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兒子嵇紹的告誡

嵇康被殺時,兒子嵇紹方十歲。他撰《家誡》,旨在教兒子做人小心謹慎,勿行差踏錯。


一條一條的教訓,具體而親切,如老生常談。義理方面,全篇亦偏近儒家,遠離嵇康一貫崇尚的老莊。立志、知行合一、二心交爭、不容偽薄之言等,都是儒家的核心觀念。無心、順其自然、守靜盡數成為修德的工夫、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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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志,非人也。


白話翻譯:


一個人沒有志向,就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人。


案:


綜觀嵇康其他文字,他明顯較接近荀子,而與孔孟有隔閡。


儘管對立志的強調同於孔孟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嵇康的「志」並非發自先天固有的道德本心,而是氣稟的偶發的自然傾向。


此「志」必須有外在的客觀的義理充實之,否則難以持久。對外在的客觀的義理的吸收,即透過讀書、講論、思考,重點落在「智」(認知心靈) 上。


但君子用心,所欲准 (準) 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


白話翻譯:


一個君子,只要用心,他想做的事情必定能夠做到。反而,他應該衡量一下他想做的事情,哪些屬於善,哪些不是,換言之,他在行動之前,必先細心揣度考慮一番。


案:


心想做的事情不一定是善,此處的心明顯是有善有惡的氣心,非道德本心。


「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心要細緻揣度考慮一番,看看哪些事情屬於善,哪些不是,這是認知功能在起作用,先認知後行動,此乃「知先行後」也,與孟子「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大不相同。


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於必濟。


白話翻譯:


如果立志要做某一事情,你必須用言語,同時在內心起誓,死守不二,不口是心非。堅定不移,寧死也不放棄,偶遇鬆懈或力量不足,即以之為恥,積極改變並繼續努力,經過一段時間,你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案:


言行一致,不口是心非,驟看令人想到明代王陽明「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不過,但凡篤信儒家,都不教人言行不一致,口是心非,此無法助我們辨識嵇康所篤信的儒學為何種形態。


偶遇鬆懈或力量不足,此乃心為有善有惡的氣心之必然。


以之為恥,從而生出積極改變的動力,這裡嵇康跳開了兩個問題:


1. 有善有惡的氣心對違志而行生羞恥感,如何可能?


2. 即使有善有惡的氣心對違志而行真能生羞恥感,羞恥感是否可生出定然的、必然的、完足的動力?


針對 1,嵇康的回答可能是「讀書、講論、思考以掌握義理,再把義理內化、融入自身生命」,此即他律道德,跟荀學、朱子學有著相同的理論困難。


針對 2,嵇康的回答可能是「羞恥感確實可生出定然的、必然的、完足的動力」,所以他說「恥躬不逮,期於必濟」。問題是,事實果真如嵇康所想?


若心疲體解,或牽於於外物,或累於內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則議於去就。議於去就,則二心交爭。二心交爭,則向所以見役之情勝矣。或有中道而廢,或有不成一匱 (簣) 而敗之。以之守則不固,以之攻則怯弱。與之誓則多違,與之謀則善泄。臨樂則肆情,處逸則極意。故雖繁華熠燿,無結秀之勛;終年之勤,無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嘆息也。


白話翻譯:


如果身心俱疲,或被外物牽引,或被內在欲望拖累,承受不住眼前的禍患,忍不下心裡小小的不快,則會開始考慮放棄之前的努力與堅持。想放棄之前的努力與堅持,道心和人心就會相互競爭,陷入天人交戰的境地。天人交戰的結果往往是一向難以克服的情感、欲望取勝。故此,或有半途而廢者,或有尚欠少許而終致失敗者。以他們負責防守不堅固,以他們負責進攻則太怯弱。與他們定下誓約常常會被違背,與他們共同謀劃時他們會常常泄露消息。遇到快樂的事情就會放縱情感,處於安逸就會極度放鬆,毫無憂患感。這樣的人,雖然表面繁華美麗,卻注定沒有優秀的成就;一整年都很勤奮,卻不會有功成的一日。看到如斯情況,君子就不得不嘆息了。


案: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又曰:「養心莫善於寡欲。」表面看來,嵇康所講無異於孟子。


不過,孟子不言「二心」,心只有一四端之心,此心上通於天,宋儒名之曰「道心」。


嵇康把自然情感、欲望也視為隨心而發,另開「人心」一層。「道心」也不是孟子先天固有的四端之心,而是「氣心藉認知功能把握外在的義理,再藉主宰功能把義理貫徹於一言一行」。「人心」、「道心」對揚,故云「二心」。《尚書》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竊以為開「二心」說的先河。


二心相爭而「人心」常常取勝,反映嵇康明白踐道的艱難,「氣心藉認知功能把握外在的義理,再藉主宰功能把義理貫徹於一言一行」似乎面臨動力不足的困境。可是,嵇康相信,艱難不代表不可能,更不代表要放棄。人只要堅持下去,保守「道心」,煎銷「人心」,成果終有一天會見到。


如何堅持呢?具體工夫為何?下文嵇康有解答。


若夫申胥之長吟,夷齊之全潔,展季之執信,蘇武之守節,可謂固矣。故以無心守之,安而體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


白話翻譯:


想當初,伍子胥長吟時的心志,伯夷叔齊品性行為的純粹高潔,柳下惠對信念的擇善固執,蘇武堅守節操的品德,可以說都很堅定。所以說,以無心的態度保守它,以安樂舒暢的態度去體會它,是堅守志向的最佳方法。


案:


如何持續保守「道心」以煎銷「人心」?嵇康提出兩種做法:


1. 不要刻意、故意有保守「道心」的念頭,隨感而應,順其自然。


2. 當「道心」呈現時,好好感受其帶來的安樂舒暢,心悅理義,自然有動力。


「無心」、「自然」在此盡數成為「守志」的手段,幫助人更好地成聖修德。


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


白話翻譯:


對所侍奉的官員,只要尊敬他就好了,不應和他過分親密,和他的往來也不宜太多,一定要去拜訪的話,也應當注意時間和時機,往來要及時適切。


其有眾人,又不當獨在後,又不當宿留。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舉,則怨或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若行寡言,慎備自守,則怨責之路解矣。


白話翻譯:


若是和其他人一起去拜訪,不要單獨走在最後,也不要在他家裡留宿。之所以要你這麼做,是因為官員喜歡問別人一些府衙之內看不到的事情,有時讓人揭發舉報一些壞人壞事,你走在最後或者留宿,隨時會被誤認為告密者,招人怨恨。況且,官員有時會講到別人提及的一些事,你若和他談話,總免不了要有所答覆,屆時陷入兩難境地,實在難以擺脫。如果能做到少說話,謹慎戒備,守好自己的言行,則那種被人怨恨或責備的境地自然消解。


案:


此嵇康具體教兒子如何面對地方官員,偏向消極、退縮的避開危險境地。


其立身當清遠。若有煩辱,欲人之盡命,托人之請求,則當謙言辭謝,其素不豫此輩事,當相亮耳。若有怨急,心所不忍,可外違拒,密為濟之。所以然者,上遠宜適之幾,中絕常人淫輩之求,下全束脩無玷之稱;此又秉志之一隅也。


白話翻譯:


平時做人應處清淨高遠之地,遠離凡人俗事。如果有人來麻煩、叨擾,想你為他做一些難辦的事,在推辭別人的請求時,語氣應當是謙虛、真誠而禮貌的,要讓他清楚知道你從來不插手這類事情。如果那人有冤屈或者真的很急,你心裡有些不忍,希望能夠幫助他,那麼可以採取表面上拒絕他,私下卻偷偷想辦法幫助他的策略。之所以要你這樣做,是因為上可以預防、遠離一些想要以此為借口拉攏、束縛你的人,中可以杜絕一些麻煩人士的請求,下可以保全自己一向的名聲,這也是堅守志向的一個辦法。


案:


此嵇康教兒子如何應對別人的請求,旨在「立身清遠」,遠離俗務束縛,保存名聲。


凡行事先自審其可,不差於宜,宜行此事,而人欲易之,當說宜易之理。若使彼語殊佳者,勿羞折遂非也;若其理不足,而更以情求來守人。雖復云云,當堅執所守,此又秉志之一隅也。


白話翻譯:


想做一件事前,必先自己審視一下,可不可以去做,認為沒有差錯,很適合了,就可以放心去做這件事。如果有人想改變你看法,他應該說出背後的道理來。如果他說得對,你也不要因此感到自卑,覺得自己不好,妄自菲薄;如果他的理由不夠充分,改為動之以情來勸阻你。他雖然一直講,但你不應受影響,必須堅持自己的初衷,堅定自己的信念,堅守自己的理想,這也是秉持志向的一個要點。


案:


嵇康絲毫沒有自大傲慢的姿態。他說:「凡行事先自審其可」、「人欲易之,當說宜易之理」,都非常講究理性思考、討論,著重仁義禮智的智。


另外,「若使彼語殊佳者,勿羞折遂非也」反映嵇康主張人要有自信,樂於聽取及採納別人合理的意見。


不須行小小束脩之意氣,若見窮乏,而有可以賑濟者,便見義而作。若人從我,有所求欲者,先自思省。若有所損廢多,於今日所濟之義少,則當權其輕重而拒之。雖復守辱不已,猶當絕之。然大率人之告求,皆彼無我有,故來求我,此為與之多也。自不如此,而為輕竭。不忍面言,強副小情。未為有志也。


白話翻譯:


做人不須太吝嗇,如果遇到貧窮困苦的人,而又有可以幫助、救濟他們的東西,就應當見義勇為去幫助他們。如果有人一直跟從我,想從我那裡得到什麼好處的話,必須先自行深思反省,倘若給予該人好處會令自己有很多的損廢,能成全的「義」又有限,則應當在權衡輕重後拒絕他。就算他一直跟著你求你,你也應當拒絕。可是,在大部份情況下,人家前來求你幫忙,都是因為他們沒有而你有,才會來求你,如斯情況下,答應他們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如果你不按我說的去做,輕易就為別人竭盡所有,不忍心當面拒絕別人的請求,勉強自己去幫助沒什麼交情的人,那就不是真正有遠大志向的人。


案:


此嵇康論助人。


助人有兩種情況。


第一種是仗義救濟。如果對方困乏,而我有對方想要的東西,又不困乏,即可見義勇為,施以援手。


第二種是答應別人請求,給予益處。如果做了會令自己有損失,又無法成就道義,即要拒絕。只有做了會成就道義之餘,又不會傷害自己,才可答應。


「自不如此,而為輕竭。不忍面言,強副小情。未為有志也」用今人的口語,即是教其兒子學懂「說不」(say no)。


夫言語,君子之機,機動物應,則是非之形著矣,故不可不慎。若於意不善了,而本意欲言,則當懼有不了之失,且權忍之。後視向不言此事,無他不可,則向言或有不可,然則能不言,全得其可矣。


白話翻譯:


言語,發自君子的念頭,君子動念而與萬物有所感應,即是非得以彰顯,所以對言語的運用不能不慎重。如果意念不善,雖有發言的意欲,卻應考慮到講出來可能引起過失 / 其他不當的後果,姑暫且忍著不說。事後再來看自己不講的這件事,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反而當初說出來卻可能有什麼不當之處,因此能不說的話,也就盡量不說了,以保證少做些不該做的事。


案:


此嵇康教兒子慎言,以免口舌招尤,易惹麻煩。


且俗人傳吉遲,傳凶疾,又好議人之過闕,此常人之議也。坐言所言,自非高議。但是動靜消息,小小異同,但當高視,不足和答也。非義不言,詳靜敬道,豈非寡悔之謂?


白話翻譯:


而且世俗之人傳好消息很慢,壞消息倒是傳得很快,又喜歡議論別人的過失缺點,這都是常人喜歡的議題。這樣的人坐在一起討論的事情,自然不是什麼高尚的話題。一點小小的變動消息,一點點的一樣不一樣,都被重視,其實根本不值得去附和回答。如果不符合「義」的話就不說,致力保持心境虛靜,用恭敬的態度奉行天道,難道不是減少後悔的一種辦法?


案:


閒談莫說人非,當致力保持心境虛靜,用恭敬的態度奉行天道,本乎道義講每一句說話。這裡「致虛守靜」明顯成為一修養成德的手段。


人有相與變爭,未知得失所在,慎勿預也。且默以觀之,其是非行自可見。或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是非,至竟可不言以待之。就有人問者,猶當辭以不解,近論議亦然。


白話翻譯:


人都有自己的判斷、喜好,有贊許也有不認同甚至想與人爭論的時候,但在你不知道這樣做是得是失的情況下,還是謹慎些,少去干預為妙。姑且沉默去觀察,慢慢自然看出事情的是非對錯。有時小小的正確其實算不得正確,小小的錯誤也算不上是真正的錯誤,這些情況都不必用說話去干預。就算有人來問,仍可告訴他自己不知道,不予回答。在遇到別人爭論的時候也是如此。


案:


這是老子「大巧若拙」、「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應用。「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是非」也和嵇康的公私觀念相一致。


若會酒坐,見人爭語,其形勢似欲轉盛,便當無何舍去之,此將鬥之兆也。坐視必見曲直,黨不能不有言,有言必是在一人,其不是者方自謂為直,則謂曲我者有私於彼,便怨惡之情生矣;或便獲悖辱之言,正坐視之,大見是非,而爭不了,則仁而無武,於義無可,故當遠之也。


白話翻譯:


如果遇到酒會,看見別人開始爭論,而且有越吵越厲害的趨勢,就應當找個機會離開而不要有任何留戀,因為這是他們將要開始爭鬥的先兆。你坐在一旁看著,一定會對是非曲直作出區分,屆時忍不住不說話,你一開口說話肯定是站在其中一個人那邊,屆時他不對的地方你也以為對了,而另外一個人就會覺得你是私心想幫助這個人與他作對,心裡面對你產生怨恨厭惡之情。就算你能忍住不說,坐著看他們爭吵,但你明明看出了是非,卻不參與爭論,這是有仁心卻無用武之地,站在道義的立場看,亦是不對的,故此你當立即遠離現場。


案:


參與爭論 à 必定站在其中一方講說話 à 令另一方覺得你有私心,對你產生怨恨


不加入爭論 à 看出了是非曲直而未有直言,有所隱瞞 à 有仁心而無用,於義有損


故此,見爭論將起,及時離開最妥當。


然大都爭訟者,小人耳。正復有是非,共濟汗漫,雖勝,可足稱哉?就不得遠,取醉為佳。若意中偶有所諱,而彼必欲知者,若守大不已,或劫以鄙情,不可憚此小輩,而為所挽引,以盡其言。今正堅語,不知不識,方為有志耳。


白話翻譯:


而且大部分喜歡爭辯訴訟的人,都是小人。就算其中有是非曲直之分,但你與他一起為之,就算是勝利了,又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呢?還不如遠離他們,飲酒自醉的好。如果偶然間講了一些使人有所忌諱的話,而某人知道了,某人節操又不是很好,以這點作為威脅,你也不用怕這種小人,因此被他利用,讓他去說吧。只有能堅守自己以為對的言語,對那種小人的作為沒有感覺,不去理會,才算是真有志向的人。


案:


嵇康雖教兒子慎言及避免捲入別人的口舌之爭,但他未有叫兒子放棄堅守自己認為對的話。「今正堅語,不知不識,方為有志耳」,頗有孟子「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慨。


自非知舊鄰比,庶幾已下,欲請呼者,當辭以他故,勿往也。外榮華則少欲,自非至急,終無求欲,上美也。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若臨朝讓官,臨義讓生,若孔文舉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節。


白話翻譯:


如果不是要好的朋友、比鄰而居的人叫你相聚,其他人邀約你聚會,應當以別的理由拒絕,不要跟著去。遠離榮華而減少欲望,假如不是非常著急的事,就應追求最終達至無欲的境界,這是最美最好的境界。不需要作小小的卑微謙恭,應該在大處謙讓;也無須計較小小的廉恥,應當保全大節。如果遇到朝廷招募時讓出官位,面臨大義時寧願犧牲性命,像孔文舉請求代兄長去死依約,這是忠臣烈士才有的節操。


案:


要分別一思想家是否接受儒家思想,重點在看他有否肯定忠臣烈士之節操。嵇康講「臨朝讓官,臨義讓生」,肯定孔融,可見他是接受儒家思想。


阮籍早年亦篤信儒家思想,自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嵇康與阮籍最友好,蓋二人思想相近也。


嵇康的兒子嵇紹後來在八王之亂中捨身保衛晉惠帝而身亡,位列《晉書・忠義傳》之首。


凡人自有公私,慎勿強知人知。彼知我知之,則有忌於我。今知而不言,則便是不知矣。


白話翻譯:


凡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不要勉強自己去知道別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果那人知道我知道他的私密,他一定會對我有所忌諱。假如你知道了不說,就猶如不知道。


案:


別去探究別人的私隱,強不知以為知。否則,將令對方有所忌諱,陷自己於危險境地。


若見竊語私議,便舍起,勿使忌人也。


白話翻譯:


如果見到別人背著你在竊竊私語,就起來離開,不要使人忌諱。


案:


自己不要去講人的隱私,但人家去講你的隱私,你是控制不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做法就是遠離,以免動怒。


或時逼迫,強與我共說。若其言邪險,則當正色以道義正之。何者?君子不容偽薄之言故也。一旦事敗,便言某甲昔知吾事,是以宜備之深也。


白話翻譯:


有時會遇到別人強迫你和他一起說,如果那人講的內容都是邪惡艱險的,則應當正色對之,以道義之說導正他的言語。為什麼?因為君子是不能容忍虛偽淺薄的語言。而且一旦事情敗露,那人就會說某某人曾經知道我的事 (很有可能是他告的密),你以後應對這類人有更多的防備。


案:


人家迫你一起講人是非,你不能不講,但也要有原則、有底線。原則、底線在於:本乎事實、道理發言。一旦對方所講盡是邪險之言,即壞話,充斥主觀偏見,必須按照客觀事實及道理駁斥之、導正之。


莊子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世上只有林林總總的主觀意見,倒沒有一判別哪個主觀意見為更合理的絕對標準。人生在世,僅因應環境、形勢之轉變,轉換不同的主觀意見,所謂「道樞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嵇康雖以莊子為師,但他仍堅持「君子不容偽薄之言」、「當正色以道義正之」,對逍遙境界的領悟似乎略遜一籌。


凡人私語,無所不有,宜預以為意,見之而走者,何哉?或偶知其私事,與同則可,不同則彼恐事泄,思害人以滅跡也。非意所欽者,而來戲調蚩笑人之闕者,但莫應;從小共轉至於不共;而勿大冰矜,趨以不言答之。勢不得久,行自止也。自非所監臨,相與無他宜,適有壺榼之意,束脩之好,此人道所通,不須逆也。過此以往,自非通穆。


白話翻譯:


凡人聚在一起說悄悄話,真是什麼內容都有,如果你能猜測到他要說的話,一發現有說秘密的端倪,就應該離開他。為什麼要這樣呢?假如你偶然知道了他的私事,與他觀點一致倒也算了,如果不同,他會擔心你泄密,就會想著要將你除掉。如果他的本意不是善良的,而是跑來戲弄、恥笑別人的缺點,也不要因為是小事,就和他言說或附和,最後變成完全不敢苟同就不好了。屆時盡量一句話都不和他說,他勢必不會講太久,自己知道沒趣自然就會停止。假如是平時相處得宜,共同飲酒暢談,倒也無須嚴肅沉默以對。


案:


不要聽人講自身的秘密,因彼此意見不同,對方會擔心你泄密,想把你除掉。


如果對方講別人的秘密、嘲笑別人,盡量保持沉默,不作附和,待對方感到沒趣而中止話題。


匹帛之饋,車服之贈,當深絕之。何者?常人皆薄義而重利,今以自竭者,必有為而作。損貨徼歡,施而求報,其俗人之所甘願,而君子之所大惡也。


白話翻譯:


別人贈送的馬匹布帛、車輛衣服都應當堅定的拒絕。為什麼呢?因為常人都輕看義而重視利,現在他送你這些東西,肯定都是有所企圖的,希望有朝一日得到你的報答,這種藉小小的施予以換取大大的回報,是俗人喜歡做的事,卻是君子最厭惡的。


案:


所謂「無功不受祿」、「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順帶一提,送禮文化原來早在漢末就已經流行,嵇康對此是避忌的。


又慎不須離樓強勸人酒。不飲自已,若人來勸己,輒當為持之,勿誚勿逆也。見醉薰薰便止,慎不當至困醉,不能自裁也。


白話翻譯:


還有煩悶時,不要離家,強迫別人陪你喝酒。自己不喝,如果別人來勸你喝,那就接過來喝,切勿去責備或者違逆他。感到略有醉意,就馬上停止,千萬不要喝到大醉,以至於無法自控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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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在《家誡》中的表現,和平時狂傲的他,判若兩人。


他在臨刑前,將嵇紹託付給已絕交的山濤,對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許多人不明所以。可是,讀畢《家誡》,再看看山濤思想之積極入世、貼近儒學,嵇康的安排其實不難理解。


嵇康雖尚老莊、致力闡發道家義理,但這無掩他受儒學 (特別是荀子一系) 薰陶。他確實能做到會通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