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吾的朱子學

細讀呂坤 (字心吾、新吾)《呻吟語》,其處處恪守朱子義理,唯獨於理氣論,以及若干見解上,新吾跟朱子有分歧。可是,整體而言,他為一宋明儒者、朱子學派人物,則毫無疑問。


生平簡介


黃梨洲《明儒學案》云:


呂坤字叔簡,號心吾,河南寧陵人。隆慶辛未進士。授襄垣知縣,調大同,有人命坐抵,王山陰家屏欲緩其獄,不聽。山陰入為吏部,語人曰:「天下第一不受請托者,無如大同令也。」特疏薦也。陞吏部主事,轉至郎中,出為山東參政,曆山西按察使,陝西布政使,以右副都禦史巡撫山西,入協理院事,陞刑部右侍郎,轉左。每遇國家大議,先生持正,不為首鼠,以是小人不悅。先生嘗為《閨範圖說》,行之坊間,神宗喜小說院本及出像諸書,內侍陳矩因以《閨範》進覽。神宗隨賜皇貴妃鄭氏。貴妃侈上之賜,制序重刊,頒之中外。時國本未定,舉朝方集矢於鄭氏,而不悅先生者,謂可藉手中以奇禍。給事中戴士衡劾先生假託《閨範圖說》,包藏禍心。好事者又為憂危竑議,言先生以此書私通貴妃,貴妃答以寶鏹五十,采幣四端,易儲之謀,不幸有其跡矣。戚臣鄭承恩上疏辯冤,戍士衡。 先生亦致仕不起,家居四十年。年八十三卒,贈刑部尚書。


先生資質魯鈍,少時讀書不能成誦,乃一切棄之,澄心體認,久之了悟,入目即不忘。年十五讀性理書,欣然有會,作《夜氣鈔》、《擴良心詩》。一生孜孜講學,多所自得,大抵在思上做工夫,心頭有一分檢點,便有一分得處,蓋從憂患中曆過,故不敢任情如此。


思想概要


(一) 理氣論


新吾談理氣,傾向把理氣視為一物,理為氣之謂詞。他說:


道器非兩物,理氣非兩件。(<談道>)


又說:


宇宙內主張萬物底只是一塊氣,氣即是理。理者,氣之自然者也。(同上)


又說:


天地萬物只是一氣聚散,更無別個。形者,氣所附以為凝結;氣者,形所托以為運動。無氣則形不存,無形則氣不住。(<天地>)


後人每憑此斷定新吾主張「唯氣論」,同於王廷相、戴震。


不過,<談道>有以下一條:


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道;生物成物者氣,所以然者理。道與理,視之無跡,捫之無物,必分道器、理氣為兩項,殊為未精。《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蓋形而上,無體者也,萬有之父母,故曰道;形而下,有體者也,一道之凝結,故曰器。理氣亦然,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皆氣也,所以然者,理也。安得對待而言之?若對待為二,則費隱亦二矣。


從「生物成物者氣,所以然者理」,理氣明顯分成兩層。「蓋形而上,無體者也,萬有之父母,故曰道;形而下,有體者也,一道之凝結,故曰器。理氣亦然」,將理視為形而上,與形而下的氣對揚,理當屬「超越的所以然」(即令萬物各得其正的「存在之理」),非「內在的所以然」(即萬物之條理紋理,簡稱「形構之理」)。偏偏王廷相、戴震好講「內在的所以然」,新吾焉會和他們同類?


<天地>復有一條如下:


天地既生人物,則人物各具一天地。天地之天地由得天地,人物之天地由不得天地。人各任其氣質之天地至於無涯牿,其降衷之天地幾於澌盡,天地亦無如之何也已。其吉凶禍福率由自造,天何尤乎而怨之?


朱子曾言「天地中有一太極,萬物中各有一太極」、「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氣強理弱。理拗不轉氣。亦如氣生形質,形質又強過了氣,氣又拗不轉形質」。現在新吾意見同於朱子,即他尚未放棄理一分殊、氣強理弱也。


竊以為把理氣視為一物 (所謂「理氣內在一元傾向」) 的見解,乃明代中葉朱子學者之共識,旨在救正朱子「理氣二分」之弊病。


羅整菴《困知記》:


自夫子贊《易》,始以窮理為言,理果何物也哉?蓋通天地,互古今,無非一氣而已。氣本一也,而一動一靜,一往一來,一闔一闢,一升一降,循環無已,積微而著,由著復微,為四時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彝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紛膠輵,而卒不克亂,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於氣而立,附於氣以行也。


《涇野子內篇》卷十三<鷲峰東所語第十八>:


問張子說「合虛與氣有性之名」。曰:「觀合字,似還分理氣為二,亦有病。終不如孔孟言性之善,如說『天命之謂性』,何等是好!理氣非二物,若無此氣,理卻安在何處?故《易》言『一陰一陽之謂道』。」


其實,朱子強調「理氣二分」,是要突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此亦給予現實一空間不斷改善自身。以為「理氣二分」有理論困難,妄圖修改,結果反而不明白朱子深意,可謂當時朱子學者的通病。


(二) 心性論


心性論方面,新吾嚴分義理、氣質之性。


性,合理氣之道也。理不雜氣,則純粹以精,有善無惡,所謂義理之性也。理一雜氣,則五行紛糅,有善有惡,所謂氣質之性也。(<談道>)


義理之性「本渾淪,至靜不動」。性善專指義理之性,性惡、善惡混專指氣質之性。


性者,理氣之總名,無不善之理,無皆善之氣。論性善者,純以理言也;論性惡與善惡混者,兼氣而言也。故經傳言性各各不同,惟孔子無病。(<性命>)


他覺得孟子談性流於粗疏,不如孔子。


諸家所盲皆落氣質之後之性,孟子所言皆未著氣質之先之性,各指一邊以相駁,故窮年相辨而不服。孟子若說有善有惡者雜於氣質之性,有善無惡者,上帝降衷之性,學問之道正要變化那氣質之性,完復吾降衷之性,諸家再怎開口?(<談道>)


又宋儒發明「氣質之性」功勞大矣!


宋儒有功於孟子,只是補出個氣質之性來,省多少口脗!(<性命>)


此跟朱子見解無大分別。


稍有差異的是,基於重視「理在氣之中」,新吾反對伊川把「性氣分作兩項」、橫渠「以善為天地之性,清濁純駁為氣質之性」。


愚僭為之說曰:「義理之性,有善無惡;氣質之性,有善有惡。氣質亦天命於人而與生俱生者,不謂之性可乎?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將性氣分作兩項,便不透徹。張子以善為天地之性,清濁純駁為氣質之性,似覺支離。其實,天地只是一個氣,理在氣之中,賦於萬物,方以性言。故性字從生從心,言有生之心也。設使沒有氣質,只是一個德性,人人都是生知聖人,千古聖賢千言萬語、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這都是降伏氣質,扶持德性。立案於此,俟千百世之後駁之。」(<性命>)


他又說:


義理固是天賦,氣質亦豈人為哉?無論眾人,即堯舜禹湯文武周孔,豈是一樣氣質哉?(同上)


(三) 工夫論 - 敬


落入工夫論,新吾依舊以成聖成賢為終極目標,路數始終不脫「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


學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業之進也,如流水矣。(<存心>)


新吾論「敬」,首重「從容閑暢,無拘迫懊憹之狀」。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苙了,便要使他從容閑暢,無拘迫懊憹之狀。若恨他難收,一向束縛在此,與放失同。何者?同歸於無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習鷹馴雉,搏擊飛騰,主人略不防閑;及上臂歸庭,卻恁忘機自得,略不驚畏。(同上)


次重「常惺惺」。


或問:「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問,便是收了。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同上)


三重「勿忘勿助長」。


忘是無心之病,助長是有心之病。心要從容自在,活潑於有無之間。(同上)


這些不正是朱子論「敬」的主要內容嗎?


<談道>復有以下一條:


或問敬之道。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底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適底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底敬。」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嚴為體,以虛活為用,以不離於正為主。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未有釋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於道義,則不害其為敬矣。君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御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為之矣,豈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點之浴沂,何害其為敬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於端嚴,不害其為敬。苟心游千里、意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譬如謹避深藏,秉燭鳴珮,緩步輕聲,女教《內則》原是如此,所以養貞信也。若饁婦汲妻及當顛沛奔走之際,自是迴避不得,然而貞信之守與深藏謹避者同,是何害其為女教哉?是故敬不擇人,敬不擇事,敬不擇時,敬不擇地,只要個心與正依,事與道合。」


整齊嚴肅、主一無適,通通都是朱子說過的,可見新吾在「敬」上無越出朱子門牆。


(四) 工夫論 - 格物致知


再看「致知」。


新吾特別強調《四書》、《六經集注》的重要。


或撮其要領,或類其雋腴,如《四書》、《六經集注》、《通簽》之類,此謂要書。當時務,中機宜,用之而物阜民安,功成事濟,此謂經世之書。言雖近理;而掇拾陳言,不足以羽翼經史,是謂贅書。醫技農卜,養生防患,勸善懲惡,是謂益人之書。無關於天下國家,無益於身心性命,語不根心,言皆應世,而妨當世之務,是謂無用之書。又不如贅佛老莊列,是謂病道之書。迂儒腐說,賢智偏言,是謂雜道之書,淫邪幻誕,機械誇張,是謂敗俗之書。有世道之責者,不毅然沙汰而芟鋤之,其為世教人心之害也不小。(<物理>)


吾人讀書,當力戒「六經皆我注腳」一類心學流弊。


讀書人最怕誦底是古人語,做底是自家人。這等讀書雖閉戶十年,破卷五車,成甚麼用!(<問學>)


他反對談頓悟,而鼓吹漸悟。


天地萬物只是個漸,理氣原是如此,雖欲不漸不得。而世儒好講一頓字,便是無根學問。(同上)


學者只該說下學,更不消說上達。


學者只該說下學,更不消說上達。其未達也,空勞你說;其既達也,不須你說。(同上)


學問應該講論透澈明白,切忌空疏。


學必相講而後明,講必相宜而後盡。孔門師友不厭窮問極言,不相然諾承順,所謂審問明辨也。故當其時,道學大明,如撥雲披霧,白日青天,無纖毫障蔽。講學須要如此,無堅自是之心,惡人相直也。(同上)


百姓凍餒謂之國窮,妻子困乏謂之家窮,氣血虛弱謂之身窮,學問空疏謂之心窮。(<談道>)


針對心學要害步步進逼,此番架勢,已見新吾為朱子信徒!


新吾又強調「先難而後獲」。


先難後獲,此是立德立功第一個張主。若認得先難是了,只一向持循去,任千毀萬謗也莫動心,年如是,月如是,竟無效驗也只如是,久則自無不獲之理。故工夫循序以進之,效驗從容以俟之,若欲速,便是揠苗者,自是欲速不來。(同上)


<談道>有以下一條:


或問:「格物之物是何物?」曰:「至善是已。」「如何格?」曰:「知止是已。」「《中庸》不言格物,何也?」曰:「舜之執兩端於問察,回之擇一善而服膺,皆格物也。」「擇善與格物同否?」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格物也;致知、誠正,修、齊、治、平,皆擇善也。除了善,更無物。除了擇善,更無格物之功。」「至善即中乎?」曰:「不中,不得謂之至善。不明乎善,不得謂之格物。故不明善不能誠身,不格物不能誠意。明瞭善,欲不誠身不得;格了物,欲不誠意不得。」「不格物亦能致知否?」曰:「有。佛、老、莊、列皆致知也,非不格物;而非吾之所謂物。」「不致知亦能誠意否?」曰:「有。尾生、孝己皆誠意也,乃氣質之知,而非格物之知。」格物二字,在宇宙間乃鬼神訶護真靈至寶,要在個中人神解妙悟,不可與口耳家道也。


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以明善,此之謂「格物」。這和朱子是相契的。


新吾乃一典型宋明儒者


根據上述分析,新吾顯然屬於朱學後勁,非顛覆朱子以成就氣學和「智識主義」。


今再就其宋明儒者身份作一闡述。


儒者看歷史,從來推許遠古而輕近世。新吾也不例外。他說:


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義世界,三王是禮義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戰國是智巧世界,漢以後是勢利世界。(<世運>)


他又自信:


世界畢竟是吾儒世界,雖二氏之教雜出其間,而紀綱法度、教化風俗,都是二帝三王一派家數。即百家井出,只要主僕分明,所謂元氣充實,即風寒入肌,瘡瘍在身,終非危症也。(同上)


另外,他譏諷釋老之學。


天下事皆實理所為,未有無實理而有事物者也。幻家者流,無實用而以形惑人,嗚呼!不窺其實而眩於形以求理,愚矣。(<談道>)


且喜歡講君子小人之辨、誠偽之辨、邪正之辨、王霸之辨。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義處命,不以其道得之不處,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謂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謂命在我,幸氣數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勞。(<性命>)


心術、學術、政術,此三者不可不辨也。心術要辨個誠偽,學術要辨個邪正,政術要辨個王霸。總是心術誠了,別個再不差。(<問學>)


以及篤信《中庸》「天命之謂性」。


問:「禽獸草木亦有性否?」曰:「有。」再問:「其生亦天命否?」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安得非天命?」(<性命>)


凡此種種,俱充滿宋明儒氣味,跟後來的清儒有根本分歧。


總結


羅整菴一生「獨學無朋」,呂新吾亦號稱「抱獨居士」,二人同在寂寞孤單中鉆研朱子學問,卓然自成一家,令人欽佩。


新吾留下許多珍貴的做人經驗、體會,包括:


1. 人問:「君是道學否?」曰:「我不是道學。」「是仙學否?」曰:「我不是仙學。」「是釋學否?」曰:「我不是釋學。」「是老、莊、申、韓學否?」曰:「我不是老、莊、申、韓學。」「畢竟是誰家門戶?」曰:「我只是我。」(<談道>)


2. 人之念頭與氣血同為消長,四十以前是個進心,識見未定而敢於有為;四十以後是個定心,識見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後是個退心,見識雖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蓋審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縮不任事,厭厭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動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見事風生之少年為任事,以念頭灰冷之衰夫為老成,則誤矣。鄧禹沉毅,馬援矍鑠,古誠有之,豈多得哉!(<性命>)


3. 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須向蒼蒼上面討。(<天地>)


其中,<存心>「為人辨冤白謗,是第一天理」更獲民國自由主義學者胡適經常引用。


誠然,講自己相信的話、對得住天地良心、不平則鳴,自由主義未嘗不與之相通。呂新吾成為朱子和自由主義之間的橋樑,可算是歷史上非常有趣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