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面試

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鳳藻者，華美之文辭也。她一出場，自然要有和文學創作相關的事情發生，此即元妃面試。

元妃要求迎、探、惜三春，以及薛、林各賦律詩一首。曹雪芹怎樣寫呢？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與薛林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

簡言之，整場面試的焦點，是要突出寫寶釵黛玉之詩才，其他人皆屬陪襯。

迎、探、惜三春先後賦詩，脂批：

三首之中還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後文寫出許多意外妙文。

迎春是「二木頭」，惜春置身事外，獨探春銳意改革，挽榮國府於既倒，這裡表面讚探春寫詩寫得好，實際是「詩言志」，讚探春志向遠大，乃迎春、惜春所不及。

寶釵題詩，脂批：

好詩！此不過頌聖應酬耳，未見長，以後漸知。

這是未出全部功力的意思，寫詩乃寶釵擅長。

到黛玉了，脂批：

落思便不與人同。

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阿顰自是一種心思。

與眾不同，自有心思，此乃黛玉足以孤傲。

寶釵詩如下：

凝暉鐘瑞匾額

芳園築向帝城西，

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

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

孝化應隆遍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

自慚何敢再為辭？

用辭華美，極具富態，果然是頌聖詩，也符合她「牡丹花」的身份，「牡丹花」象徵富貴吉祥。

黛玉詩如下：

世外仙園匾額

名園築何處，

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

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

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

宮車過往頻？

「世外仙園」、「仙境別紅塵」、「山川秀」、「景物新」，一片出塵脫俗，出水芙蓉的樣子。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此既寫詩，也是寫人。人有氣質、有格調。薛寶釵的氣質是入世的、富貴華麗，故曹雪芹後來形容她為「楊妃」。林黛玉的氣質則是出世的、靈竅的、具仙姿，曹雪芹形容她為「飛燕」。要之，二人皆比三春優勝，三春除探春略有可觀，其他都是平平無奇。

寶玉也要題詩，尚未作完，

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說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你都忘了不成？」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後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

黛玉的「黛」，即青黑色的意思。元妃不喜「綠玉」二字，埋下日後黛玉無法和寶玉一起的伏筆，這個我們過去已經講過。

至此，寶釵重提元妃不喜「綠玉」，而且教寶玉改「綠玉」為「綠蠟」，此伏下寶釵日後取黛玉而代之，成為寶玉正妻，即寶二奶奶。事實上，黛玉誤剪香囊結束，「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亦在那裡。」

「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可見寶釵學識淵博，博覽群書。

「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可見寶釵重視綱常名教，名正言順。亦因為此，在寶玉看來，寶釵「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後我只叫你師父」。

黛玉原本打算

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

胡亂作也有上述出塵脫俗的水準，黛玉詩才殊不簡單。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

和寶釵不同，黛玉不是提醒或教導寶玉，而是「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為的是「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此乃細心關懷的表現)。寶釵是良師，黛玉是愛侶、情人，此處便見分野。

「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可見黛玉詩才之高。果然，黛玉的＜杏簾在望＞被元妃評為寶玉四首詩之冠，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

在望有山庄。

菱荇鵝兒水，

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

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飢餒，

何須耕織忙。

脂批：

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

值得留意是「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這首詩題的是稻香村，黛玉豈不是諷刺稻香村的設置多此一舉？有趣的是，賈政試才，寶玉曾發稻香村「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之論。寶黛二人心靈相通，於此已能窺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