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次仲學述

倘若我們說焦里堂對東原之傳承主要是在思想內容上,阮芸臺則是於治學方法上取資於東原,則凌次仲承襲自東原之地方乃在其對禮之重視。


今本文將略述次仲之思想大要,不過,在分析其思想之前,宜先了解次仲之生平。《清儒學案》曰:


凌廷堪字次仲,一字仲子,歙縣人。六歲而孤,冠後始讀書,慕其鄉江慎修、戴東原兩先生之學。乾隆庚戍成進士,改教職,選寧國府教授。奉母之官,畢力著述。先生之學,無所不窺,於六書歷算,以迄古今彊域之沿革,職官之異同,史傳之參錯,外屬之源流,靡不條貫。尤專禮學,著《禮經釋例》十三卷,曰《通例》、曰《飲食之例》、曰《賓客之例》、曰《射例》、曰《變例》、曰《祭例》、曰《器服之例》、曰《雜例》。不別立宮室之例者,宋李如圭《釋宮》已詳故也。《禮經》而外,復潛水於樂,謂今世俗樂與古雅樂,中隔唐人燕樂一關,蔡季通、鄭世子輩俱未之知。乃稽之於典籍,證之以器數,著《燕樂考原》六卷。又著有《元遺山年譜》二卷,《校禮堂文集》三十六卷,《詩集》十四卷,《梅邊吹笛譜》二卷,《魏書音義》若干卷,《晉泰始笛律匡謬》一卷,《充渠新書》二卷,《劄記》六卷。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曰:


凌廷堪,字次仲,安徽歙縣人。生乾隆二十年乙亥,卒嘉慶十四年己巳(1755-1809),年五十五。其父經商海州之坂浦場,家焉。次仲六歲而孤,家貧,年十二,棄書學賈。偶在友人家見《唐詩別裁集》及《詞綜》,攜歸就燈下讀,遂能詩詞,而《六經》未全覩也。年過二十,亟思發憤讀書,著《辨志賦》。時兩淮鹺使奉朝命置詞曲館,檢校詞曲中字句違礙者,次仲遂至揚州,從事讎校,得脩脯自給,年二十七矣。越兩年,至京師,從遊於翁覃溪,始習舉子業,嗣以進士為寧國府教授。母沒,哀毀骨立,眚一目,旋卒。次仲治禮極精,又熟於史,其友甘泉江藩稱之,謂:「近時學者喜講六書,孜孜於一字一音,苟問以三代制度、五禮大端,則茫然矣;至於潛心讀史之人,更不多得。先進中惟錢竹汀、邵二雲兩先生,友朋中則李孝臣、汪容甫及君三人而已。」又稱其駢體文在胡穉威、孔巽軒之上,而世人不知也。


由上述兩條材料,可見次仲為學亦歷經一段艱苦曲折,其於困厄中仍不屈向上之心志,實值後人所學習。


次仲為學頗以東原為模範,其曾為《戴東原先生事略狀》,謂:


先生卒後之六年,廷堪始游京師,大興翁覃溪先生,授以《戴氏遺書》,讀而好之,又數年,廷堪同縣程君易田,復為言先生為學之始末......蓋孟、荀以還所未有也......廷堪於先生為同郡後生,爰綜其論著,及生平出處之大略,綴輯成篇,聊自附於私淑之末......


此見次仲幾以自己私淑東原也。其意向如此,其思想內容之近於東原,此亦吾人所能預料矣。


次仲著作中以《校禮堂文集》、《復禮上》、《復禮中》、《復禮下》最能反映其思想。現且據這些文字以描劃次仲思想之輪廓。


《復禮上》云:


夫人之所受於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所以復其善者,學也;所以貫其學者,禮也。是故聖人之道,一禮而已矣。孟子曰:「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皆吾性之所固有者也。」聖人知其然也,因父子之道而制為《士冠》之禮,因君臣之道而制為《聘》、《覲》之禮,因夫婦之道而制為《士昏》之禮,因長幼之道而制為《鄉飲酒》之禮,因朋友之道而制為《士相見》之禮。自元子以至於庶人,少而習焉,長而安焉。禮之外,別無所謂學也。夫性具於生初,而情則緣性而有者也。性本至中,而情則不能無過不及之偏,非禮以節之,則何以復其性焉?父子當親也,君臣當義也,夫婦當別也,長幼當序也,朋友當信也,五者根於性者也,所謂人倫也。而其所以親之,義之,別之,序之,信之,則必由乎情以達焉者也。非以禮節之,則過者或溢於情,而不及者則漠焉遇之,故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其中節也,非自能中節也,必有禮以節之,故曰:「非禮何以復其性焉」?是故知父子之當親也,則為醴醮祝字之文以達焉,其禮非《士冠》可賅也,而於《士冠》焉始之。知君臣之當義也,則為堂廉拜稽之文以達焉,其禮非《聘》、《覲》可賅也,而於《聘》、《覲》焉始之。知夫婦之當別也,則為笄次帨鞶之文以達焉,其禮非《士昏》可賅也,而於《士昏》焉始之。知長幼之當序也,則為盥洗酬酢之文以達焉,其禮非《鄉飲酒》可賅也,而於《鄉飲酒》焉始之。知朋友之當信也......《記》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其事蓋不僅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也,即其大者而推之,而百行舉不外乎是矣。......良材之在山也,非輪人之規矩不能為轂焉,非輈人之繩墨不能為轅焉。禮之於性,亦猶是而已矣。如曰舍禮而可以復性也,是金之為削、為量,不必待鎔鑄、模笵也;材之為轂、為轅,不必待規矩、繩墨也。如曰舍禮而可以復性也,必如釋氏之幽深微眇而後可。若猶是聖人之道也,則舍禮奚由哉?益性至隱也,而禮則見焉者也;性至微也,而禮則顯焉者也,故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三代盛王之時,上以禮為教也,下以禮為學也。君子學《士冠》之禮,自三加以至於受醴,而父子之親油然矣。學《聘》、《覲》之禮,自受玉以至於親勞,而君臣之義秩然矣。學《士昏》之禮,自親迎以至於徹饌成禮,而夫婦之別判然矣。學《鄉飲酒》之禮,自始獻以至於無算爵,而長幼之序井然矣。學《士相見》之禮,自初見執贄以至於既見還贄,而朋友之信昭然矣。蓋至天下無一人不囿於禮,無一事不依於禮,循循焉日以復其性於禮而不自知也。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故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夫其所以教者,禮也,即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故曰:「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


由「夫人之所受於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所以復其善者,學也;所以貫其學者,禮也。是故聖人之道,一禮而已矣。」、「禮之外,別無所謂學也。」,可見次仲以學禮作為復性之善之手段。其又曰「良材之在山也,非輪人之規矩不能為轂焉,非輈人之繩墨不能為轅焉。禮之於性,亦猶是而已矣。如曰舍禮而可以復性也,是金之為削、為量,不必待鎔鑄、模笵也;材之為轂、為轅,不必待規矩、繩墨也。如曰舍禮而可以復性也,必如釋氏之幽深微眇而後可。」,此見次仲之性乃一材質之性,禮乃人為之設置以使性為善者。


《復禮中》云:


《記》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此仁與義不易之解也。又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此道與德不易之解也,不必舍此而別求新說也。夫人之所以為人者,仁而已矣。凡天屬之親則親之,從其本也,故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亦有非天屬之親,而其人為賢者,則尊之從其宜也,故曰「義者宜也,尊賢為大」。以喪服之制論之,昆弟親也,從父昆弟則次之,從祖昆弟又次之,故昆弟之服則疏衰裳齊期,從父昆弟之服則大功、布衰裳、九月,從祖昆弟之服則小功、布衰裳、五月,所謂親親之殺也。以《鄉飲酒》之制論之,其賓賢也,其介則次之,其眾賓又次之,故獻賓則分階,其俎用肩;獻介則共階,其俎用肫胳;獻眾賓則其長升受,有薦而無俎,所謂尊賢之等也。皆聖人所制之禮也,故曰「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親親之殺,仁中之義也;尊賢之等,義中之義也。是故義因仁而後生,禮因義而後生,故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禮運》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郊特牲》曰:「父子親然後義生,義生然後禮作。」董子曰:「漸民以仁,摩民以義,節民以禮。」然則禮也者,所以制仁義之中也,故至親可以揜義,而大義亦可以滅親。後儒不知,往往於仁外求義,復於義外求禮,是不識仁,且不識義矣,烏覩先生制禮之大原哉?是故以昆弟之服服從父昆弟、從祖昆弟,以獻賓之禮獻介、獻眾賓,則謂之過;以從祖昆弟、從父昆弟之服服昆弟,以獻介、獻眾賓之禮獻賓,則謂之不及。蓋聖人制之而執其中,君子行之而協於中,庶幾無過不及之差焉。夫聖人之制禮也,本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五者,皆為斯人所共由,故曰「道者,所由適於治之路也,天下之達道」是也。若舍禮而別求所謂道者,則杳渺而不可憑矣。而君子之行禮也,本之知仁勇三者,皆為斯人所同得,故曰「德者,得也,天下之達德」是也。若舍禮而別求所謂德者,則虛懸而無所薄矣。蓋道無跡也,必緣禮而著見,而制禮者以之;德無象也,必藉禮為依歸,而行禮者以之,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是故禮也者,不獨大經大法悉本夫天命民彝而出之,即一器數之微,一儀節之細,莫不各有精義彌綸於其間,所謂「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是也。格物者,格此也。《禮器》一篇,皆格物之學也,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終身不能盡識者矣。蓋必先習其器數儀節,然後知禮之原於性,所謂致知也。知其原於性,然後行之出於誠,所謂誠意也。若舍禮而言誠意,則正心不當在誠意之後矣。《記》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又曰:「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又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即就仁義而申言之,曰「禮所生也」。是道實禮也,然則修身為本者,禮而已矣。蓋修身為平天下之本,而禮又為修身之本也。後儒置子思之言不問,乃別求所謂仁義道德者,於禮則視為末務,而臨時以一理衡量之,則所言所行不失其中者鮮矣。《曲禮》曰「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此之謂也。是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由「然則禮也者,所以制仁義之中也,故至親可以揜義,而大義亦可以滅親。後儒不知,往往於仁外求義,復於義外求禮,是不識仁,且不識義矣,烏覩先生制禮之大原哉?」,可見次仲以為仁、義乃出於學禮、行禮。又次仲曰「是故禮也者,不獨大經大法悉本夫天命民彝而出之,即一器數之微,一儀節之細,莫不各有精義彌綸於其間,所謂『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是也。格物者,格此也。《禮器》一篇,皆格物之學也,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終身不能盡識者矣。蓋必先習其器數儀節,然後知禮之原於性,所謂致知也。知其原於性,然後行之出於誠,所謂誠意也。若舍禮而言誠意,則正心不當在誠意之後矣」,如此解釋之下,「格物」、「致知」、「誠意」亦全變成和學禮、行禮有關(值得一提的是,次仲此處之想法雖極近荀子,其卻未以性為惡而以禮出於人性之外,由其曰:「性之所固有者,善也」、「知禮之原於性」,可見其以為性是善且為禮之所從出。這想法實更類於東原)。


《復禮下》曰:


聖人之道至平至易也,《論語》記孔子之言備矣,但恆言禮,未嘗一言及理也。《記》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彼釋氏者流,言心言性,極於幽深微眇,適成其為賢知之過。聖人之道不如是也。其所以節心者,禮焉爾,不遠尋夫天地之先也;其所以節性者,亦禮焉爾,不侈談夫理氣之辨也。是故冠昏飲射有事可循也,揖讓升降有儀可按也。豆籩鼎俎有物可稽也。使天下之人少而習焉,長而安焉,其秀者有所憑而入於善,頑者有所檢束而不敢為惡,上者陶淑而底於成,下者亦漸漬而可以勉而至。聖人之道所以萬世不易者,此也。聖人之道所以別於異端者,亦此也。後儒熟聞夫釋氏之言心言性極其幽深微眇也,往往怖之,愧聖人之道以為弗如,於是竊取其理事之說而小變之,以鑿聖人之遺言,曰「吾聖人固已有此幽深微眇之一境也。」復從而闢之曰:「彼之以心為性,不如我之以理為性也。」嗚呼!以是為尊聖人之道,而不知適所以小聖人也;以是為闢異端,而不知陰入於異端也。誠如是也,吾聖人之於彼教,僅如彼教性相之不同而已矣,烏足大異乎彼教哉?儒、釋之互援,實始於此矣。《詩》曰:「鳶飛於天,魚躍於淵。」說者以為喻惡人遠去,民得其所,即《中庸》引而伸之,亦不過謂「聖人之德明著於天地」而已,曷嘗有化機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說者以為感歎時往,不可復追,即孟子推而極之,亦不過謂「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而已,曷嘗有悟境也?蓋聖人之言,淺求之,其義顯然,此所以無過不及,為萬世不易之經也。深求之,流入於幽深微眇,則為賢知之過,以爭勝於異端而已矣。何也,聖人之道本乎禮而言者,實有所見也;異端之道外乎禮而言者也,空無所依也。子所雅言,《詩》、《書》、執《禮》。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請問其目,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聖人舍禮無以為教也,賢人舍禮無以為學也。《詩》、《書》,博文也;執《禮》,約禮也。孔子所雅言者也。仁者,行之盛也,孔子所罕言者也。顏淵大賢,具體而微,其問仁,與孔子告之為仁者,惟禮焉爾。仁不能舍禮但求諸理也。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文章,《詩》、《書》、執《禮》也,性與天道非不可得而聞,即具於《詩》、《書》、執《禮》之中,不能託諸空言也。夫仁根於性,而視聽言動則生於情者也,聖人不求諸理而求諸禮,蓋求諸理必至於師心,求諸禮始可以復性也。顏淵見道之高堅,前後幾於杳眇而不可憑,迨至博文約禮,然後曰「如有所立卓爾」,即立於禮之立也。故曰:「不學禮,無以立。」又曰:「不知禮,無以立也。」其言之明顯如此。後儒不察,乃舍禮而論立,縱極幽深微渺,皆釋氏之學,非聖學也。顏子由學禮而後有所立,於是馴而致之,其心三月不違仁。其所以不違者,復其性也。其所以復性者,復於禮也。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夫《論語》,聖人之遺書也,說聖人之遺書,必欲舍其所恒言之禮,而事事附會於其所未言之理,是果聖人之意邪?後儒之學,本出於釋氏,故謂其言之彌近理而大亂真。不然,聖學禮也,不云理也,其道正相反,何近而亂真之有哉!


此篇次仲更多是要辨儒、釋之分界,且要指責宋儒之學「本出於釋氏」、「彌近理而大亂真」(此和東原批斥宋儒之傾向亦接近)。其曰「聖人之道至平至易也,《論語》記孔子之言備矣,但恆言禮,未嘗一言及理也。《記》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彼釋氏者流,言心言性,極於幽深微眇,適成其為賢知之過。聖人之道不如是也。其所以節心者,禮焉爾,不遠尋夫天地之先也;其所以節性者,亦禮焉爾,不侈談夫理氣之辨也。」,此明以聖人之學之宗旨在學禮,反對理氣之辨,有「以禮代理」之傾向。其又曰:「後儒熟聞夫釋氏之言心言性極其幽深微眇也,往往怖之,愧聖人之道以為弗如,於是竊取其理事之說而小變之,以鑿聖人之遺言,曰『吾聖人固已有此幽深微眇之一境也。』復從而闢之曰:『彼之以心為性,不如我之以理為性也。』嗚呼!以是為尊聖人之道,而不知適所以小聖人也;以是為闢異端,而不知陰入於異端也。」,此則指責宋儒之辟佛乃陰入異端之開始,非真持聖人之學以和釋氏相抗衡。


次仲重禮,因此極重荀子,其曾撰《荀卿頌》曰:


夫人有性必有情,有情必有欲。故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聖人知其然也,制禮以節之,自少壯以至耆耄,無一日不囿於禮,而莫之敢越也。制禮以防之,自冠、昏以逮飲、射,無一事不依乎理,而莫之敢潰也。然後優柔厭飫,徐以復性而至乎道。周公作之,孔子述之,別無所謂性、道也......夫舍禮而言道,則空無所坿;舍禮而復性,則茫無所從。蓋禮者,身、心之矩則,即性、道之所寄焉矣......孟子長於《詩》、《書》......荀卿......所推......皆禮之精意......後人尊孟子而抑荀,無乃自放於禮法之外乎?(校禮堂文集卷一)


又曰:


卓哉荀卿,取法後王,著書蘭陵,儒術以昌;本禮言仁,厥性乃復,如笵笵金,如繩繩木。(同上)


次仲復有《好惡說》,今錄其上篇要語曰:


好惡者,先生制禮之大原也。人之性受於天,目能視則為色,耳能聽則為聲,口能食則為味,而好惡實基於此。節其太過、不及,則復於性矣......性者,好惡二端而已......《大學》「性」字祇一見,即好惡也。《大學》言好惡,《中庸》言喜怒哀樂,互相成也。好惡生於聲、色與味,為先王制禮節性之大原。......《大學》雖不言禮,而與《中庸》皆為釋禮之書也。(好惡說上,文集卷十六)


孔子言「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孟子言「好善」,陽明之言良知好善惡惡,此全是站在道德情感 (moral feeling) 上而言好惡,非立根於自然情感 (natural feeling)、色聲味臭而言好惡。吾人試細想一下,倘若孔子之好惡乃是同於自然情感上之好惡,孔子何以會發「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此即可證明孔子所言之好惡和自然情欲上之好惡明顯為異質的兩層,不可混而為一。然而,次仲此處卻說「人之性受於天,目能視則為色,耳能聽則為聲,口能食則為味,而好惡實基於此。」,只承認自然情欲之好惡,不再另言道德覺情上之好惡,孔孟儒學之精義在次仲手上可謂全告隱沒。而導成次仲此種混一自然情感與道德情感之想法者仍是東原(東原曾曰「欲不失之私則仁」,又曰「使無懷生畏死之心,又焉有怵惕惻隱之心?」,此明顯混道德本心、情感而為自然之經驗心、情欲,次仲思想之理論困難肇始於東原於此可見)。


《慎獨說》亦為次仲另一重要文字,其言曰:


《禮器》曰:「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心者也。德產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如此得不以少為貴乎?是故君子慎其獨也。」此即《學》、《庸》慎獨之正義......然則《學》、《庸》之慎獨,皆禮之內心精微可知也。後儒置《禮器》不觀,而高言慎獨,則與禪家之獨坐觀空何異?......又曰:「君子曰:『無節於內者,觀物弗之察矣,欲察物而不由禮,弗之得矣。』......故曰:禮也者,物之致也。」此即《大學》「格物」之正義也。格物亦指禮而言。......然則《大學》之格物,皆禮之器數、儀節可知也。後儒置《禮器》不問,而侈言格物,則與禪家之參悟木石何異?(文集卷十六)


又曰:


考古人所謂慎獨者,蓋言禮之內心精微,皆若有威儀臨乎其側,雖不見禮,如或見之,非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也......又考古人所謂格物者,蓋言禮之器數、儀節,皆各有精義存乎其間,既習於禮,則當知之,非「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也。......由此觀之,聖人之所謂學,即指禮而言也明矣,學者尚何疑乎?(文集卷十六)


次仲以「禮之內心精微,皆若有威儀臨乎其側」釋「慎獨」,換言之,「慎獨」乃是習禮、行禮而後得之心境,和禮有密切關係;其又以知「禮之器數、儀節」釋「格物」,則「格物」亦變成學禮。一言以蔽之,在次仲思想中,其只重視學禮、行禮,外於學禮、行禮,別無所謂「格物」、「慎獨」。


不過,這裡有一點需要補充的是:次仲一昧重視學禮、行禮之想法,此實承繼自東原。


吾人試回想,在東原之學中,人要為善去惡,其必須透過進行「強恕」(即「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之工夫以去除情欲之私;以「學」解去心知之蔽。礙於人之情欲本身為可氾濫而不可自然有節,「以己之情絜人之情」其實不可單獨進行而得成功,其要成功,關鍵乃在先藉「學」以解去心知之蔽上。可是,問題來了,在「學」的工夫上,吾人當學什麼以解去心知之蔽呢(即「學」之具體內容當為何)?當然,東原初時(即於《原善》、《緒言》)答曰:不同事物之條理、分理,可是,發展自《疏證》,其實以「情之不爽失為理」。換辭言之,即「學」之具體內容當為不同時空下不同人之「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之恰當方式。而不同人之「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之恰當方式其實即是「禮」。至此,我們試重頭表述東原之工夫論:東原實主張人之先學禮而解去心知之蔽以見理,再而主張人利用所學之禮以使自己在進行「強恕」時能做到恰如其分,兩蒙其利,人能為此,即可為善而去惡。


由於東原之工夫論發展至《疏證》已表現出一極依賴禮、極重視禮之傾向,吾人明乎此,再看次仲之文字,即可見次仲之言非平頭而起,而是有因可承。


次仲尚有以下一條文字:


五常實以禮為之綱紀,何則?有仁而後有義,有仁義而後生禮,故仁義者,禮之質幹,禮者,仁義之節文也。夫仁義非物也,必以禮焉為物。仁義無形也,必以禮焉為形。......《記》曰:「致知在格物」,物者,禮之器數儀節也。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終身不能盡識者矣。(複錢曉微先生書,文集卷二十四)


此次仲以禮為仁義之節文,「格物」即知禮之器數儀節,內容和其總體思想相一貫。


總之,次仲之偉大處在發揮了東原重視學禮、行禮之一面。其「以禮代理」之傾向,某個程度上實為東原思想之合理的發展,其傳承東原學之地方亦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