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梅約翰「熊十力與朱熹論『道德之惡』的根源」

漢學家梅約翰 (John Makeham) 到中大哲學系演講,講題為「熊十力與朱熹論『道德之惡』的根源」,從摘要看,梅氏是想論證:

(1) 熊、朱二人以「性」與「心」解釋「道德之惡」的根源,二人的進路是同構的;

(2) 熊十力是有意識地借鑑於朱熹思想以及朱熹所借鑑的佛教概念模式,特別是六世紀佛教文本《大乘起信論》裡的概念模式。

(3) 熊十力不只借鑑朱熹觀點,他也嘗試解決朱熹的理論缺失。

偶然在網上讀到梅氏同一題目的論文,對其觀點有更深一層的理解,卻不盡認同,今試述其觀點,並回應如下。

梅氏首先指出,熊、朱皆反對「道德之惡」是我們固有天性的一部分。

「道德之惡」從何而來?從「氣」而來,實現真性 / 天理的氣乃「道德之惡」的助緣。

熊十力說:

我生自有真性。然而自有生以後,則為形氣的軀體所錮蔽,乃冥然莫能自識其本性。

朱子則說:

人有此形氣,則是此理始具於形氣之中,而謂之性。纔是說性,便已涉乎有生,而兼乎氣質不得為性之本體也。然性之本體,亦未嘗雜。要人就此上面見得其本體元未嘗離,亦未嘗雜耳。

梅氏認為,熊在真性及其在人類中的體現之間的區別,和朱子氣質之性和天地之性的區別是同構的。

「道德之惡」還有一個直接的生因,此乃自私欲望。

熊十力區分本心 / 習心:

本心者,非後起故,遂名曰本。

夫人之生也,莫不有本心;生而成為獨立體,亦莫不有習心。

吾人從有生來,學語、發知而後,習於實用,浸於塵俗,故本心天然之明不能避免後起的習染之雜乘。

本心與生俱來,是良善的。惡都來自習心,習心是後起習染所致。

朱熹區分道心 / 人心:

心一也。操而存,則義理明而謂之道心;舍而亡,則物欲肆而謂之人心。自人心而收回,便是道心;自道心而放出,便是人心。頃刻之間,怳惚萬狀。

蓋人心固異道心,又不可做兩物看,不可於兩處求也。

梅氏指出,熊的本心 / 習心是體用關係,不一不二的關係,本心良善習心邪惡。朱的道心 / 人心也是體用關係,不一不二的關係,道心良善人心邪惡。二人對心的理解因此是同構的。

從一個方面看,從解釋「道德之惡」的根源去看熊、朱之心性論,兩者確實有相似的地方。

可是,即使這麼看,張載、程頤都是主張氣質之性、天地之性的區別,這是否表示熊之性論和張、程是同構?為何獨標朱子?

道心、人心之分,也不是始於朱子,《尚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心 / 人心的體用、不一不二關係,道心良善人心邪惡,早在《尚書》就有了,為何又要標出朱子?

若以「熊、朱二人以『性』與『心』解釋『道德之惡』的根源,二人的進路是同構的」去證明「熊十力是有意識地借鑑於朱熹思想」,吾人未嘗不可說「熊十力對『道德之惡』的根源的解釋,是有意識地借鑑於宋儒及《尚書》」,這比純粹標舉朱子來得允當。

進一步說,細心審視熊、朱之心性論,歧異處比比皆是。

(a) 熊十力的真性就是良知,就是本心,能有定然的完足的動力煎銷習心,去除氣稟之蔽,用牟宗三的話說,是「即存有即活動」。朱子的天地之性是「只存有而不活動」的,是靜理。

(b) 熊十力的本心是與生俱來,內在固有。朱子的道心是格物窮理的結果,心知之明經過後天的格物窮理,知理、循理,方是道心。

(c) 朱子的道心在轉化人心、去除氣稟之蔽上,動力是不足的,因道心、人心皆屬氣,氣是有清濁的。

吳啟超《朱子的窮理工夫論》有一段精闢的話:

總之,在朱子的認知下,心並非本質上為一個道心,而後經過沉淪或墮落而成人心。實情是「人只有一箇心」,「道心、人心,本只是一箇物事」,它的本質作用就是「覺」(或稱「知覺」、「虛靈知覺」),沒有一定善,也沒有一定惡,善惡乃視乎其「所知覺」而定 –「其覺於理者道心也,其覺於欲者人心也」。

據此,梅氏焉可用熊十力本心 / 習心之體用、不一不二關係,本心良善習心邪惡,來同一於朱子的道心 / 人心?

李明輝<朱子對道心、人心的詮釋>亦言:

如果「心」在朱子的理氣論架構中確實屬於氣,我們便無理由像陳來那樣,對朱子的「人心、道心」說採取理氣論的解讀方式,亦即將「道心」與「人心」理解為理、氣關係。

按照心性論的解讀,朱子所理解的「道心」與「人心」是作為「氣之靈」的「心」之兩種狀態,而二程所謂「人心,人欲;道心,天理」之說 (理氣論的解讀) 與此義相抵牾,故朱子曾明白地反對此說。

陽明論「心」,是指超越的「本心」,而非作為「氣之靈」之心。因此,他所理解的「道心」即是本心,即是良知,而良知即天理。在這個脈絡下,「道心」與「人心」之關係自然等同於「天理」與「人欲」之關係。由於陽明與朱子的義理系統不同,他們對「道心」與「人心」的解讀自然也不同。

李氏駁陳來的理解,辨朱王之異,某種意義上也可視為對梅氏同構說的回應,同構不能成立,熊十力借鑑於朱熹思想自然講不通。

至於借鑑於《大乘起信論》的「一心開二門」,「一心」的「心」是指如來藏自性清淨心,開出「心生滅門」是因為「無明風動」,無明與清淨心是異質的兩層,清淨心為無明所錮蔽,生起一切生滅法,但因清淨心本來清淨,遂有完足、定然的動力斷去無明,生起一切清淨法 (又名還滅法)。真如空理與清淨心是一體,具完足、定然的動力斷去無明,無明、清淨心二分,這和熊十力的概念模式相同,卻迴異於朱子。謂熊十力借鑑「一心開二門」的概念模式可,謂朱子借鑑「一心開二門」的概念模式則不可。

最後,熊十力嘗試解決朱熹的理論缺失,梅氏對朱熹理論缺失的判定大體準確,他說:朱熹的理 / 太極在「道德之惡」的根源上不佔任何角色,在理論上有所不足,呈現一空白。這是很對的。

總而言之,熊十力是有意識地借鑑於宋儒乃至宋以前的儒家典籍的思想,也取資於《大乘起信論》「一心開二門」的概念模式。他未有純粹借鑑於朱子思想,朱子也未借鑑於「一心開二門」的概念模式。熊、朱二人對「性」、「心」的解釋,看似是同構,實際是南轅北轍。

梅氏以熊十力本心 / 習心之體用、不一不二關係,本心良善習心邪惡,來同一於朱子的道心 / 人心,一個很嚴重的理論後果是:把朱子哲學迴異於陸王心學的獨特性磨滅掉。往昔有唐君毅,近人有翟志成,都如此主張,但這麼做法,為何朱子還汲汲於講格物窮理?必有心性上的分歧,才有工夫上的分歧。梅氏對此不明白,乃其致命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