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九先生」、薛艮齋、陳止齋學述

陳亮 (龍川)、葉適 (水心) 每與陳傅良 (止齋)、薛季宣 (艮齋) 乃至「永嘉九先生」(周行己、許景衡、劉安節、劉安上、戴述、趙霄、張輝、沈躬行、蔣元中) 相提並論。細究其實,龍川、水心實屬另一派系,為異軍特起,站在反理學一邊。籠統歸為一類並不可取。


「永嘉九先生」師承伊川


《宋元學案・周許諸儒學案》記周行己生平:


周行己,字恭叔,永嘉人也。學者稱為浮沚先生。少而風儀秀整,語音如鐘,十行并下。遊太學。《時新》經之說方盛,而先生獨之西京從伊川遊,持身艱苦,塊然一室,未嘗窺牖。嘗作《顏子不貳過論》曰:「過不必大,豪末萌於心,而天地為之應。悟不必久,斯須著於心,而天下歸其仁」伊川亦稱之。呂與叔時在同門,先生亦師事之。


收有以下一條:


先生教人,為學當自格物始。格物者,窮理之謂也。欲窮理,直須思始得,思之有悟處始可。不然,所學者恐有限。


這完全是伊川遺教。


記許景衡生平:


許景衡,字少伊,瑞安人也。學者稱為橫塘先生。伊川講學,浙東之士從之者自先生始。


景衡曰:


咨爾學者,學古之道。惟古善教,有倫有要。其學維何?致知格物。反身而誠,物我為一。匪曰我私,推之斯行。親親長長,而天下平。


對「致知格物」的重視,亦與伊川同。


劉安節、劉安上、戴述、趙霄、張輝、沈躬行、蔣元中皆和伊川有關係。


劉安節,字元承,永嘉人也。嗜學。有所未達,思之夜以繼日,必至於得而後已。少與從父弟安上相友愛,師事伊川。


劉安上,字元禮,左史安節從弟也。見知於范忠宣公,與兄同受業伊川之門,里人稱為大、小劉先生以別之。


戴述,字明仲,永嘉人也。孝友直諒,少工於文。嘗試廣文館,趙挺之得其卷,以為老儒,擢異等,而先生未冠也......遂同遊於程門,求為己之學。


趙霄,字彥昭,瑞安人也。十歲賦《猛虎行》,甚工。少孤,從父豫析其產,先生悉以屬之兄。入太學,與橫塘諸公為洛學。


張輝,字子充,永嘉人也。自《六經》、諸子史家之說,皆通習而辨析之。性篤孝,居喪哀毀不自勝,築霜露堂於墓側,棲止其中。有甘露降於庭,學者爭請識之,曰:「是自衒也。」與橫塘諸公日從事於治氣養心之術,學者從之益多。政和中,舉八行不就。政和二年上舍擢第,累仕為洪州教授。以薦為國子學錄。所著有《草堂語錄》,學者稱為草堂先生。


沈躬行,字彬老,永嘉人也。不喜舉業之學而好古學,講明《禮經》喪葬之制。初從塘奧先生林石遊,安定、古靈之再傳也。已而從伊川,兼師同門藍田呂氏。其學以《中庸》、《大學》為本,篤信而力行之,卓然以聖賢為依歸。


蔣元中,字元中,永嘉人也。見道超卓,與橫塘諸公為洛學。嘗作《經不可使易知論》,太學諸生盛傳誦之,至刻之石,而張文忠公橫浦亦時時為學者誦之。方元豐中,太學有「永嘉九先生」之自,即劉、許以至沈、蔣九人也。張氏、趙氏、蔣氏,疑未見伊川者,蓋私淑也。然永嘉之為洛學者尚不止此,蓋指其同時在太學者耳。


艮齋學即伊川學


《宋元學案・艮齋學案》:


薛季宣,字士龍,永嘉人。父徽言。先生年十七,辟為荊南書寫機宜文字,獲事袁道潔溉。問道潔以義理之辨,道潔曰:「學者當自求之。他人之言善,非吾有。」道潔之學,自《六經》百氏,下至博弈小數、方術兵書,無所不通。先生得其所傳,無不可措之用也。召為大理寺主簿,除大理正,出知湖州。改常州,未上,卒,年四十。


百家謹案:汝陰袁道潔溉問學於二程,又傳《易》於薛翁......器之,遂以其學授焉。季宣既得道潔之傳,加以考訂千載,凡夫禮樂兵農莫不該通委曲,真可施之實用。又得陳傅良繼之,其徒益盛。此亦一時燦然學問之區也,然為考亭之徒所不喜,目之為功利之學。


簡單講,袁溉受教於伊川,薛季宣受教於袁溉。薛季宣與伊川亦有淵源也。


<答陳同甫書>:


夫道之不可邇,未遽以體用論。見之時措,體用宛若可識,卒之何者為體?何者為用?即以徒善徒法為體用之別,體用固如是邪?上形下形,曰道曰器,道無形舍,器將安適哉!且道非器可名,然不遠物,則常存乎形器之內。昧者離器於道,以為非道,遺之,非但不能知器,亦不知道矣。下學上達,惟天知之。知天而後可以得天之知,決非學異端遺形器者之求之見。


此言道不離器,形上不離形下。


禮儀威儀,待夫人而後行。且苟不至德,誰能知味?日用自知之謂,其切當矣乎!曾子日且三省其身,吾曹安可輒廢檢察。且「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者,古人事業,學不至此,恐至道之不凝。此事自得,則當深知,殆未可以言言之也。


省、檢察,即是對經驗心所發的念頭的省察,朱子所謂「察識」,此仍屬伊川之教。


以同甫天資之高,檢察之至,信如有見,必能自得諸心。如曰未然,則凡平日尚論古人,下觀當世,舉而措之於事者,無非小知謏聞之累,未可認以為實。第於事物之上,習於心無適莫,則將天理自見,持之以久,會當知之。《洪範》「無黨無偏」,《大學》「不得其正」,真萬病之鍼石,獨無意於斯乎!


陳同甫即陳亮。季宣說出這番話,表示他已發現陳亮之學有歧出,而欲加以救正。由此亦見薛季宣之學迥異於陳亮。


「如曰未然,則凡平日尚論古人,下觀當世,舉而措之於事者,無非小知謏聞之累,未可認以為實」,反過來看,即是陳亮「平日尚論古人,下觀當世,舉而措之於事者,無非小知謏聞之累」,卻「認以為實」。觀乎陳亮認漢唐也體現天理,視理為氣之條理,季宣所言非虛。朱子曰「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處?陳同甫一生被史壞了」,也是很準確的評價。


<與沈應先書>:


自《大學》之不明,其道散在天下,得其小者,往往自名一家,高者淪入虛無,下者凝滯於物,狂狷異俗,要非中庸,先王大經,遂皆指為無用,滔滔皆是,未易奪也。故須拔萃豪傑,超然遠見,道揆法守,渾為一途,蒙養本根,源泉時出,使人心悅誠服,得之觀感而化,乃可為耳。此事甚大,既非一日之積,又非盡智窮力所到,故聖人難言之。後世昧於誠明明誠之分,遂謂有不學而能者。彼天之道,何與於人之道?致曲未盡,何以能有誠哉!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之說,雖非聖人優之柔之使自求之之意,學者於此從事,思過半矣。顏氏之子,其過與怒,寧與人異?不可及處,正在不以怒遷,不以過貳一節。法守之事,此吾聖人所以異於二本者。空無之學,不可謂無所見,迄無所用,不知所謂不二者爾。未明道揆通於法守之務,要終為無用。灑埽應對進退,雖為威儀之一,古人以為道無本末者,其視任心而作,居然有間。然云文、武之道,具在方策,其人存,其政舉,苟非其人,道不虛行,要須自得之也。學不至於「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竟亦何用?有如未辦澡心藏密,莫若去故去智。古人讀書......其義自見,未易以淺近奪,信能反復涵泳,會當有得。得之大小,則繫乎精誠所至。時文稱於一經之內,有一言之悟,則《六經》之義粲然矣,不可以人廢言也。


「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之說,雖非聖人優之柔之使自求之之意,學者於此從事,思過半矣」,此主誠敬,以「勿忘勿助」為內容。


「古人讀書......其義自見,未易以淺近奪,信能反復涵泳,會當有得。得之大小,則繫乎精誠所至。時文稱於一經之內,有一言之悟,則《六經》之義粲然矣,不可以人廢言也」,要用誠敬的態度,反覆涵泳《六經》之義,從而有所領悟,這與朱子讀書窮理的工夫論沒有分別。


<論語直解序>:


巧匠不世生,其法具乎規矩繩墨。聖人不世出,其言在乎《易》、《禮》、《詩》、《書》。然則,《易》、《禮》、《詩》、《書》與夫規矩繩墨,往之所以貽後,今之所以求古也。即規矩繩墨以為方員,雖非巧匠,而巧匠之制作於於是乎在。由《易》、《禮》、《詩》、《書》以趨理義,雖非聖人,而聖人之精微備於吾身。學者為道而舍經,猶工人而去其規墨也,雖有工倕之指,其能制器乎!


序中有<附言>:


吾道貫一而無方,老氏致虛而無極,若釋氏則歸空而無物矣。三者若同,而偏反若霄壤之卑高。孟氏於孔氏之門為有功,其氣豪而辭辯,無聲無臭,豈其然乎!比而同之,其害有不可勝言者。讀其書而知其旨,能內參諸其心,仰觀聖人之形容,察其像似而自識其真偽,從而為取舍焉,不隨波於末流,真好學者也。妄意如此,明者必有以辨之。


這裡季宣更明白地主張讀書窮理。


<序反古詩說>:


《記》有之曰:「人莫知苗之碩,莫知子之惡。」言蔽物也。有己而蔽於物,則古之性情與今先儒之說,未知其孰通。信能復性之初,得心之正,豁蔽以明,因《詩》以求《序》,則反古之說,其殆庶幾乎!


性即理,但「有己而蔽於物」,必須藉讀書窮理以「得心之正,豁蔽以明」,才可「復性之初」。心為經驗義的認知心 (形而下的氣心),屬橫攝系統,同於伊川。


薛季宣有姪薛叔似,「雅慕朱子,窮道德性命之旨,談天文、地理、鐘律、象數之學」,這和薛氏家學為伊川學不無關係。


止齋對艮齋學的繼承


《宋元學案・止齋學案》:


陳傅良,字君舉,溫州瑞安人。少有重名,授徒僧舍,士子莫不歸敬。薛艮齋過之,啟以其端,已而束書屏居。艮齋又過之,問治何業,先生陳其所得。艮齋曰:「吾懼子之累於得也。」於是往依艮齋而卒學焉。茅茨一間,聚書千餘卷,日考古咨今於其中,蓋從遊者凡七八年。伊洛之學,東南之士自龜山、薦山之外,紹興以後,言理性之學者,宗永嘉。艮齋後出,加以考訂千載,自井田、王制、《司馬法》、《八陣圖》之屬,該通委曲,真可施之實用。先生既得之,而又解剝於《周官》、《左史》,變通當世之治具條畫,本末粲如也。乾道八年,登進士第,授泰州教授。未上,召為太學錄。出判福州,罷,主管崇道觀。起知桂陽軍。歷提舉荊湖南路常平茶鹽事、轉運判官、兩浙提點刑獄。入奏事,留為吏部員外郎。擢祕書少監,兼嘉王府贊讀。除起居舍人、起居郎。光宗不過重華,挂冠而出。寧宗即位,以中書舍人召還,兼侍講、兼直學士院、同國史院修撰。罷而奉祠。嘉泰三年,授寶謨閣待制,卒於家,年六十七,諡文節。學者稱止齋先生。


由此可見陳傅良以薛季宣為師。


全謝山曰:「陳止齋入太學,所得於東萊、南軒為多,然兩先生皆莫能以止齋為及門。」蓋傅良之學本有別於呂東萊、張南軒 (湖湘學派) 也。


<進周禮說序>:


王道至於周,備矣。周之作誥曰:「上下勤恤,惟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商歷年。」處心積慮,蓋庶幾兼夏、商之祚。訖於暴秦,略如其言。是道也,惟孔、孟知之。孔子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孟子亦曰:「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是故合族以五世,自夏、商用之,至周則繫之以姓而弗別,雖百世而婚姻弗通。諸侯以五服,自夏、商用之,至周九州之外,猶以為夷服、鎮服、蕃服。世一見,嗚呼備矣!後之傷今思古之士,往往謂周文弊。學者尚論三代,要當折衷於孔、孟。且夫天命之難諶,非兢畏不能有也,人心之同然,非惻怛不能懷也。文、武、成、康積行累功之勤,誠有見於此者。讀《書》至刑人、殺人、劓刖人......甚敬甚懼,服念誥教,至於旬時,至於再三。讀《詩南》、《雅》,群臣、嘉賓、兄弟、朋友、故舊、戍役之際,徒一觴豆,皆深致其好,備禮盛樂。以后妃之尊,猶知以酒醴勞慰行役僕馬辛苦。夫苟燕樂之,即詠歌嗟歎之不足。夫苟刑戮之,即戰戰焉有憂色。此非有利為之也,畏天命焉耳,即人心焉耳,嘗緣《詩》、《書》之義,以求文、武、周公、成、康之心,考其行事,尚多見於《周禮》一書,而傳者失之,見謂非古。彼二鄭諸儒,崎嶇章句,窺測皆薄物細故,而建官分職,關於盛衰,二三大指,悉晦弗著,後學承誤,轉失其真。漢、魏而下,號為興王,頗采《周禮》,亦無過輿服,官名、緣飾淺事,而王道缺焉盡廢。恭惟本朝,純用周政。千載一時,爰自藝祖,不忍役一夫之力而養禁旅,不欲使天下一吏得以專政而罷方鎮。制度文為,雖非周舊,而深仁厚澤,意已獨至。肆我列聖,浸以寬大,任子及於異姓,取士及於特奏,養兵及於剩員,甚者汙吏有敘復,重辟有奏裁。論議之臣,每不快舛駁,顧以《周禮》一書,理財居半之說,售富強之術。凡開基立國之道,斲喪殆盡,而天下日益多故,迄於夷、狄亂華,中原化為左衽。老生宿儒,發憤推咎,以是為用《周禮》禍,抵排不遺力。幸以進士舉,猶列於學宮。至論王道不行,古不可復,輒以熙寧嘗試之效藉口,則論著誠不得已也,故有格君心、正朝綱、均國勢說各四篇,而為之序如此。


「學者尚論三代,要當折衷於孔、孟」,此見傅良以孔孟為尊。


「且夫天命之難諶,非兢畏不能有也,人心之同然,非惻怛不能懷也」,天命要敬畏,人心要惻怛,「畏天命焉耳,即人心焉耳」,天命人心非二分,乃二而一者。這完全是心學語句。


不過,「嘗緣《詩》、《書》之義,以求文、武、周公、成、康之心,考其行事,尚多見於《周禮》一書,而傳者失之,見謂非古」,傅良似不主張「六經皆我注腳」,而傾向藉虛心讀書以明聖人之心與我心之所同然,這仍是伊川的路數,非陸王心學。


呂東萊<答潘叔度書>:


陳君舉最長處,是一切放下如初學人,正未易量。


寧宗每見左右有請,輒曰:


無作聰明亂舊章。


皆可作為傅良主張虛心讀書的旁證。


陳亮與朱子辯王霸,傅良竟評朱子「正大」、「地步平正」,批陳亮「跳踉叫呼,擁戈直上」。他不認同陳亮之學,是非常清楚的。


總結


從「永嘉九先生」到薛季宣、陳傅良,基本上是一脈相承,都是伊川學。


就地域論,「浙東學派」實分三家:


1. 以呂東萊、唐說齋為代表,義理間架上接程明道,與湖湘學派胡五峯為鄰。


2. 以「永嘉九先生」、薛季宣、陳傅良為代表,義理間架上接程伊川,而與朱夫子為鄰。


3. 以陳亮、葉適為代表,認古今「小知謏聞」為實,主張「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


從宋代理學正宗看,只有呂東萊、唐說齋合符標準。薛季宣、陳傅良是歧出,但仍不出理學門牆。至陳亮、葉適,則一變而為反理學的急先鋒。


把三家合成一派,貫以「事功」名稱,這是籠統地講,缺乏學力識見地講,是不負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