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綿綿

第十九回後半部以黛玉為主角。在進入之前，為襲人多說幾句公道話。

周汝昌說《紅樓夢》的底蘊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襲人其實都有可愛可憐之處。

她見寶玉前來，仔細照顧，「忙之至」，這不是忠心嗎？

她用計轉移寶玉視線，以退為進勸寶玉聽話學乖，這不是賢而有智術嗎？

「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這不是盡孝盡義嗎？

她一段贖身的論述，不是論理精細嗎？

襲人原是一出眾女子，可惜她出身卑賤，注定做妾。寶玉又是意淫的人，脂硯齋一再說：

絕代情痴，宜乎眾人謂之瘋傻。

天生一段痴情。

人人都看不過 (丫鬟們玩鬧)，獨寶玉看得過。

寶玉素喜紅色 (紅色象徵女兒和情)。

亦不涉於惡，亦不涉於淫，亦不涉於嬌，不過一味任性耳。

才住了「好姐姐」，又聞「好妹妹」，大約寶玉一日之中一時之內，此六個字未曾暫離口角。

她雖力勸寶玉「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但「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還是寶玉嗎？很簡單，不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不愛紅，根本就已經不是寶玉了。襲人的話是「情切切」，但寶玉委實難以做到，因做到等於喪失自我。

襲人與寶玉有肉體關係，俗緣很深，加上她堅決要走，故她跟他說這些，寶玉反應不大。到了寶釵將同一番話講及寶玉聽，寶玉反應就大了，他離家出走了。

襲人自願為寶玉之妾，想寶玉生性，擺脫意淫，變得更好更成熟，卻落空收場，這是一大悲哀。

襲人與寶玉徹夜對談後病了，「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在房中休息。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一到黛玉房中，寶玉就「好妹妹」叫了起來，故態復萌，襲人所勸都被忘記得一乾二淨。

曹雪芹緊接「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寫「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竊以為要突出寶玉對女兒的體貼，也突出襲人的無奈和寶黛的知己關係。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

脂批：

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此卻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

《紅樓夢》和《金瓶梅》一大不同是曹雪芹疑用風月筆墨，疑寫風月埸景，卻無風月之實，是意淫而非皮膚淫濫。

黛玉叫寶玉往別處鬧，寶玉不肯，二人於是面對面躺下，一同歪著，所謂「意綿綿」。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

脂批：

想見其纏綿態度。

想見其情之脈脈，意之綿綿。

又是勸戒語。

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

黛玉對寶玉言行真的不理會，任其率性而行？這也不盡然。她是會勸戒的，只是「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是含情脈脈、纏綿溫柔地勸。

事實上，襲人也是如此！談元妃時，元妃教曉寶玉識幾個字，也是用「軟功」，用感情來融化冰山。這根本是寶玉一貫受落的方式。寶釵後來失敗，就是因為她不知道用這套方式開導寶玉。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

脂批：

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語亦屬行雲流水矣。

受落是一回事，能否消化去改正行為是另一回事，黛玉的規勸尚且起不到作用，遑論襲人。

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

脂批：

卻像似淫極，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

這又是用疑似風月筆墨，寫無風月之實的事。

寶玉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麼香呢」、「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黛玉觸癢不禁，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住手，黛玉一面理鬢，一面笑說：「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請注意，當時二人尚為十一、二歲的少年男女，以上一段純屬玩耍，不存歹念。黛玉「暖香」一問，是對應寶釵的「冷香」，她要譏諷寶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纔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脂批：

一時原難解，終遜黛卿一等，正在此等處。

是顰兒，活畫。然這是阿顰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

寶黛雖是知己，但就智慧言，寶玉畢竟是「蠢物」，略遜一籌。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作「無可云證，是立足境」，黛玉卻更進一步，補上「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終遜黛卿一等」是一大伏筆 (劉再復說：「在智慧層面上，黛玉是引導寶玉前行的女神」)。

又「然這是阿顰一生心事」，證明金玉良緣確是黛玉心病。

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緻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

……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應道：『我願去偷香芋。』老耗和眾耗見他這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緻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說：『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這段看似寶玉「無稽亂話」，其實有許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 寶玉所說的故事，明白針對著黛玉，他要為黛玉定評。

「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 寶玉明寫小耗，暗評黛玉，脂批：

玉兄，玉兄，唐突顰兒了！

「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 脂批：

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得妙！

原來在寶玉眼中，黛玉並非心細、小性兒，而是「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誰說只是寶釵有機心？早年的黛玉亦有。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

一如往常，寶黛共處，寶釵必至。對黛玉而言，「真真你 (指寶玉) 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可是，寶釵也是寶玉的尅星。黛玉因還淚寶玉而亡，寶玉受不了寶釵而出家，第十九回又是一伏筆。

順帶一提，

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躺下。

二人同床而不能共枕，暗示二人最後不能結合，「木石前盟」在現實裡終將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