尊德性」,朱子、象山思想之終極歸宿仍是成德,換句話說,即是「為己之學」,此層讀者當知。


「朱陸異同」之確義大致如上,此才是客觀的了解「朱陸異同」。惜乎自宋以後,歷元、明兩代,談論朱、陸異同者多不識此,其或宗朱而譏陸,或宗陸而斥朱。討論越多,問題之重心反越趨昏暗不顯。下至清季,學者有將超越之性理拋落而為實然之條理的傾向,朱子之「道問學」和象山之「尊德性」終在此洪流下失去了其原來的意思,而被賦予了新的內涵,此即實齋所欲表達的想法(即實齋所作的引申發揮義)也。


實齋究竟想借「朱陸異同」表達怎樣的一種看法呢?我們且嘗試沿著<朱陸>的正文,加以探索。在<朱陸>中,實齋首先說:


天人性命之理,經傳備矣。經傳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嘗不一者,其理著於事物,而不託於空言也。師儒釋理以示後學,惟著之於事物,則無門戶之爭矣。理,譬則水也。事物,譬則器也。器有大小淺深,水如量以注之,無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論水之挹注盈虛,與夫量空測實之理,爭辨窮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無用矣。


此實齋認為性命之理以詳備於經傳之中(此和東原的看法並無不同)。又經傳所載並非一人之言,而是不同人在過去歷史事態中所認識到的種種「理」;這些「理」著於事物,且為不同人所累積而得,因此宗旨劃一,亦無門戶之爭。後代出現門戶之爭,迄今不止,實齋看來,此蓋因後儒離事物以空言理所致。


實齋接著說: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治學分而師儒尊知以行聞,自非夫子,其勢不能不分也。高明沈潛之殊致,譬則寒暑晝夜,知其意者,交相為功,不知其意,交相為厲也。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然謂朱子偏於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於支離;謂陸氏之偏於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於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後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牟宗三曾譏笑實齋「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為強不知朱陸之異同以為知(見《從陸象山至劉蕺山》),此說法站在客觀了解朱陸異同上看,固然有理;可是,從另一角度看,即平情了解章實齋之思想上看,牟氏之說未免有問題,理由是實齋討論朱陸異同並不是出於一種對朱陸異同作客觀、如實的了解的意圖(又可說實齋對朱、陸原來關注的德性問題根本不甚契合),而只是借朱陸異同之表面特徵,以批評、攻擊清中葉學風之流弊(亦可說實齋是在當時之學風下重新詮釋朱陸之異同)。換句話說,實齋乃是借題發揮,其眼中之「朱陸異同」早已不再是「成德之學」內的爭論。


實齋說:「然謂朱子偏於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於支離;謂陸氏之偏於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於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後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此其實並未掌握到朱、陸分歧之精髓,只是浮泛地說而已。


反而,他接著說:「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此才是他論述的重心所在。他正是要批評、指責:從事「荒俚無稽之學究」,卻大肆攻擊「陸王之學」的人,換言之,即死守朱子學教條(卻不契於朱子學的真精神)的反陸、王之學者。他斥此類人物為「偽陸、王」。


實齋續道:


荀子曰:「辨生於末學。」朱、陸本不同,又況後學之嘵嘵乎?但門戶既分,則欲攻朱者,必竊陸、王之形似;欲攻陸、王,必竊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密,陸、王形似必空靈,一定之理也。而自來門戶之交攻,俱是專己守殘,束書不觀,而高談性天之流也。則自命陸、王以攻朱者,固偽陸、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陸、王者,亦偽陸、王,不得號為偽朱也。同一門戶,而陸、王有偽,朱無偽者,空言易,而實學難也。黃、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務為實學,則自無暇及於門戶異同之見,亦自不致隨於消長盛衰之風氣也。是則朱子之流別,優於陸、王也。然而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此實齋批評竊取朱子之形似(即以經書、章句之研討為學)以攻陸、王者為「偽陸、王」,為專己守殘、自標門戶之徒。其固然和西山、鶴山、東發、伯厚等真正的朱子學者不同(西山、鶴山、東發、伯厚等皆無暇及於門戶異同之見),亦將為真正從事朱子學的人所批評、攻擊,所謂「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實齋又說:


傳言有美疢,亦有藥石焉。陸、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偽陸、王之自謂學朱而奉朱,朱學之憂也。


此實齋以「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為朱學之真正的憂慮。


又說:


蓋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合而為一,朱子之學也。求一貫於多學而識,而約禮於博文,是本末之兼該也。諸經解義不能無得失,訓詁考訂不能無疏舛,是何傷於大禮哉?且傳其學者,如黃、蔡、真、魏,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之醇儒,其於朱子有所失,亦不曲從而附會,是亦足以立教矣。


此實齋表達了他對朱子學的看法。他認為,朱子之學乃兼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它並不全以諸經解義、訓詁考訂為「約禮」之唯一方法,而主張「約禮」的內容當寬闊於諸經解義、訓詁考訂。此外,他又認為歷代的朱子學者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且不只盲目依從朱子而行(所謂「曲從而附會」)。這其實意味著凡以諸經解義、訓詁考訂為「約禮」之唯一方法,且主張盲目依從朱子之言而行者乃非真正的朱子學者。


又說:


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註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以謂得朱之傳授,是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義不能無得失,考訂不能無疏舛,自獲麟絕筆以來,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陸、王之偽,而自命學朱者,乃曰: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實兼孔子與顏、曾、孟子之所長。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憂當何如邪?


此實齋批評「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註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之「偽陸、王」學者為「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他又說「偽陸、王」學者「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完全不符合朱子「兼孔子與顏、曾、孟子之所長」之理性學習的態度,「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為朱學之憂正在此。


又說: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動心者,不求義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權輿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義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只以朱子之是非為是非,卻不知反省朱子之言何所是,何所不足,這在實齋看來,反不如「不能充之以義理,而又不受人之善」之告子。


又說:


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如傭力佐鬥,知爭勝而不知所以爭也。故攻人則不遺餘力,而詰其所奉者之得失為何如,則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也。


此實齋譏諷「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只知「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如傭力佐鬥,知爭勝而不知所以爭也」,其一方面攻人不遺餘力,一方面又不知「其所奉者之得失為何如」。


在<朱陸>篇末二段,實齋曰: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別,以為優於陸、王矣。然則承朱氏之俎豆,必無失者乎?曰:奚為而無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後起者也。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於陸、王之末流,思更深於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後生矣。然究其承學,實自朱子數傳之後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之號為通人達士者,亦幾幾乎褰裳以從矣。有識者觀之,齊人之飲井相捽也。性命之說,易入虛無。朱子求一貫於多學而識,寓約禮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雖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謂無失也。然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勉齋、九峰,再傳而為西山、鶴山、東發、厚齋,三傳而為仁山、白雲,四傳而為潛溪、義烏,五傳而為寧人、百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己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自是以外,文則入於辭章,學則流於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生乎今世,因聞寧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則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無如其人慧過於識而氣蕩乎誌,反為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夫實學求是,與空談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經易失,如天象之難以一端盡也。歷象之學,後人必勝前人,勢使然也。因後人之密而貶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遺法也。今承朱氏數傳之後,所見出於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遺緒,是以後歷而貶羲、和也。蓋其所見,能過前人者,慧有餘也。抑亦後起之智慮所應爾也,不知即是前人遺蘊者,識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懾一世之通人達士,而從其井捽者,氣所蕩也。其後亦遂居之不疑者,誌為氣所動也。攻陸、王者,出偽陸、王,其學猥陋,不足為陸、王病也。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力深沈,不以源流互質,言行交推;世有好學而無真識者,鮮不從風而靡矣。


古人著於竹帛,皆其宣於口耳之言也。言一成而人之觀者,千百其意焉,故不免於有向而有背。今之黠者則不然,以其所長,有以動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短,不可以欺也,則似有不屑焉。徙澤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可以知而不必且為知者,則略其所長,以為未可與言也;而又飾所短,以為無所不能也。雷電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鍵篋以固之,標幟以巿之,於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千變無窮也;故以筆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從矣。夫略所短而取其長,遺書具存,強半皆當遵從而不廢者也。天下靡然從之,何足忌哉!不知其口舌遺厲,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於道也。語云:「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其人於朱子蓋已飲水而忘源;及筆之於書,僅有微辭隱見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見惡於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習聞口舌之間,肆然排詆而無忌憚,以謂是人而有是言,則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故趨其風者,未有不以攻朱為能事也。非有惡於朱也,懼其不類於是人,即不得為通人也。夫朱子之授人口實,強半出於《語錄》。《語錄》出於弟子門人雜記,未必無失初旨也。然而大旨實與所著之書相表裏,則朱子之著於竹帛,即其宣於口耳之言。是表裏如一者,古人之學也。即以是義責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遠矣,又何爭於文字語言之末也哉。


當中,實齋說「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後起者也。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於陸、王之末流,思更深於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後生矣。然究其承學,實自朱子數傳之後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之號為通人達士者,亦幾幾乎褰裳以從矣」、「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人於朱子蓋已飲水而忘源;及筆之於書,僅有微辭隱見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見惡於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習聞口舌之間,肆然排詆而無忌憚,以謂是人而有是言,則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故趨其風者,未有不以攻朱為能事也。非有惡於朱也,懼其不類於是人,即不得為通人也。」,此其實是暗示東原之學源出於朱子之學,只是東原自己不知道而已。實齋因此諷刺東原不滿朱子之微辭為「飲水而忘源」。東原尚且如此,對於其他仿效東原之考據訓詁以詆朱子者,實齋之不滿更是不言而喻。


我們可說,<朱陸>篇乃是實齋為了批評「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朱氏之數傳,卻薄朱子之學者」而作。其雖並非就著「朱陸異同」之公案作一客觀、如實的了解,其卻並非全沒思想內涵,不值得被重視。實齋於<朱陸>中對「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朱氏之數傳,卻薄朱子之學者」加以說明,此更可視為實齋對「朱陸異同」的新詮釋。


十二、 對戴東原及其學問的評價


如上所述,<朱陸>本是實齋為了批評戴東原其人其學而作。然而,礙於<朱陸>撰寫時,東原尚未辭世,實齋因此不敢於文中直指其名,只是暗中譏諷而已。直至東原身歿,實齋終於按捺不住其心中所想,另為<書朱陸篇後>一文,以交待<朱陸>為文之因由,且及於評價東原其人其學。今且就<書朱陸篇後>一文之內容,分析實齋對東原的看法、觀感。


實齋首先說:


戴君學問,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鉅儒,而心術未醇,頗為近日學者之患,故余作《朱陸》篇正之。


此實齋說明《朱陸》篇的寫作目的。其乃欲讓人知悉東原雖「深見古人大體」,卻「心術未醇」。


實齋接著說:


戴君下世今十餘年,同時有橫肆罵詈者,固不足為戴君累。而尊奉太過,至有稱謂孟子後之一人,則亦不免為戴所愚。身後恩怨俱平,理宜公論出矣,而至今無人能定戴氏品者,則知德者鮮也。


由實齋所言,可見東原死後,學界出現了兩種頗為極端的對東原的評價。一為大肆責罵東原及其學術,另一為「尊奉太過」,而稱許東原為「孟子後之一人」。對實齋來說,第一種評價「固不足為戴君累」,但第二種評價不免「為戴所愚」,未合符事實的真相。實齋本有意待他人發表公論,惜至《朱陸》出現之前,學界仍未有人「能定戴氏品者」,實齋於是只好親力親為,《朱陸》亦由是而作。


在解釋<朱陸>之寫作動機、目的後,實齋說:


凡戴君所學,深通訓詁,究於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時人方貴博雅考訂,見其訓詁名物,有合時好,以謂戴之絕詣在此。及戴著《論性》、《原善》諸篇,於天人理氣,實有發前人所未發者;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是固不知戴學者矣。戴見時人之識如此,遂離奇其說曰:「余於訓詁、聲韻、天象、地理四者,如肩輿之隸也。余所明道,則乘輿之大人也。當世號為通人,僅堪與余輿隸通寒溫耳。」言雖不為無因,畢竟有傷雅道,然猶激於世無真知己者,因不免於已甚耳,尚未害於義也。


細讀此條,可見實齋對東原的看法頗有別於時人。我們亦可說,正因實齋這一獨特的見地,致使他成為東原之學唯一的知音人。


實齋認為,東原雖「深通訓詁,究於名物制度」,但其卻不以此為目的,其乃為了由此「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換句話說,他認為東原學思之最終歸宿仍在義理之學,而非訓詁考訂、名物制度之學。然而,當時學人卻因「貴博雅考訂」,其於是「見其訓詁名物,有合時好,以謂戴之絕詣在此」。對於「戴著《論性》、《原善》諸篇,於天人理氣,實有發前人所未發者;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時人的看法,在實齋的眼中,其實皆不真能了解東原,其於是批評時人之見為「不知戴學者」。


實齋又說:


其自尊所業,以謂學者不究於此,無由聞道。不知訓詁名物,亦一端耳。古人學於文辭,求於義理,不由其說,如韓、歐、程、張諸儒,竟不許以聞道,則亦過矣。然此猶自道所見,欲人惟己是從,於說尚未有欺也。


不過,實齋雖深知東原之學,但這並不表示實齋完全同意東原的論學立場。實齋不滿於東原之學,首先在其以訓詁考據、名物度數之學為聞道之唯一方式。


東原承顧亭林「經學即理學」而加以發揮,提出「訓詁明而後義理明」。然而,實齋卻批評東原此說為「不知訓詁名物,亦一端耳」,主張「古人學於文辭,求於義理,不由其說」亦可以聞道。這裡實齋立論之背後理據自然是其「六經皆史」之看法。


實齋不滿東原之學的第二個地方是東原於「史學義例、古文法度,實無所解」,他說:


其於史學義例、古文法度,實無所解,而久遊江湖,恥其有所不知,往往強為解事,應人之求,又不安於習故,妄矜獨斷。如修《汾州府誌》,乃謂僧僚不可列之人類,因取舊誌名僧入於古跡。又謂修誌貴考沿革,其他皆可任意,此則識解漸入庸妄,然不過自欺,尚未有心於欺人也。余嘗遇戴君於寧波道署,居停代州馮君廷丞,馮既名家子,夙重戴名,一時馮氏諸昆從,又皆循謹敬學,欽戴君言,若奉神明。戴君則故為高論,出入天淵,使人不可測識。人詢班、馬二史優劣,則全襲鄭樵譏班之言,以謂己之創見。又有請學古文辭者,則曰:「古文可以無學而能。余生平不解古文辭,後忽欲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覆思之,忘寢食者數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為文者,振筆而書,不假思索而成,其文即遠出《左》、《國》、《史》、《漢》之上。」雖諸馮敬信有素,聞此亦頗疑之。蓋其意初不過聞大興朱先生輩論為文辭不可有意求工,而實未嘗其甘苦。又覺朱先生言平淡無奇,遂恢怪出之,冀聳人聽,而不知妄誕至此,見由自欺而至於欺人,心已忍矣。然未得罪於名教也。


實齋為何會得出這樣的論斷呢?他舉出了下列的例證:


A. 東原修《汾州府誌》時,曾經「謂僧僚不可列之人類,因取舊誌名僧入於古跡。又謂修誌貴考沿革,其他皆可任意」,這在實齋看來皆是不解「史學義例、古文法度」的表現,但此僅為「自欺」,不至「欺人」。


B. 馮廷丞等人皆循謹敬學,敬佩東原,但東原卻「故為高論,出入天淵,使人不可測識」;有人問及《史記》、《漢書》之優劣,東原則「全襲鄭樵譏班之言,以謂己之創見」;有人復請學古文辭的方法,他卻說:「古文可以無學而能。余生平不解古文辭,後忽欲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覆思之,忘寢食者數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為文者,振筆而書,不假思索而成,其文即遠出《左》、《國》、《史》、《漢》之上」。這些說法皆聳人聽聞,妄誕至極,「由自欺而至於欺人」。


實齋以為,東原之學乃脫胎自朱子之「道問學」。他說:


戴君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故戒人以鑿空言理,其說深探本原,不可易矣。顧以訓詁名義,偶有出於朱子所不及者,因而醜貶朱子,至斥以悖謬,詆以妄作,且云:「自戴氏出,而朱子儌幸為世所宗,已五百年,其運亦當漸替。」此則謬妄甚矣!


實齋指出,東原告誡人不可以鑿空言理,此即為其承自朱子「道問學」之一鐵證。有人或因東原重視訓詁名義,偶有出於朱子所不及者,而謂「自戴氏出,而朱子儌幸為世所宗,已五百年,其運亦當漸替。」,對此,實齋以為這些人不明東原學之朱子學淵源,因而批評這些人的說法「謬妄甚矣」(其實,就客觀之義理上言,朱子之「道問學」乃是窮究事物存在的超越的所以然,其何嘗同於東原之窮究事物的內在的所以然(即氣之條理)?再者,由東原於《緒言》、《疏證》中對朱子大肆攻擊之言論看來,時人以為東原之學有別於朱子亦非無的放矢。實齋這裡的說法,明顯反映其尚未知道東原晚年思想已有轉變)。


他又極力辯護東原並未公言反對朱子,曰:


戴君筆於書者,其於朱子有所異同,措辭與顧氏寧人、閻氏百詩相似,未敢有所譏刺,固承朱學之家法也。其異於顧、閻諸君,則於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也。而口談之謬,乃至此極,害義傷教,豈淺鮮哉!或謂言出於口而無蹤,其身既歿,書又無大牴牾,何為必欲摘之以傷厚道?不知誦戴遺書而興起者尚未有人,聽戴口說而加厲者,滔滔未已。至今徽歙之間,自命通經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而誹聖排賢,毫無顧忌,流風大可懼也。向在維揚,曾進其說於沈既堂先生曰:「戴君立身行己,何如朱子,至於學問文章,互爭不釋,姑緩定焉可乎?」此言似粗而實精,似淺而實深也。


實齋雖極力說東原「筆於書者,其於朱子有所異同,措辭與顧氏寧人、閻氏百詩相似,未敢有所譏刺,固承朱學之家法也。其異於顧、閻諸君,則於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也」。可是,吾人且對東原之《緒言》、《疏證》作一細讀,如是,實齋說法之不可靠自然得以顯示。


對於東原死後評價之各異,實齋追究箇中原因在東原口談內容之多變,他說:


戴東原云:「凡人口談傾倒一席,身後書傳,或反不如期期不能自達之人。」此說雖不盡然,要亦情理所必有者。然戴氏既知此理,而生平口舌求勝,或致憤爭傷雅,則知及而仁不能守之為累歟?大約戴氏生平口談,約有三種:與中朝顯官負重望者,則多依違其說,間出己意,必度其人所可解者,略見鋒穎,不肯竟其辭也。與及門之士,則授業解惑,實有資益;與欽風慕名,而未能遽受教者,則多為慌惚無據,玄之又玄,使人無可捉摸,而疑天疑命,終莫能定。故其身後,縉紳達者咸曰:「戴君與我同道,我嘗定其某書某文字矣。」或曰:「戴君某事質成於我,我贊而彼允遵者也。」而不知戴君當日特以依違其言,而其所以自立,不在此也。及門之士,其英絕者,往往或過乎戴。戴君於其逼近己也,轉不甚許可之,然戴君固深知其人者也。後學向慕,而聞其恍惚玄渺之言,則疑不敢決,至今未能定戴為何如人,而信之過者,遂有超漢、唐、宋儒為孟子後一人之說,則皆不為知戴者也。


經過實齋分析,東原生平口談,約有三種:


A. 和中朝顯官負重望的人交談,東原多依違其說,間出己意,必度其人所可解者,略見鋒穎,不肯竟其辭也。


B. 對於及門之士,則授業解惑,實有資益。


C. 對於欽佩自己而慕名遠來的人,東原因其未能遽受教,則多為慌惚無據,玄之又玄,使人無可捉摸之言。


而此三種口談又各自引出不同人士對東原有截然不同的評價,中朝顯官負重望的人或因東原之言而引東原為同道,欽佩東原而慕名遠來的人或因東原的話而「疑不敢決」,因而「未能定戴為何如人」,又或因此而稱許東原「超漢、唐、宋儒為孟子後一人」。然要之,實齋強調,這些評價皆不甚準確,即「皆不為知戴者也」。


※附錄:記與戴東原論修誌


實齋初對東原頗為仰慕、佩服,尤對東原《原善》等談義理之書深表讚賞。然而,由於修志上的分歧,實齋漸不滿於東原之學。《文史通義》曾有<記與戴東原論修誌>,記錄修志事宜始末,今引錄如下,以備參考:


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夏,與戴東原相遇於寧波道署,馮君弼方官寧紹臺兵備道也。戴君經術淹貫,名久著於公卿間,而不解史學;聞余言史事,輒盛氣凌之。見余《和州誌例》,乃曰:「此於體例,則甚古雅,然修誌不貴古雅。余撰《汾州》諸誌,皆從世俗,絕不異人,亦無一定義例,惟所便爾。夫誌以考地理,但悉心於地理沿革,則誌事已竟。侈言文獻,豈所謂急務哉?」余曰:「余於體例,求其是爾,非有心於求古雅也。然得其是者,未有不合於古雅者也。如云但須從俗,則世俗人皆可為之,又何須擇人而後與哉?方誌如古國史,本非地理專門。如云但重沿革,而文獻非其所急,則但作沿革考一篇足矣,何為集眾啟館,斂費以數千金,卑辭厚幣,邀君遠赴,曠日持久,成書且累函哉?且古今沿革,非我臆測所能為也。考沿革者,取資載籍。載籍具在,人人得而考之,雖我今日有失,後人猶得而更正也。若夫一方文獻,及時不與搜羅,編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則他日將有放失難稽,湮沒無聞者矣。夫圖事之要,莫若取後人所不得而救正者,加之意也。然則如余所見,考古固宜詳慎;不得已而勢不兩全,無寧重文獻而輕沿革耳。」戴他顧而語人曰:「沿革茍誤,是通部之書皆誤矣。名為此府若州之誌,實非此府若州也而可乎?」余曰:「所謂沿革誤,而通部之書皆誤者,亦止能誤入載籍可稽之古事爾。古事誤入,亦可憑古書而正之,事與沿革等耳。至若三數百年之內,遺文逸獻之散見旁出,與夫口耳流傳,未能必後人之不湮沒者。以及興舉利弊,切於一方之實用者,則皆覈實可稽,斷無誤於沿革之失考,而不切合於此府若州者也。」


馮君曰:「方誌統合古今,乃為完書,豈僅為三數百年以內設邪?」余曰:「史部之書,詳近略遠,諸家類然,不獨在方誌也。《太史公書》詳於漢制,其述虞、夏、商、周,顯與六藝背者,亦頗有之。然六藝具在,人可憑而正史遷之失,則遷書雖誤,猶無傷也。秦楚之際,下逮天漢,百餘年間,人將一惟遷書是憑;遷於此而不詳,後世何由考其事邪?且今之修方誌者,必欲統合今古,蓋為前人之修是誌,率多猥陋,無所取裁,不得已而發凡起例,如創造爾。如前誌無憾,則但當續其所有,前誌有闕,但當補其所無。夫方誌之修,遠者不過百年,近者不過三數十年。今遠期於三數百年,以其事雖遞修,而義同創造,特寬為之計爾。若果前誌可取,正不必盡方誌而皆計及於三數百年也。夫修誌者,非示觀美,將求其實用也。時殊勢異,舊誌不能兼該,是以遠或百年,近或三數十年,須更修也。若雲但考沿革,而他非所重,則沿革明顯,毋庸考訂之,州縣可無庸修誌矣。」馮君恍悟曰:「然。」


戴拂衣徑去。明日示余《汾州府誌》曰:「余於沿革之外,非無別裁卓見者也。舊誌人物門類,乃首名僧,余欲刪之,而所載實事,卓卓如彼,又不可去。然僧豈可以為人?他誌編次人物之中,無識甚矣。余思名僧必居古寺,古寺當歸古跡,故取名僧事實,歸之古跡,庸史不解此創例也。」余曰:「古跡非誌所重,當附見於輿地之圖,不當自為專門,古跡而立專門,乃統誌類纂名目,陋儒襲之,入於方誌,非通裁也。如云僧不可以為人,則彼血肉之軀,非木非石,畢竟是何物邪?筆削之例至嚴,極於《春秋》。其所誅貶,極於亂臣賊子。亦止正其名而誅貶之,不聞不以為人,而書法異於圓首方足之倫也。且人物仿史例也,史於奸臣叛賊,猶與忠良並列於傳,不聞不以為人,而附於地理誌也。削僧事而不載,不過俚儒之見耳。以古跡為名僧之留轍,而不以人物為名,則《會稽誌》禹穴,而人物無禹;《偃師誌》湯墓,而人物無湯;《曲阜誌》孔林,而人物無孔子,彼名僧者,何幸而得與禹、湯、孔子同其尊歟?無其識而強作解事,固不如庸俗之猶免於怪妄也。」


十三、 自身學思之淵源:浙東學術


對於東原之學,實齋追溯其遠源至朱子。那麼,實齋自身之學思淵源又在何處呢?答曰:浙東學派。


嚴格言之,浙東學派並沒有在歷史上出現過,其只是實齋心中之一種虛構。至於實齋何以要作此一虛構?據余英時的分析,其或因處於考據學風盛行的時代,自己之學問性格卻又偏近「神解精識」,其因此在心理上承受著沉重的壓力,極力希望透過對前賢之思想源流之重構,從而找出能支持自己的權威,以和受著朱子學撐腰的訓詁考據之學相頡抗(詳見余氏前引書)。


<朱陸>撰於1777年,而<浙東學術>,則撰於1800年,相去20年之久。此見實齋撰<浙東學術>實經深思熟慮,非隨意為之。而透過了解實齋如何談「浙東學術」,此其實即是研究實齋為學之自白。


在<浙東學術>中,實齋首先說:


浙東之學,雖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陸氏,而通經服古,絕不空言德性,故不悖於朱子之教。至陽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復與朱子牴牾。蕺山劉氏,本良知而發明慎獨,與朱子不合,亦不相詆也。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史之學;以至全氏祖望,輩尚存其意,宗陸而不悖於朱者也。惟西河毛氏,發明良知之學,頗有所得;而門戶之見,不免攻之太過,雖浙東人亦不甚以為然也。


此實齋論「浙東之學」(即實齋自身之學思淵源),其主要重點如下:


A. 「淅東之學」出自福建婺源,自袁燮、袁肅、袁甫父子以後,淅東學者多宗於江西陸象山。


B. 「淅東之學」主張通經服古,絕不空言德性,其因此不悖於朱子之教。


C. 「浙東之學」之傳承為:陸象山->三袁->王陽明->劉蕺山->黃梨洲->萬季野兄弟、毛西河->全謝山。


D. 浙東學者以陽明之良知教「與朱子牴牾」,至於蕺山「本良知而發明慎獨」,雖與朱子不合,但亦「不相詆也」。梨洲、萬氏兄弟等人之學上承蕺山遺教,故仍「宗陸而不悖於朱者」。惟毛西河恃著門戶之見,大攻朱子,然此不免為浙東人所不恥。


概言之,在實齋眼中,淅東之學乃一以陸、王為宗,卻又不悖於朱子之學問。其既不主張門戶之見,亦反對空言德性。


實齋續道:


世推顧亭林氏為開國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學。不知同時有黃梨洲氏,出於浙東,雖與顧氏並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矣。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蓋非講學專家,各持門戶之見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詆。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故浙東、浙西,道並行而不悖也。浙東貴專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習而習也。


此實齋標出「浙西之學」,以突顯「浙東之學」的特色:


A. 浙西之學:以顧亭林為代表,學宗朱子,治學尚博雅,已廣為時人所知識。


B. 浙東之學:以黃梨洲為代表,學宗象山,治學貴自成一專家,不為時人所知。


實齋指出,顧、王之學雖各有所宗,其卻互相推服,不持門戶之見以相互非詆,此和後儒之爭門戶明顯不可同日而語。


實齋認為,「浙東之學」的主要特色,在「言性命者必究於史」。他說:


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故司馬遷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說,而為經世之書。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為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於大雅也。夫子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經世也。聖如孔子,言為天鐸,猶且不以空言制勝,況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於人事者。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切人事也。後人貴經術,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也。


他相信「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有助消解「朱陸異同」之問題,其曰:


朱陸異同,干戈門戶,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荊棘之林也。究其所以紛綸,則惟騰空言而不切於人事耳。知史學之本於《春秋》,知《春秋》之將以經世,則知性命無可空言,而講學者必有事事,不特無門戶可持,亦且無以持門戶矣。


此實齋以為朱陸異同的種種分歧乃由學者「惟騰空言而不切於人事」所致。其因此說「知史學之本於《春秋》......亦且無以持門戶矣」,換言之,他以「言性命者必究於史」為消解朱陸分歧的有效方法。


他又以為「浙東之學」雖同出一源,但因各學者所遇不同,其因此表現出的面相亦截然不同,所謂「面目迥殊」。其曰:


浙東之學,雖源流不異,而所遇不同。故其見於世者,陽明得之為事功,蕺山得之為節義,梨洲得之為隱逸,萬氏兄弟得之為經術史裁。授受雖出於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問學,則黃茅白葦,極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門戶,以為自見地耳。故惟陋儒則爭門戶也。


然而,雖然「浙東之學」「面目迥殊」,相比於「空言德性,空言問學」、面目雷同而極力爭立門戶之陋儒,「浙東之學」仍稍勝一籌。


除了「言性命者必究於史」,實齋亦論及「浙東之學」另外一些特色:


或問事功氣節,果可與著述相提並論乎?曰:史學所以紀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經,同出於孔子,先儒以為其功莫大於《春秋》,正以切合當時人事耳。後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則吾不得而知之矣。學者不知斯義,不足言史學也。(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


實齋指出,「浙東學派」主張:


A. 事功氣節與著述當相提並論。


B. 史學並非空言著述,而是為了經世之用。


C. 六經的地位並不如《春秋》,理由是後者更切合當時人事。


D. 史學當為:言著述不當舍今而求古,言性天亦不可舍人事。


E. 整輯排比,只可謂之史纂;參互搜討,只可謂之史考。要之,二者皆非史學。


十四、 史學新見


實齋之歷史思想,近人已多論及,不必多言。本節且就<史德>一文,略對實齋之「史學新見」作一扼要的勾勒。


實齋論史,首重才、學、識。他說:


才、學、識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也。


此實齋認為良史必具有史才、史學、史識。


然良史之才、學、識並不以單純的記誦、辭采、擊斷為內容。他說:


記誦以為學也,辭采以為才也,擊斷以為識也,非良史之才、學、識也。


實齋因此批評劉知幾曰:


雖劉氏之所謂才、學、識,猶未足以盡其理也。夫劉氏以謂有學無識,如愚估操金,不解貿化。推此說以證劉氏之指,不過欲於記誦之間,知所決擇,以成文理耳。故曰:古人史取成家,退處士而進奸雄,排死節而飾主闕,亦曰一家之道然也。此猶文士之識,非史識也。


劉氏乃指唐代史家劉知幾。由於劉氏言「古人史取成家,退處士而進奸雄,排死節而飾主闕,亦曰一家之道然也」只是「欲於記誦之間,知所決擇,以成文理」,實齋因此批評他之所謂才、學、識,猶未足以盡良史之理。其所言之識亦只不過是文士之識。


實齋以為,「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其曰:


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魏收之矯誣,沈約之陰惡,讀其書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於甚也。所患夫心術者,謂其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底於粹也。夫有君子之心,而所養未粹,大賢以下,所不能免也。此而猶患於心術,自非夫子之《春秋》,不足當也。以此責人,不亦難乎?是亦不然也。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於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述者之心術矣。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


此實齋言能具有史識的人必能知著書者之心術,所謂「知史德」。人能將自己個人的私見放下,虛其心以客觀了解著書者之心術,其即為一「良史」,即能「盡其天」。


良史亦不由史文之美觀、工整而界定,他說:


才藝之士,則又溺於文辭,以為觀美之具焉,而不知其不可也。史之賴於文也,猶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也。采之不能無華樸,味之不能無濃淡,勢也。華樸爭而不能無邪色,濃淡爭而不能無奇味。邪色害目,奇味爽口,起於華樸濃淡之爭也。文辭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是為競焉,是舍本而逐末矣。以此為文,未有見其至者。以此為史,豈可與聞古人大體乎?


對於過分追求史文之美觀及工整,實齋並不以為然,以為此乃「舍本而逐末」,無法「聞古人大體」。


吾人欲以純然的好善惡惡之心以治史,則貴於以「六藝比興之旨」來養心。他說:


吾則以謂通六藝比興之旨,而後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蓋言心術貴於養也...... 說者以謂興起好善惡惡之心也。好善惡惡之心,懼其似之而非,故貴平日有所養也。《騷》與《史》,皆深於《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於名教,而梏於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藝比興之旨,而後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


十五、 餘論


實齋思想之大概已述說如上。今且就《文史通義》部份文字略加疏釋,以作為餘論。


實齋曰:


上古淳質,文字無多,固有具其實而未著其名者。後人因以定其名,則徹前後,而皆以是為主義焉,一若其名之向著者,此亦其一端也。(易教中)


此實齋以為名字之出現在時序上後於名字所指之實質。


又曰:


夫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又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學《易》者,所以學周禮也,韓宣子見《易•象》、《春秋》,以為周禮在魯。夫子學《易》而誌《春秋》,所謂學周禮也。(易教中)


此實齋以為孔子學《易》、《春秋》,即是學周禮。


又曰:


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則以本原所出,皆不外於《周官》之典守。其支離而不合道者,師失官守,末流之學,各以私意恣其說爾。非於先王之道,全無所得,而自樹一家之學也。至於佛氏之學,來自西域,毋論彼非世官典守之遺,且亦生於中國,言語不通,沒於中國,文字未達也。然其所言與其文字,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殆較諸子百家為尤盛。反覆審之,而知其本原出於《易》教也。蓋其所謂心性理道,名目有殊,推其義指,初不異於聖人之言。其異於聖人者,惟舍事物而別見有所謂道爾。至於丈六金身,莊嚴色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獄陰慘,天女散花,夜叉披發,種種詭幻,非人所見,儒者斥之為妄,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龍血玄黃,張弧載鬼。是以閻摩變相,皆即人心營構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誑誣以惑世也。至於末流失傳,鑿而實之,夫婦之愚,偶見形於形憑於聲者,而附會出之,遂謂光天之下,別有境焉。儒者又不察其本末,攘臂以爭,憤若不共戴天,而不知非其實也。令彼所學,與夫文字之所指擬,但切入於人倫之所日用,即聖人之道也。以象為教,非無本也。(易教下)


此實齋以為諸子百家,乃至佛氏之說之本原皆出自《易》教。其因此反對一面倒的打擊諸子、佛氏之說,而主張「令彼所學,與夫文字之所指擬,但切入於人倫之所日用,即聖人之道也」。


又曰:


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言公上)


此實齋以為古人立言皆出於公心,非只為一己之名利而故作驚人之語也。


又曰:


夫六藝為文字之權輿,《論語》為聖言之薈粹,創新述故,未嘗有所庸心,蓋取足以明道而立教,而聖作明述,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言公上)


此實齋稱許六藝及《論語》的著述。


又曰:


韓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夫說長者,道之所由明,而說長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於萬世,夫子未嘗自為說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舊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子所雅言,《詩》、《書》執《禮》」,所謂明先王之道以導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謙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無可作也。有德無位,即無制作之權。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謂無徵不信也。教之為事,羲、軒以來,蓋已有之。觀《易•大傳》之所稱述,則知聖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嘗於敷政出治之外,別有所謂教法也。虞廷之教,則有專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樂之所咨命;以至學校之設,通於四代;司成師保之職,詳於周官。然既列於有司,則肄業存於掌故,其所習者,修齊治平之道,而所師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無二,官師合一,豈有空言以存其私說哉?儒家者流,尊奉孔子,若將私為儒者之宗師,則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極,豈有意於立儒道之極耶?儒也者,賢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出於勢之無可如何爾。人道所當為者,廣矣,大矣。豈當身皆無所遇,而必出於守先待後,不復涉於人世哉?學《易》原於羲畫,不必同其卉服野處也。觀《書》始於虞典,不必同其呼天號泣也。以為所處之境,各有不同也。然則學夫子者,豈曰屏棄事功,預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原道中)


此段反映實齋具有以下的看法:


(一) 儒家學說之興盛及流衍有利有弊。就其利處說,聖道得以大明於天下;就其弊處說,聖道將被眾說紛紜的說法所掩埋,繼而變得隱晦。


(二) 孔子未嘗自立新說,其只是表彰六籍,存周公之舊典,以導人明先王之道。他非刻意推尊先王,意存謙讓而不自作,其只是本無可作(因孔子有德無位,無制作之權)。


(三) 古時之教學以「事為」為內容,「所習者,修齊治平之道,而所師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無二,官師合一」。換言之,空言、私說從未出現。


(四) 只有當儒者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才會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其並不會一開始便想當身皆無所遇,而只求守先待後,不復涉於人世。


我們可說,重事為、述而不作、反對過度的講習議論,此為實齋思想之特色。


又曰: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文字之用,為治為察,古人未嘗取以為著述也。以文字為著述,起於官師之分職,治教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無言。」欲無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後世載筆之士,作為文章,將以信今而傳後,其亦尚念欲無言之旨,與夫不得已之情,庶幾哉言出於我,而所以為言,初非由我也。夫道備於六經,義蘊之匿於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言與立功相準。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後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後從而救之,而非徒誇聲音采色,以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知來,陽也。藏往,陰也。一陰一陽,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陰也。理闡方來,陽也。其至焉者,則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範焉,則主適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遷、固之史,董、韓之文,庶幾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辭,其人不足道已。即為高論者,以謂文貴明道,何取聲情色采以為愉悅,亦非知道之言也。夫無為之治而奏薰風,靈臺之功而樂鐘鼓,以及彈琴遇文,風雩言誌,則帝王致治,賢聖功修,未嘗無悅目娛心之適;而謂文章之用,必無詠嘆抑揚之致哉?(原道下)


此段可見實齋思想另外的一些重點:


A. 著述出現之原因:由「古人未嘗取以為著述也。以文字為著述,起於官師之分職,治教之分途也」,可見實齋認為私人著述之出現,緣於官師分職、治教分途。換句話說,聖人非刻意一心於著述也。


B. 道既內在於六經之中,又超越於六經之外:實齋曰「夫道備於六經,義蘊之匿於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此見實齋之道既內在於六經之中,又超越於六經之外。對應於這種對道之理解,實齋論學之內容因此亦有所調整,其不再說「訓詁明而後義理明」,而更強調「由博歸約」。


C. 著述之目的不在成就一己之名,而在因應時代之需要,加以補偏救弊,所謂「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後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後從而救之,而非徒誇聲音采色,以為一己之名也」。


又曰:


曾子教人辭遠鄙倍,而宋儒則曰:「工文則害道。」夫宋儒之言,豈非末流良藥石哉?然藥石所以攻臟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見疾在臟腑,遂欲並臟腑而去之。將求性天,乃薄記誦而厭辭章,何以異乎?然其析理之精,踐履之篤,漢唐之儒,未之聞也。孟子曰:「義理之悅我心,獨芻豢之悅我口。」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於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顧經師互詆,文人相輕,而性理諸儒,又有朱、陸之同異,從朱從陸者之交攻,而言學問與文章者,又逐風氣而不悟,莊生所謂「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夫!(原道下)


此實齋根據孔子「道不離器」之作風,遂說:只有當訓詁名物、記誦、撰述文辭三者結合使用,「道」才可被發見。否則,人沉迷於任何一種,此只令人「溺於器而不知道」(不過,實齋亦不接受宋儒的做法,斥之為「使人舍器而言道」)。


<博約下>:


或曰:子言學術,功力必兼性情,為學之方,不立規矩,但令學者自認資之所近與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殆即王氏良知之遺意也。夫古者教學,自數與方名,誦詩舞勺,各有一定之程,不問人之資近與否,力能勉否。而子乃謂人各有能有所不能,不相強也,豈古今人有異教與?答曰:今人不學,不能同於古人,非才不相及也,勢使然也。自官師分,而教法不合於一,學者各以己之所能私相授受,其不同者一也。且官師既分,則肄習惟資簡策,道不著於器物,事不守於職業,其不同者二也。故學失師所師承,六書九數,古人幼學,皆已明習,而後世老師宿儒,專門名家,殫畢生精力求之,猶不能盡合於古,其不同者三也。天時人事,今古不可強同,非人智力所能為也。然而六經大義,昭如日星,三代損益,可推百世。高明者由大略而功求,沈潛者循度數而徐達。資之近而力能勉者,人人所有,則人人可自得也,豈可執定格以相強歟?王氏致良知之說,即孟子之遺言也。良知曰致,則固不遺功力矣。朱子欲人因所發而遂明,孟子所謂察識其端而擴充之,胥是道也。而世儒言學,輒以良知為諱,無亦懲於末流之失,而謂宗指果異於古所云乎?


有謂:實齋教人學習著重「人各有能有所不能,不相強也」,此和古人教學「自數與方名,誦詩舞勺,各有一定之程,不問人之資近與否,力能勉否」有所不同。對此看法,實齋也同意。他分析古今教學內容不同之原因,認為此乃「勢使然也」,「非才不相及也」。而具體言之,造成古今教學內容不同之事勢約有下列三個:


A. 官師二分,以致教法不合於一,學者各以己之所能私相授受,因而令古今教學之內容不同。


B. 官師分,後人學習只可取資簡策,「道不著於器物,事不守於職業」,上古重實踐的風氣因而消失,代之為埋首書卷、議論講習,此亦令古今教學不同。


C. 古人幼學六書九數,而後世老師宿儒,專門名家,殫畢生精力求之,猶不能盡合於古。


由於古今事勢之變異,教人學習之方法、內容自不得不有所調整,實齋之說正因此而來。


他又舉孟子、朱子、陽明、時人之教人學習為例,指出歷代皆有人因時而調整教人學習的方法,如是,他的說法自無不妥。


就實齋之回應本身看,其說法大致沒有問題。然而,倘吾人把朱子、陽明之系統以看實齋之說,實齋對學的看法明顯不同於朱、王,此其一;又朱、王之學之內涵亦相互不同,不可混而為一,此其二。實齋之說,特別是引用朱、王一節,大多只是浮泛的說,以加強說服力,卻非出自客觀了解朱、王之義理系統,讀者宜細看。


十六、當時學者對實齋之學的反應,以及實齋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


實齋之學雖然獨到,但時人甚少能對之加以欣賞。僅以<原道>三篇為例,實齋之友邵晉涵即曾曰:


是篇初出,傳稿京師,同人素愛章氏文者皆不滿意,謂蹈宋人語錄習氣,不免陳腐取憎,與其平日為文不類,至有移書相規誡者。余諦審之,謂朱少白(名錫庚。)曰:此乃明其《通義》所著一切,創言別論,皆出自然,無矯強耳。語雖渾成,意多精湛,未可議也。


由此可見時人之不好實齋之言論。族子章廷楓曾因此為實齋辯解道:


叔父《通義》,平日膾炙人口,豈盡得其心哉?不過清言高論,類多新奇可喜,或資為掌中之談助耳。不知叔父嘗自恨其名雋過多,失古意也。是篇題目,雖似迂闊,而意義實多創辟。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師政教,皆出乎天;賢智學於聖人;聖人學於百姓;集大成者,為周公而非孔子,學者不可妄分周孔;學孔子者,不當先以垂教萬世為心;孔子之大,學周禮一言,可以蔽其全體;皆乍聞至奇,深思至確,《通義》以前,從未經人道過,豈得謂陳腐耶?諸君當日詆為陳腐,恐是讀得題目太熟,未嘗詳察其文字耳。


然此更見實齋之「懷才不遇」(余英時曾言當時人皆不知實齋之學為何門路,詳參余氏前引書)。


至於就客觀的義理間架分析,實齋不以道德心性為其思想重心,此顯然歧出於先秦孔孟、宋明儒之學。其以「氣性」一路解性、心、情、才,重視心之認知功能,此和東原之學亦並無不同,可視為對東原思想之繼承(鄭吉雄即以實齋之學為東原思想之繼承)。然而,其主張「六經皆史」,反對一切義理皆內在於經書之中,而主張義理內在於「一陰一陽之跡」(即歷史事象),人之為學不當只重訓詁字義,更當鉆研史事以見其中之「不得不然」,此明顯不同於東原「訓詁明而後義理明」,而可謂是對東原之主張的一種回應。


我們可說,由實齋之思想內容看,實齋仍是一純然的清儒,繼承著清儒的一貫思路(即視「理」為事物內在的、而非超越的所以然;以「氣」解性、心、情、才;重視經世致用、事為),其唯一獨特之處只在「六經皆史」及「以治史(而不是單純的訓詁考據)作為明義理之方法」。相比東原之學,實齋與之乃大同而小異。其雖極力唱言「史學即理學」,但二人同為清代「智識主義」大盛的標誌,此層斷無可疑。


總括而言,實齋並不只是一單純的史學家/歷史哲學家,其《文史通義》中實有極豐富之思想內涵。吾人試細讀本篇,再參以《文史通義》原文,實齋之思想家面貌必更能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