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思想

嵇康的政治思想見於<太師箴>,頗能繼承老子的想法。


箴,假託某個官員的口吻來規勸告誡天子帝王之道的文體。<太師箴>,顧名思義,是假借太師的身份,教導君王為政治國之道。


浩浩太素,陽曜陰凝。二儀陶化,人倫肇興。


案:


「太素」指天地初開的形態,萬物混而不分。由混沌慢慢發展至陰陽分離,相互作用變化,謂之「陽曜陰凝」。「二儀」指陰氣二氣,二氣化生萬物,人是萬物其中之一,「倫」即類,非倫理之義。


此主要述說天地人如何出現,貫徹其氣化論立場。


厥初冥昧,不慮不營。欲以物開,患以事成。犯機觸害,智不救生。宗長歸仁,自然之情。


案:


人類初生的時候,蒙昧無知,不懂思慮也不懂經營,這是智巧未被開發、運用之表現。


隨著人類分工合作,建立社會,智巧被開發運用。智巧帶來的好處是開物成務,但壞處是衍生出私欲及禍患。開物成務與欲患滋長乃一體兩面。


人雖有智巧,但智力畢竟有限,無法克服在社會中遇到的困難和危險。他們於是尊敬長者,歸附仁德,締造一個長幼有序、和諧共處的社會,這也是人自然之情使然。


故君道自然,必托賢明。茫茫在昔,罔或不寧。


案:


嵇康正式點出何解世上要有君王。


君王的出現,是滿足人自然之情的需要,協助建立一個長幼有序、和諧共處的社會。為此,君王必須由賢明的人擔任。


君王賢明,消解紛爭,天下自然安寧。「茫茫在昔,罔或不寧」是指「在遙遠的古代已經實踐過,沒有不安定的」。


赫胥既往,紹以皇羲。默靜無文,大樸未虧。萬物熙熙,不夭不離。


案:


赫胥,上古帝王。皇羲,人皇伏羲。前有赫胥後有伏羲,他們任內都是安靜沉默,並無連篇累牘的公文,也無歌功頌德的文飾。此嵇康推崇「無為而治」,且接受老子「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政府無為而治,人民純樸的天性卻未被扭曲、損害。萬物和盛生長,沒有被屈折及割離。「無為」是手段,「無不為」是效果,這跟老子「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候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一致。


爰及唐虞,猶篤其緒。體資易簡,應天順矩。絺褐其裳,土木其宇。物或失性,懼若在予。疇諮熙載,終禪舜禹。


案:


到了堯舜執政,二人仍謹守「無為而治」原則。政府架構簡單,收入支出都很少,施政順應天道。


那時候,堯舜都穿著葛布造的衣服,住著用土木製成的房子。換言之,君王不以聚斂財富為務。


萬物如果喪失自然本性,二人即把責任歸咎到自己身上,所謂「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黃河氾濫無法被治理,經過多方諮詢,堯最終將王位讓給舜,舜將王位讓給禹,不戀棧權力。


夫統之者勞,仰之者逸。至人重身,棄而不恤。故子州稱疚,石戶乘桴。許由鞠躬,辭長九州。先王仁愛,湣世憂時。哀萬物之將頹,然後蒞之。


案:


由於「統之者勞 (統治者辛苦),仰之者逸 (被統治者安逸)」,至人 (道家的理想人格) 愛惜自己的身體,往往捨棄官職,不願憂心世事,子州、石戶、許由俱如此。


相反,堯舜等先王擔當天下人的共主,管治天下,乃出於仁愛之心,不忍看見萬物衰頹,欲匡時濟世而企出來管治。


君王 (不忍之心 / 仁愛,不斂財,不戀棧權位)


—> 手段:無為而治


—> 令人民、萬民得保天性之自然


下逮德衰,大道沉淪。智惠日用,漸私其親。懼物乖離,擘□□ (脫文) 仁。利巧愈競,繁禮屢陳。刑教爭施,夭性喪真。


案:


這完全是老子「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的意思,有明白的歷史退步論立場。


之後的時代,德政漸衰,大道開始隱沒。君王開始耍弄智慧,偏私自己的親人。同時懼怕人、物背離自己,遂信誓旦旦稱仁稱義。爭相利用各種手段巧取豪奪,謀取暴利,致使禮節越來越繁瑣,刑罰與教化爭相實施,人們自然的天性終被扭曲而喪失本真。據此,智巧似乎是禍害的源頭。


季世陵遲,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


案:


「季世」指末代,較前一階段的「德衰」更壞。此時期繼承了刑罰與教化雙管齊下,以及前人累積的資本。君王憑藉其地位之尊榮、恃著其勢力之強大,在無師無友下令天下人盡為其所役使,天下人成為其王臣。君王主宰箝制天下,天下成為一家一姓的私產。人民 / 天下與君王的關係被扭轉,不復建基於責任 / 不忍之心,而是建基於私利、權力欲。


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謀國,不吝灰沉。賞罰雖存,莫勸莫禁。


案:


君王以天下為自己的私產,天下人為自己的奴僕,揮霍浪費是遲早的事。


當君王可以揮霍,有許多金錢美女,而臣民生活艱困,後者自然會生出異心,欲取而代之。「竭智謀國」指用盡一切智巧以陰謀奪取政權,「不吝灰沉」指不惜身體灰飛湮滅。


沒錯,國家仍有賞罰,但已形同虛設,既不能鼓勵忠義,又無法阻止奸逆,積極消極兩面都起不到作用。


若乃驕盈肆志,阻兵擅權。矜威縱虐,禍蒙丘山。


案:


「驕盈肆志」形容君王自大傲慢,目空一切。


君王態度不可一世,還要手握軍隊,專擅權力,其自以為是、濫施暴虐,終會激起民變,將自己置於危險中。


屆時,整個國家就像山崩一樣滅亡,完全阻擋不住。


刑本懲暴,今以脅賢。昔為天下,今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喪亂弘多,國乃隕顛。


案:


人民 / 天下與君王關係的轉變,使刑法性質亦有所改變,由懲治暴徒轉為脅迫賢人 (此乃法管)。


君王不再對天下有責任感、有所承擔,天下僅供其榨取財富、觀賞遊玩。君王心態由「公」轉「私」,使老百姓對君王 (的欺壓) 日益痛恨。


君王又猜疑臣下奪權,於是君民、君臣之間矛盾重重。矛盾一旦激化,即導致動亂接二連三發生,人民喪命,國家傾覆。


故殷辛不道,首綴素旗。周朝敗度,彘人是謀。楚靈極暴,乾溪潰叛。晉厲殘虐,欒書作難。主父棄禮,鷇胎不宰。秦皇荼毒,禍流四海。


案:


此嵇康援引史例證成君王之私心令君民、君臣之間出現矛盾。終致動亂頻仍,國家衰亡。


「殷辛」指商紂。紂王無道,文王、武王起兵吊民伐罪。「首綴素旗」指武王滅亡商朝後,將紂王的腦袋 (「首」) 割下來掛在白旗 (「素旗」) 上。


西周衰敗,源於周厲王殘暴。周厲王後來被人民起義推翻,流放到「彘」地。「彘人」指周厲王。


楚靈王施行暴政,建造章華台,四處用兵,其外出乾溪,竟被部隊及隨從叛離,公子比被立為王,靈王自縊死,所謂「乾溪潰叛」。


晉厲公重用親信,世卿欒書聯合荀偃趁其出遊,將他囚禁。六天後,厲公被殺,「欒書作難」指此事。


「主父」是趙武靈王對自己的稱號。趙武靈王將王位傳給兒子,後來又立另一個兒子為代王,導致二子相爭。最後,趙武靈王在沙丘政變中被兒子困於宮殿中,斷水斷糧活活餓死。「鷇」指雛鳥,「宰」指烹治。


「秦皇」指秦始皇,始皇施行暴政,令天下吃盡苦頭,所謂「禍流四海」。陳勝、吳廣卒之揭竿起義。


是以亡國繼踵,古今相承。醜彼摧滅,而襲其亡徵。初安若山,後敗如崩。臨刃振鋒,悔何所增!


案:


「繼踵」,字面意思是「後面的人挨著前面的腳後跟」,「亡國繼踵」,指滅亡的國家一個接一個。


何解滅亡的國家一個接一個?因痛惡前朝亡國之君的所作所為,卻把他亡國的徵兆全部繼承下來。


亡國徵兆隨時日累積,初時國家像山一樣安穩 (「初安若山」),及至「量變」到「質變」,國家即敗亡如山崩 (「後敗如崩」)。「臨刃振鋒」指刀架在君王脖子上,「悔何所增」指君王那時才知悔恨又有何用?


故居帝王者,無曰我尊,慢爾德音。無曰我強,肆於驕淫。棄彼佞幸,納比逆顏。諛言順耳,染德生患。悠悠庶類,我控我告。唯賢是授,何必親戚?順乃造好,民實胥效。治亂之原,豈無昌教?穆穆天子,思問其愆。虛心導人,允求讜言。師臣司訓,敢告在前。


案:


嵇康闡述為君之道,要點有五:


1. 「無曰我尊,慢爾德音」- 不要自以為尊貴,對他人的良言置若罔聞;


2. 「無曰我強,肆於驕淫」- 不要自以為強大,驕橫跋扈,荒淫無道;


3. 「棄彼佞幸,納比逆顏」- 遠離只會說好話的奸佞小人,多接受對自己直言極諫的忠臣。阿諛奉承的話雖然悅耳,卻會玷污德行,帶來災禍;


4. 「悠悠庶類,我控我告」- 廣開言路,要聆聽萬物的聲音和訴求 (給予途徑讓萬物的聲音和訴求傳達到君王那裡);


5. 「唯賢是授,何必親戚」- 不要用人唯親,只要是賢德之人,即委以重任。


明儒黃梨洲撰《明夷待訪錄》,在<原君>,他說: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仁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去之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


後之為人君者......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慙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嵇康的政治觀和梨洲的何等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