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亡於經濟民生

有人認為,西漢滅亡是因為外戚,王莽篡漢。然而,問題不是那麼簡單,西漢滅亡的真正原因,是經濟民生出了事,貧富懸殊越來越大,卻無法有效消除。


漢武帝雖建立士人政府,但這些士人是什麼貨色?《漢書・董仲舒傳》:


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武帝以後,士人除好談災異,更喜言讓國論。《漢書・眭弘傳》:


眭弘字孟,魯國蕃人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說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襢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孟使友人內官長賜上此書。時,昭帝幼,大將軍霍光秉政,惡之,下其書廷尉。奏賜、孟妄設祅言惑眾,大逆不道,皆伏誅。後五年,孝宣帝興於民間,即位,徵孟子為郎。


《漢書・蓋寬饒傳》:


是時上方用刑法,信任中尚書宦官,寬饒奏封事曰:「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又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書奏,上以寬饒怨謗終不改,下其書中二千石。時執金吾議,以為寬饒指意欲求禪,大逆不道。諫大夫鄭昌愍傷寬饒忠直憂國,以言事不當意而為文吏所詆挫,上書頌寬饒曰:「臣聞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采;國有忠臣,姦邪為之不起。司隸校尉寬饒居不求安,食不求飽,進有憂國之心,退有死節之義,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託,職在司察,直道而行,多仇少與,上書陳國事,有司劾以大辟,臣幸得從大夫之後,官以諫為名,不敢不言。」上不聽,遂下寬饒吏。寬饒引佩刀自剄北闕下,眾莫不憐之。


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只知引經據典作消極之論,此比無所作為的軍人功臣集團還要不堪!


西漢中葉的經濟問題,主要表現為土地兼併。


西周本來行井田制,春秋戰國起,貴族破落,為貴族耕田的農民獨立而成為自耕農,諸新軍國對國內自耕農徵稅,謂之「初稅畝」。


耕田不能置富,有人趁列國林立,賣田從商,土地買賣早在戰國已然出現。至商鞅變法,准許土地私有,土地買賣合法化。秦統一後,土地私有在全國施行。如是,土地買賣成為常態,亦開始有人囤積土地,成為地主。


西漢初年行無為而治,土地買賣及囤積更熾烈,部份自耕農索性賣地向地主租田耕,成為佃戶。這種情況在政府高壓收稅時尤其常見。


《漢書・董仲舒傳》記董仲舒曰:


古者稅民不過什一,其求易共;使民不過三日,其力易足。民財內足以養老盡孝,外足以事上共稅,下足以畜妻子極愛,故民說從上。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併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絕對是當時實況的寫照!


可惜仲舒提出的解救方法竟是消極的「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併兼之路」,漢室對土地兼併的束手無策,於此可見。


某個意義上,武帝也有實行重農抑商、收窄貧富差距的國家社會主義政策,即今天所謂「左傾」的措施,如鹽鐵專賣、算緡告緡、均輸、平準等。《史記・平準書》:


卜式相齊,而楊可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獄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監分曹往,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餘頃,宅亦如之。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而縣官有鹽鐵緡錢之故,用益饒矣。


可是,桓寬《鹽鐵論・本議》記桑弘羊「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的真正目的:


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數為寇暴於邊鄙,備之則勞中國之士,不備則侵盜不止。先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為虜所係獲也,故修障塞。飭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今議者欲罷之,內空府庫之藏,外乏執備之用,使備塞乘城之士饑寒於邊,將何以贍之?罷之,不便也。」


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厲中國,殺伐郡、縣、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軌,宜誅討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贍,不忍暴士大夫於原野;縱難被堅執銳,有北面復匈奴之志,又欲罷鹽、鐵、均輸,擾邊用,損武略,無憂邊之心,於其義未便也。」


據此,武帝之重農抑商,非真正欲促進社會正義 (social justice),而只是吸啜民脂民膏以對外征戰。


「商賈中家以上」大都破產,剩下的也將稅擔轉到各項日常必需品上,物價急升。偏偏官營的鹽、鐵、酒質素沒保證。老百姓被迫光顧黑市,生活百上加斤是意料中事。


故此,儒者遂提出「罷鹽、鐵、酒榷、均輸」,「廣利農業」,以為補救。《鹽鐵論・本議》:


文學對曰:「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後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今郡國有鹽、鐵、酒榷,均輸,與民爭利。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趨末者眾。夫文繁則質衰,末盛則質虧。末修則民淫,本修則民愨。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饑寒生。願罷鹽、鐵、酒榷、均輸,所以進本退末,廣利農業,便也。」


文學曰:「古者,貴以德而賤用兵。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廢道德而任兵革,興師而伐之,屯戍而備之,暴兵露師,以支久長,轉輸糧食無已,使邊境之士饑寒於外,百姓勞苦於內。立鹽、鐵,始張利官以給之,非長策也。故以罷之為便也。」


但是,土地兼併這個根本一日未消除,貧富差距大,社會仍舊會動盪不安。難道真要阻止土地私有、土地買賣?卻又談可容易!


這個死症,是需要有高度的經濟知識及眼光,才可以解決。西漢諸儒皆無此識見,只好認命,要求皇帝讓位謝罪,說些晦氣話。稍為進取的,堅決相信經書所講可用於今日,此終轉出王莽的王田制及廢奴婢。《漢書・王莽傳》:


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元后父及兄弟皆以元、成世封侯,居位輔政,家凡九侯、五大司馬,語在元后傳。唯莽父曼蚤死,不侯。莽群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游相高,莽獨孤貧,因折節為恭儉。受禮經,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內事諸父,曲有禮意。陽朔中,世父大將軍鳳病,莽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鳳且死,以託太后及帝,拜為黃門郎,遷射聲校尉。


......莽曰:「古者,設廬井八家,一夫一婦田百畝,什一而稅,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為無道,厚賦稅以自供奉,罷民力以極欲,壞聖制,廢井田,是以兼併起,貪鄙生,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又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蘭,制於民臣,顓斷其命。姦虐之人因緣為利,至略賣人妻子,逆天心,誖人倫,繆於『天地之性人為貴』之義。書曰『予則奴戮女』,唯不用命者,然後被此辜矣。漢氏減輕田租,三十而稅一,常有更賦,罷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稅一,實什稅五也。父子夫婦終年耕耘,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馬餘菽粟,驕而為邪;貧者不厭糟糠,窮而為姦。俱陷於辜,刑用不錯。予前在大麓,始令天下公田口井,時則有嘉禾之祥,遭反虜逆賊且止。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賣買。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餘田予九族鄰里鄉黨。故無田,今當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聖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禦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


「莽獨孤貧,因折節為恭儉。受禮經,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可見王莽是以儒生自居。


「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皆不得賣買」,這是禁止土地買賣。無買賣即無兼併,此乃針對土地兼併而推出。


「奴婢曰『私屬』」,亦不可買賣,這是杜絕土地兼併、貧富懸殊的後遺症。


如是者,王莽改制何曾迥異於儒家理想?


王莽終不得好死,此非王莽一個人的錯,而是先秦至兩漢諸儒集體的失敗!他們始終無法提出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消解土地私有所造成的種種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