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東萊學述

呂祖謙 (1137 - 1181 年),字伯恭,浙江金華人,世稱東萊先生。


《宋史・呂祖謙傳》:


呂祖謙,字伯恭,尚書右丞好問之孫也。自其祖始居婺州。祖謙之學本之家庭,有中原文獻之傳。長從林之奇、汪應辰、胡憲遊,既又友張栻、朱熹,講索益精。


初,蔭補入官,後舉進士,復中博學宏詞科,調南外宗教。丁內艱,居明招山,四方之士爭趨之。除太學博士,時中都官待次者例補外,添差教授嚴州,尋復召為博士兼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輪對,勉孝宗留意聖學。且言:「恢復,大事也,規模當定,方略當審。陛下方廣攬豪傑,共集事功,臣願精加考察,使之確指經畫之實,孰為先後,使嘗試僥倖之說不敢陳於前,然後與一二大臣定成算而次第行之,則大義可伸,大業可復矣。」


召試館職。先是,召試者率前期從學士院求問目,獨祖謙不然,而其文特典美。嘗讀陸九淵文,喜之,而未識其人。考試禮部,得一卷,曰:「此必江西小陸之文也。」揭示,果九淵,人服其精鑒。父憂,免喪,主管台州崇道觀。


越三年,除秘書郎、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以修撰李燾薦,重修《徽宗實錄》。書成,進秩。面對,言曰:


「夫治道體統,上下內外不相侵奪而後安。鄉者,陛下以大臣不勝任而兼行其事,大臣亦皆親細務而行有司之事,外至監司、守令職任,率為其上所侵而不能令其下。故豪猾玩官府,郡縣忽省部,掾屬淩長吏,賤人輕柄臣。平居未見其患,一旦有急,誰與指麾而伸縮之邪?如曰臣下權任太重,懼其不能無私,則有給、舍以出納焉,有臺諫以救正焉,有侍從以詢訪焉。儻得端方不倚之人分處之,自無專恣之慮,何必屈至尊以代其勞哉?人之關鬲脈絡少有壅滯,久則生疾。陛下於左右雖不勞操制,苟玩而弗慮,則聲勢浸長,趨附浸多,過咎浸積,內則懼為陛下所遣而益思壅蔽,外則懼為公議所疾而益肆詆排。願陛下虛心以求天下之士,執要以總萬事之機。勿以圖任或誤而謂人多可疑,勿以聰明獨高而謂智足遍察,勿詳於小而忘遠大之計,勿忽於近而忘壅蔽之萌。」


又言:


「國朝治體,有遠過前代者,有視前代為未備者。夫以寬大忠厚建立規模,以禮遜節義成就風俗,此所謂遠過前代者也。故於俶擾艱危之後,駐蹕東南逾五十年,無纖毫之虞,則根本之深可知矣。然文治可觀而武績未振,名勝相望而幹略未優,故雖昌熾盛大之時,此病已見。是以元昊之難,范、韓皆極一時之選,而莫能平殄,則事功之不競從可知矣。臣謂今日治體視前代未備者,固當激厲而振起。遠過前代者,尤當愛護而扶持。」


遷著作郎,以末疾,請祠歸。先是,書肆有書曰《聖宋文海》,孝宗命臨安府校正刊行。學士周必大言《文海》去取差謬,恐難傳後,盍委館職銓擇,以成一代之書,孝宗以命祖謙。遂斷自中興以前,崇雅黜浮,類為百五十卷,上之,賜名《皇朝文鑒》。


詔除直秘閣。時方重職名,非有功不除,中書舍人陳揆駁之。孝宗批旨云:「館閣之職,文史為先。祖謙所進,採取精詳,有益治道,故以寵之,可即命詞。」揆不得已草制。尋主管沖祐觀。明年,除著作郎兼國史院編修官。卒,年四十五。諡曰「成」。


祖謙學以關、洛為宗,而旁稽載籍,不見涯涘。心平氣和,不立崖異,一時英偉卓犖之士皆歸心焉。少卞急,一日,誦孔子言:「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忽覺平時忿懥渙然冰釋。朱熹嘗言:「學如伯恭,方是能變化氣質。」其所講畫,將以開物成務,既臥病,而任重道遠之意不衰。居家之政,皆可為後世法。修《讀詩記》、《大事記》,皆未成書。考定《古周易》、《書說》、《閫範》、《官箴》、《辨誌錄》、《歐陽公本末》,皆行於世。晚年會友之地曰麗澤書院,在金華城中,既歿。郡人即而祠之。子延年。


《宋元學案・東萊學案》:


呂祖謙,字伯恭,其先河東人,後徙壽春。六世祖申國文靖公自壽春徙開封,曾祖東萊郡侯好問始居婺州。先生少時性極褊,後因病中讀《論語》,至「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有省,遂終身無暴怒。長從林拙齋、汪玉山、胡籍溪三先生遊,與朱晦庵、張南軒二先生友,講索益精。以祖致仕恩補將仕郎,登隆興元年進士第,又中博學宏詞科,歷太學博士,兼史職。輪對,勉孝宗以聖學,且言恢復規模當定,方略當審。召試館職。先是,試者前期從學士院求問目,獨先生不然,而文特典美。嘗讀陸象山文,喜之,而未識其人。考試禮部,得一卷,曰:「此必江西小陸之文也。」揭示,果象山,人服其精鑑。父喪除,奉祠。越三年,除秘書郎、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重修《徽宗實錄》,書成,進秩。先生嘗面對,言曰:「願陛下虛心以求天下之士,執要總萬事之機。勿以圖任或誤而謂人多可疑,勿以聰明獨高而謂智足察。勿詳於小而忘遠大之計,勿忽於近而忘壅蔽之萌。」又言:「國朝治體,有遠過前代者,有視前代為未備者。夫以寬大忠厚建立規模,以禮遜節義成就風俗,此所謂遠過前代者也。故于俶擾艱危之後,駐蹕東南踰五十載,無纖毫之慮,則根本之深可知矣。然文治可觀而武績未振,名勝相望而幹略未優,故雖昌熾盛大之時,此病已見。是以元昊之難,范、韓皆極一時之選,而莫能平殄,則事功之不競,從可知矣。臣謂今日治體,視前代未備者,固當激厲而振起;遠過前代者,尤當愛護而扶持。」遷著作郎。以疾請祠,歸。旋除直閣,主管武夷沖佑觀。病間,除著作郎,不就;添差浙東帥議,亦不就;主管明道宮。淳熙八年七月卒,年四十五,謚曰成。先生文學術業,本於天資,習於家庭,稽諸中原文獻之所傳,博諸四方師友之所講,融洽無所偏滯。晚雖臥疾,其任重道遠之意不衰,達於家政,纖悉委曲,皆可為後世法。先是,書肆有書曰《皇朝文海》,周益公必大言去取差謬,委館職銓擇,孝宗以命先生。遂斷自中興以前,崇雅黜浮,類為百五十卷,上之,賜名《皇朝文鑑》。又修《讀詩記》、《大事記》,皆未成書。《攷定古周易》、《書說》、《閫範》、《官箴》、《辨志錄》、《歐陽公本末》,皆行於世。


全祖望評東萊之學兼朱、陸之長。這是籠統地說。嚴格言之,他的義理間架與湖湘學派的胡五峯相同,上接張橫渠、程明道,《宋史》「學以關、洛為宗」的講法,反而比較貼近真實。


理氣論


東萊說:


A. 天地生生之理,元不曾消滅得盡。(《呂東萊文集》卷十三)


B. 天理與乾坤周流而不息。(《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一)


C. 天理渾然,生生不息。(《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十)


D. 天下之理,隨處皆是。(《呂東萊文集》卷十五)


E. 大凡天下之理,渾渾乎在天地之間。(《呂東萊文集》卷十七)


F. 理之在天下,猶元氣之在萬物也。一氣之春,播於品物,其根其莖,其枝其葉,其華其色,其芬其臭,雖有萬而不同,然曷嘗有二氣哉?理之在天下,遇親則為孝,遇君則為忠,遇兄弟則為友,遇朋友則為義,遇宗廟則為敬,遇軍旅則為肅,隨一事而得一名,名雖至於千萬,而理未嘗不一也。氣無二氣,理無二理。然物得氣之偏,故其理亦偏,人得氣之全,故其理亦全…凡天下之理未有出於孝之外也。(《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三)


G. 天下事有萬不同,然以理觀之,則未嘗異。君子須於異中而求同,則見天下之事本未嘗異。(《呂東萊文集》卷十四)


H. 見一事而得一理,非善觀事者也;問一語而得一意,非善聽語者也;理本無間,一事通則萬事皆通。(《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十二)


I. 蓋無妄,天理也。(《麗澤論說集錄》卷一)


J. 無妄之極,天理純全,雖加一毫不可矣。(《麗澤論說集錄》卷一)


A 至 C 可見天理為創造原則、實現原則,為生生不息的造化之理。


D 和 E 證理在氣中,F 更是理氣緊吸而為一物的表述。


不過,東萊並不主張唯氣論。G 和 H 見東萊主張「理一分殊」,理為形而上,氣為形而下的分設,東萊未曾解消。


I 和 J 見天理以無妄為內容,即是周濂溪之誠體。


心性論


在天為理,在人為心,此完全是繼承程明道的「一本論」。


東萊說:


a. 心即天也,未嘗有心外之天。(《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五)


b. 愛其母者,莊公之與考叔同一心也。同一心是同一天也。(《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一)


c. 萬物皆備於我,萬理皆備於心……天下之理皆具於吾心之中。(《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十五)


d. 理本無窮……心本無外。(《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十五)


e. 心外有道,非心也;道外有心,非道也。(《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十)


f. 仁是人之本心渾然一體。(《呂東萊文集》卷十八)


g. 仁者天下之正理也。是理在我則習矣而著,行矣而察,否則禮樂雖未嘗廢於天下,而我無是理,則與禮樂判然二物耳。(《呂東萊文集》卷十七)


h. 心即神也,未嘗有心外之神。(《東萊先生左氏博議》卷五)


i. 人於善心發處,便充長之,自可欲之善信,以至於聖而不可知之神,亦自性中所固有者。(《呂東萊文集》卷十三)


a、b 見心即是天,此完全是明道「只心便是天」的繼承。


c、d、e 見心即理,理非在心外,而是與心本體地自一,這裡可通於陸象山對心的理解。


f、g 見東萊就本心與萬物渾然一體言仁,屬明道舊說,非朱子「仁性愛情」的格局。仁即是理,至此,天、心、仁、理貫通為一。


h、i 見東萊即本心以言神,有別於朱子就氣言神。i 尤其看出性、心一體。


「一本論」之下,天理也不是「只存有而不活動」,而為「即存有即活動」者。


工夫論


東萊以「人心泯沒」、「私意障蔽」為人行惡的根源。


天道有復,乃天行自然之道。人之善心發處,亦人心固有之理。天道復,便運行無間。而人心多泯沒,蓋以私意障蔽。然雖有障蔽,而秉彝不可泯沒,便是天行無間之理。(《宋元學案・東萊學案》)


要為善去惡,就要盡心知性。


問:「心與性何以別?」答曰:「心猶帝,性猶天,本然者謂之性,主宰者謂之心。工夫須從心上做,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呂東萊文集》卷二十)


這完全是橫渠、五峯的工夫論進路。


盡心成性時,心、性雖二分,但二者終究是一。


自其遍覆包含言之,則謂之天;自其主宰言之,則謂之帝。天譬則性,帝譬則心,初非二也。(《增修東萊書說》卷二十六)


東萊又以「立志」為成德工夫的起步,同於孔孟。


學者志不立,一經患難,愈見消沮。所以先要立志。(《宋元學案・東萊學案》)


這一種義理形態下,再消化小學、讀書窮理,小學、讀書窮理的意義就跟在朱子學中的不一樣。


多識前言往行,考跡以觀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而後德可畜。不善畜。蓋有玩物喪志者。(《宋元學案・東萊學案》)


《曲禮》、《少儀》,皆是遜志道理。步趨進退,左右周旋,若件件要理會,必有不到。惟常存此心,則自然不違乎禮。心有不存,則禮有時失。所謂遜志,如徐行後長,如灑埽應對,如相師,皆是遜志氣象。(《宋元學案・東萊學案》)


古人為學,十分之中,九分是動容周旋、灑埽應對,一分在誦說。今之學者,全在誦說,入耳出口,了無涵蓄所謂「道聽塗說,德之棄也」。(《宋元學案・東萊學案》)


二者只是存養、印證本心義理之手段,而非保存認知心之清明,從認知對象中攝取義理。


兼有朱陸,實際是以陸攝朱。主客觀面兼顧、以心著性,與其說以陸攝朱,又不如說他上接橫渠、明道,而與五峯為鄰也。


總結


胡五峯生於 1105 年,死於 1161 年。東萊明顯是其後輩。換言之,率先消化北宋四家思想者,仍為五峯。


東萊與張南軒友好,南軒為五峯弟子,東萊或從南軒處得悉五峯思想亦未可知。要之,從義理間架看,三人是一致的。


南軒 1180 年逝世,陸象山死於 1192 年,朱子卻是最後離世,死於 1200 年。朱子門人又最多。結果,由程明道開出的理學主流,經朱子而大變。直至明代湛甘泉出,始有所恢復。


[註] 台灣陳立驤教授<呂東萊的「本體論」初探>對呂東萊哲學形態的判定最準確,讀者可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