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與膽量

嵇康在<明膽論>中探討明智和有膽量是什麼一回事,他的結論是「明、膽殊用,不能相生」。


有呂子者,精義味道,研核是非。以為人有膽可無明,有明便有膽矣。嵇先生以為明、膽殊用,不能相生。


案:


「呂子」即呂安。呂安以為,人有膽量,可以不明智。可是,人若明智,不能無膽量。嵇康則覺得,明智和膽量屬異質的兩層,彼此不能互相協助對方生長。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孔子是以仁、德跟膽量對揚,敢言好勇,即膽量也。比觀呂安,以「明」和膽量對揚,重視認知心靈,此仍是荀子、漢儒的思路,非儒家孔孟之正脈。


論曰:


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外內,無不畢備。降此已往,蓋闕如也。或明於見物,或勇於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兼之者博於物,偏受者守其分。故吾謂明膽異氣,不能相生。明以見物,膽以決斷;專明無膽,則雖見不斷;專膽無明,則違理失機。故子家軟弱,陷於弒君;左師不斷,見逼華臣,皆智及之,而決不行也。此理坦然,非所宣滯。故略舉一隅,想不重疑。


案:


「元氣陶鑠,眾生稟焉」是氣化宇宙論立場,和莊子「通天下一氣耳」相通。


萬物俱稟氣而生。但所稟各有不同,有清濁厚薄之分。由清濁厚薄,遂造成「才性有昏明」。換言之,嵇康用氣稟解釋萬物種種差異。


「唯至人特鍾純美」云云,是指「至人」乃氣稟最優秀者。把「至人」當作最好,這完全是道家莊子立場。


「至人」從兩個方面展現出稟氣最好,一是「明於見物」,二是「膽以決斷」。前者屬明智,後者屬膽量。「至人」兼具明智和膽量。


不過,「至人」死後,人們或明智而無膽,或有膽量而無智,皆有所不足。明智而無膽令人難展開行動以斷絕惡行,所謂「雖見不斷」。有膽量而無智容易令人違理而行,錯失時機。


「明膽異氣」反映嵇康把認知心靈置於氣上說。「不能相生」暗示明智由膽量以外的因素生就,膽量由明智以外的因素生就。


呂子曰:「敬覽來論,可謂誨亦不加者矣。折理貴約而盡情,何尚浮穢而迂誕哉?今子之論,乃引渾元以為喻,何遼遼而坦謾也!故直答以人事之切要焉。漢之賈生,陳切直之策,奮危言之至。行之無疑,明所察也,忌鵬作賦,暗所惑也。一人之膽,豈有盈縮乎?蓋見與不見,故行之有果否也。子家、左師,皆愚惑淺弊,明不徹達,故惑於曖昧,終丁禍害。豈明見照察而膽不斷乎?故霍光懷沈勇之氣,履上將之任,戰乎王賀之事。延年文生,夙無武稱,陳義奮辭,膽氣凌雲,斯其驗歟?及於期授首,陵母伏劍,明果之儔,若此萬端,欲詳而載之,不可勝言也。況有睹夷途而無敢投足,階雲路而疑於迄泰清者乎?若思弊之倫,為能自托幽昧之中,棄身陷井之間,如盜跖竄身於虎吻,穿窬先首於溝瀆,而暴虎馮河,愚敢之類,則能有之。是以余謂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易了之理,不在多喻,故不遠引繁言。若未反三隅,猶復有疑,思承後誨,得一騁辭。」


案:


呂子引史例以證「有膽可無明,有明便有膽」。


夫論理性情,折引異同,固尋所受之終始,推氣分之所由。順端極末,乃不悖耳。今子欲棄置渾元,捃摭所見,此為好理綱目,而惡持綱領也。本論二氣不同,明不生膽,欲極論之,當令一人播無刺諷之膽,而有見事之明。故當有不果之害,非中人血氣無之,而復資之以明。二氣存一體,則明能運膽,賈誼是也。賈誼明膽,自足相經,故能濟事。誰言殊無膽獨任明以行事者乎?子獨自作此言,以合其論也。忌鵬暗惑,明所不周,何害於膽乎?明既以見物,膽能行之耳。明所不見,膽當何斷?進退相挾,可謂盈縮?就如此言,賈生陳策,明所見也;忌鵬作賦,暗所惑也。爾為明徹於前,而暗惑於後,有盈縮也。茍明有進退,膽亦何為不可偏乎?子然霍光有沈勇而戰於廢王,此勇有所撓也。而子言一人膽豈有盈縮,此則是也。賈生暗鵬,明有所塞也。光懼廢立,勇有所撓也。夫唯至明能無所惑,至膽能無所虧耳。茍自非若此,誰無弊損乎?但當總有無之大略,而致論之耳。


案:


嵇康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首先,明智、有膽量是本質迥異的「二氣」。「二氣存一體」,所以人會有基本認知能力,也敢言敢為。


其次,明智不能生就膽量,卻可以運轉已有的膽量,令膽量依認知心靈所認知而行。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浩然之氣」就是膽量。然而,「浩然之氣」似非由認知心靈轉化、運轉,它隸屬於道德本心 / 良知良能。此點跟嵇康有分別。


夫物以實見為主。延年奮發,通義凌雲,此則膽也。而雲夙無武稱,此為信宿稱而疑成事也。延年處議,明所見也。壯氣騰厲,勇之決也。此足以觀矣。子又曰言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案子之言,此則有專膽之人,亦為膽特自一氣矣。五才 (指金、木、水、火、土) 存體,各有所生。明以陽曜,膽以陰凝。豈可為有陽而生陰,可無陽邪?雖相須以合德,要自異氣也。凡余雜說,於期、陵母、暴虎云云,萬言致一,欲以何明邪?幸更詳思,不為辭費而已矣。


案:


嵇康借呂安說「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指呂安默許「有專膽之人,亦為膽特自一氣」。


「五才存體,各有所生。明以陽曜,膽以陰凝。豈可為有陽而生陰,可無陽邪?」這等於表示明智猶如陰陽二氣中的陽氣,有膽量猶如陰陽二氣中的陰氣。


明智果真為一陽氣乎?偶爾萌露,隱顯不定?董仲舒言「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又言「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也」。心具主宰能力、變化氣質的能力,其顯然凌駕於陰陽二氣之上,不為陰陽二氣本身。


嵇康講「夫唯至明能無所惑,至膽能無所虧耳」,認知心靈及其所認知一定凌駕於氣而為形上,勉強言之,心亦該是「氣之靈」、「氣之精爽」(朱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