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寶鑒

脂硯齋在第一回有以下的批語: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風月寶鑒》是曹雪芹撰寫《石頭記》前的舊書稿。其內容如何,不得而知,但據第一回:

石頭笑答道:「……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

《風月寶鑒》該沿襲前人舊轍,以「淫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涉於淫濫」為內容。《石頭記》則是要改弦易轍,另闢蹊徑。

「余睹新懷舊」表示《風月寶鑒》部份文字融化到《石頭記》中,與《石頭記》作了有機結合,第十一回:

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來了一個人,賈瑞便意定是鳳姐,不管皂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便如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娘」「親爹」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做聲,賈瑞拉了自己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捻子照道:「誰在屋裡?」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賈瑞一見,卻是賈蓉……

便是一個好例子。

賈瑞聽見鳳姐挑逗,越發撞在心坎兒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脂批:

寫呆人痴性活現。

賈寶玉也常說呆話,且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意淫」之人,寫賈瑞癡迷鳳姐而死,實際是對寶玉一種警戒,可惜寶玉懵然不知。如果寶玉就是曹雪芹於小說的化身,曹雪芹於此這樣寫,實在是自愧自悔,晚年回望,才知當年這件事,是對自己的一種提醒,奈何自己當時未有察覺。

當然,還有另一重意義,就是希望讀者看到賈瑞的經歷,再看到寶玉未悟所承受的後果,從而斷癡情,在實務上用力,這正是曹雪芹所謂「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石頭記》是有教育意義。

賈瑞病重,藥石無靈。有個跛足道人來化緣,口稱專治冤孽之症。賈瑞把他請來,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給賈瑞:

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它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

「風月寶鑒」,這裡曹雪芹又用一喉兩聲,同時指《風月寶鑒》,交待《風月寶鑒》的寫作動機。

《風月寶鑒》雖是淫穢筆墨,但絕非「壞人子弟」之書,「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一定要讀懂淫穢筆墨背後的教訓,才算明白《風月寶鑒》。《石頭記》亦然。

「風月寶鑒」是誰製?警幻仙姑,「單與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照看」。警幻仙姑不是曾用判詞、判曲對寶玉予以開導嗎?賈瑞照看「風月寶鑒」,實際是警幻仙姑開悟寶玉的摹本。

寶玉乃「蠢物」,未悟可以理解。但是,換了另一個癡人,他依然只照正面,不照反面,

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兒叫他……蕩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賈瑞精盡人亡,「沒了氣,身子底下冰涼漬濕一大灘精」。代儒夫婦哭得死去活來,命人架起火燒那鏡子,跛足道人一手搶了鏡子,飄然去了。

賈瑞之死,帶出曹雪芹一個深刻的思考:情癡只會一癡到底,不能開悟。不是無開悟的機緣,而是最後始終會錯過,落得「更有情痴抱恨長」。能怪罪別人嗎?不能,罪魁禍首是自己的癡情,只能自愧自悔。

賈瑞癡戀鳳姐,喪命收場。秦可卿癡戀賈珍,上吊收場。賈寶玉癡戀女兒堆、姐妹們,終至護花不成,「家亡人散各奔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枉入紅塵若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