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場失敗的變法

北宋到了真宗,軍力仍與契丹相若,「澶淵之盟」非不平等條約,乃雙方處於均勢下的產物。黃仁宇說:


「澶淵之盟」是一種地緣政治 (geopolitics) 的產物,表示這兩種帶競爭性的體制在地域上一度保持到力量的平衡。(《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


百病叢生 (冗官、冗兵問題),要在仁宗朝,這時出了一個重要的政治人物 - 范仲淹。


范仲淹,蘇州吳縣人,勤奮刻苦,讀書晝夜不息,曾「斷虀畫粥」,人不堪其憂,他卻不以為苦。真宗大中祥符八年 (公元 1015 ) ,仲淹登進士第。他與宰相呂夷簡有矛盾,夷簡大怒:「仲淹離間陛下君臣,所引用,皆朋黨也。」余靖、尹洙、歐陽修聲援仲淹,被稱為「景祐朋黨」。康定元年 (公元 1040 ),范仲淹與呂夷簡和解,歐陽修等人被召回京,掌臺諫。在歐陽修、蔡襄、余靖等人推薦下,仲淹獲仁宗起用為參知政事。他上呈《答手詔條陳十事》(簡稱《十事疏》),為慶曆變法揭開序幕。


所謂「十事」,即十項變法重點,包括:明黜陟、抑僥倖、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推恩信、重命令、減徭役。其中明黜陟、抑僥倖,衝著朝中既得利益者而來,他們因此「先下手為強」,指責范仲淹等黨同伐異,所謂「及按察使出,多所舉劾,人心不悅。自蔭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僥倖者不便,於是謗毀稍行,而朋黨之論浸聞上矣」(《宋史.范仲淹傳》)。仲淹最後失去仁宗信任,遠離中央,變法失敗。


北宋第二次變法發生在神宗朝。《宋史.神宗紀》評價神宗:


帝天性孝友,其入事兩宮,必侍立終日,雖寒暑不變。嘗與岐、嘉二王讀書東宮,侍講王陶講諭經史,輒相率拜之,由是中外翕然稱賢。其即位也,小心謙抑,敬畏輔相,求直言,察民隱,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不治宮室,不事遊幸,厲精圖治,將大有為。


可見神宗頗有當「聖王」的潛質。


神宗欲作一番大改革,適逢王安石有改革的志向,《宋史.王安石傳》:


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果於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於是上萬言書,以為:「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託,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願監苟且因循之弊,明詔大臣,為之以漸,期合於當世之變。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議者以為迂闊而熟爛者也。」


二人於是一拍即合,中國歷史上出現罕見的君臣相知。


可惜安石太堅持己見,剛愎自用,強辯好執拗 (人稱「拗相公」,曾揚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加上用人唯親,重用逢迎諂媚、口舌便給的奸佞,如呂惠卿、韓絳、陳升之、鄧綰等。


復添以新法本身有缺陷、漏洞 (過重開源而輕節流、操之過急),惠民之政淪為擾民的苛政。


不只司馬光等保守派反對,連當初支持慶曆變法的歐陽修、韓琦,以及安石陣營內部的蘇轍、程顥都深表不滿。


安石見眾叛親離,又刻意杜絕所有異見聲音,「數日之間,臺諫一空」。


神宗終察覺變法不妥,毅然中止,惟餘波未平,竟生出新舊黨爭,至徽宗朝仍未停。


《宋史紀事本末》卷三十七<王安石變法>:


(熙寧四年,1071 年四月) 以鄧綰為侍御史,判司農寺。初,綰通判寧州,知王安石得君專政,乃條上時事數十,以為「宋興百年,習安玩治,當事更化。」且言:「陛下得伊、周之佐,作青苗、免役等法,民莫不歌舞聖澤。願勿移於浮議而堅行之。」復貽安石書,極其佞諛,由是安石力薦於帝,遂驛召對。會夏人寇慶州,綰於帝前敷陳甚悉。帝問:「識王安石、呂惠卿否?」綰對曰:「不識也。」帝曰:「安石今之古人。惠卿,賢人也。」退見安石,欣然如素交。屬安石致齋,陳升之以綰練習邊事,使復知寧州。綰聞之不樂,誦言:「急召我來,乃使還邪?」或問:「君今當作何官?」綰曰:「不失為館職,得無為諫官乎?」明日果除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鄉人在都者皆笑且罵,綰曰:「笑罵從他笑罵,好官還我為之 (一說「好官我自為之」,乃鄧綰的金句)。」尋同知諫院。時新法皆出司農,而呂惠卿居憂,曾布不能獨任其事,安石欲藉綰以威眾,故有是命。


會帝使公著舉呂惠卿為御史,公著曰:「惠卿固有才,然姦邪不可用。」


此見呂惠卿、鄧綰為奸佞小人,無道德人格。


七年夏四月癸酉,權罷新法。自去歲秋七月不雨,以至於是月,帝憂形於色,嗟嘆懇惻,欲盡罷法度之不善者。王安石曰:「水旱常數,堯、湯所不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今旱暵雖久,但當修人事以應之。」帝曰:「朕所以恐懼者,正為人事之未修爾。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咨怨,自近臣以至后族,無不言其害者。」馮京曰:「臣亦聞之。」安石曰:「士大夫不逞者以京為歸,故京獨聞此言,臣未之聞也。」初,光州司法參軍鄭俠為安石所獎拔,感其知己,思欲盡忠。及滿秩入京,安石問以所聞,俠曰:「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數事,與邊鄙用兵,在俠心不能無區區也。」安石不答。至是,俠監安上門。會歲饑,徵斂苛急,東北流民,每風沙霾曀,扶攜塞道,羸疾愁苦,身無完衣,或茹木實草根,至身被鎖械,而負瓦揭木,賣以償官,累累不絕。乃繪所見為圖,及疏言時政之失,詣閣門,不納。遂假稱密急,發馬遞上之。其略曰:「陛下南征北伐,皆以勝捷之勢作圖來上,並無一人以天下憂苦、父母妻子不相保、遷移困頓、遑遑不給之狀為圖而獻者。臣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覽,亦可流涕,況於千萬里之外哉。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疏奏,帝反復觀圖,長吁數四,袖以入內。是夕,寢不能寐。翌日,遂命開封體放免行錢,三司察市易,司農發常平倉,三衙具熙、河所用兵,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權息追呼,方田、保甲並罷,凡十有八事,民間讙呼相賀。是日,果大雨,遠近沾洽。甲戌,輔臣入賀雨,帝出俠圖及疏示輔臣,問王安石曰:「識俠否?」安石曰:「嘗從臣學。」因上章求去,外間始知所行之由。群姦切齒,遂以俠付御史獄,治其擅發馬遞罪。呂惠卿、鄧綰言於帝曰:「陛下數年忘寢與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賜,一旦用狂夫之言,罷廢殆盡,豈不惜哉!」相與環泣於帝前。於是新法一切如故,惟方田暫罷。


安石執政六年,更法度,開邊疆,老成正士廢黜殆盡,儇慧巧佞超進用事,天下怨之,而帝倚任益專。太皇太后嘗乘間語帝曰:「祖宗法度,不宜輕改。吾聞民間甚苦青苗、助役,宜罷之。」帝曰:「此以利民,非苦之也。」后又曰:「安石誠有才學,然怨之者甚眾。欲保全之,不若暫出之於外。」帝曰:「群臣惟安石為國家當事。」時帝弟岐王顥在側,因進曰:「太后之言,不可不思。」帝怒曰:「是我敗壞天下邪,汝自為之!」顥泣曰:「何至是邪?」皆不樂而罷。久之,太后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奈何?」帝始疑之。及鄭俠疏進,安石不自安,遂求去位。帝再四勉留,安石請益堅,乃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


此見變法不只令百姓困苦,同時傷害神宗與母后、弟弟的關係。


熙寧變法失敗,北宋病入膏肓,沒多久,「靖康之難」發生。


有兩點值得特別注意:


I. 南人求變,北人保守


范仲淹也好,王安石也好,兩人都是南人 (安石為江西撫州臨川人,呂惠卿為福建泉州人)


朝廷以北人為主,北人質樸守舊,看不起有一股開新、激進氣息的南人,變法一開始就注定充滿阻力 (至於北人為何看不起南人,竊以為和南方經濟繁盛而北方凋弊有關,詳見錢穆《國史大綱》下冊)


II. 慶曆變法、熙寧變法性質迥異


范仲淹為人正直,恪守儒家義理 (<岳陽樓記>最末兩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可以為證),但亦因過份正直,容忍不到職業官僚集團私相授受,仁宗害怕朋黨,職業官僚集團於是以此猛攻仲淹,慶曆變法失敗的主因在此。


王安石好執拗,所用又多為小人,除了保守派,連朝中有道德氣節的正直大臣都不願給予支持,勢孤力弱,就只靠神宗一人的信任,可惜神宗最後亦改變態度,熙寧變法遂告終。


一是正直光明的力量,一是邪曲的力量,二者不可同日而語。還有,慶曆變法偏政治革新,熙寧變法偏經濟、軍事、教育革新,側重的領域也不同。


由於熙寧變法錯在安石心術不正,著重心性修養的理學乘機而起,惟汲汲於「內聖」仍是為了「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