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摩至弘忍一段禪宗義理傳承

關於惠能所傳是否禪宗正脈,對達摩至弘忍一段禪宗義理傳承必須先通盤審視。


達摩向來被視為中國禪宗之開創者,其留有<二入四行論>,<論>開首幾句:


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是理入、二是行入。理入者:謂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想所覆,不能顯了。若也捨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文教,此即與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之理入。


「深信含生同一真性」,這是眾生皆有佛性。


「但為客塵妄想所覆,不能顯了」,「客塵妄想」與佛性相對而為「客」,即無明。佛性為無明所干擾,不能顯露,故有種種苦痛。


要離苦得解脫,在「捨妄歸真」。心有「捨妄歸真」的動力,即心與佛性是一,心為真常心。真妄不能並存,有妄就不真,有真就無妄,此明白是<起信論>、華嚴宗思路,而迥異於天台宗及惠能。


慧可被尊為禪宗二祖,四十歲至嵩山,從學於達摩門下六年,盡得其心法。《楞伽師資記》:


《十地經》云:眾生身中,有金剛佛,猶如日輪,體明圓滿,廣大無邊,只為五蔭重雲覆障,眾生不見。若逢智風,飄蕩五蔭,重雲滅盡,佛性圓照,煥然明淨。《華嚴經》云:廣大如法界,究竟如虛空,亦如瓶內燈光,不能照外,亦如世間雲霧,八方俱起,天下陰暗,日光起得明淨,日光不壞,只為霧障。一切眾生清淨性亦復如是,只為攀緣,妄念諸見,煩惱重雲,覆障聖道,不能顯了。若妄念不生,默然淨 (靜) 坐,大涅槃日,自然明淨。俗書云:冰生於水而冰遏水,冰消而水通;妄起於真而妄迷真,妄盡而真現。即心海澄清,去身空淨也。故學人依文字語言為道者,如風中燈,不能破闇,焰焰謝滅。若淨坐無事,如密室中燈,則解破闇,昭物分明。


儘管「學人依文字語言為道者,如風中燈,不能破闇,焰焰謝滅」近惠能「不立文字」,但主張「靜坐」而未主頓悟,慧可的工夫路數仍迥異於惠能。


工夫植根於對心性的體悟,「一切眾生清淨性亦復如是」,此明主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只為攀緣,妄念諸見,煩惱重雲,覆障聖道,不能顯了」,妄念煩惱非來自真常心,而是真常心隨緣的結果,這同於<起信論>。「若妄念不生,默然淨 (靜) 坐,大涅槃日,自然明淨」,真常心的恢復是透過「妄念不生」,是透過「破闇」,換言之,其不主「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也不主「運水搬柴,皆是妙道」。


基本上,慧可仍承傳著達摩教理,屬如來禪,而非惠能傳的祖師禪。


僧璨拜慧可為師,為禪宗三祖。《楞伽師資記》記他對道信說:


故知聖道幽通。言詮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見聞之所不及。即文字語言。徒勞施設也。


同於惠能「不立文字」。


不過,他又說:


觀無礙於緣起,信難思於物性,猶寶殿之垂珠,似瑤臺之懸鏡,彼此異而相入,紅紫分而交映,物不滯其自他,事莫權其邪正……此明祕密緣起,帝網法界,一即一切,參而不同,所以然者,相無自實,起必依真之理,既融,相亦無礙故。


雖然此段轉引<詳玄傳>,但誠如日本佛教學者關口真大所言:


<詳玄傳>,在《楞伽師資記》的僧璨條下被引的理由……是記述僧璨其人的思想,所以在達摩大師的條下引二入四行,在道信的條下引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被認為是同一意義。而且是最穩當的看法。這<詳玄傳>,若否認是僧璨的撰述,則在僧璨的傳記之部,約有三倍那麼多的文章,為什麼被揭於此?其理由,不得不說完全是不明白。且此,若與僧璨毫無關係,則《楞伽師資記》,在求那跋陀羅、達摩大師、慧可、道信、弘忍、神秀的條下,其思想及禪風,各各都有詳細的介紹,而唯僧璨一人,其思想與禪風,全無介紹,吾認為這是奇妙的構成!因而,<詳玄傳>,不論是不是僧璨的撰述,但至少與僧璨的禪風思想有密切的關係,始被引用於此。即引用<詳玄傳>,以顯示僧璨的思想禪風。因而,那<詳玄傳>,視為不外於僧璨的撰述,豈不是最穩當的看法嗎?若果如此,禪宗三祖的僧璨,對南岳慧思的門人天台大師的同學仙城慧命的<詳玄賦>試作傳注,是有可能的。(<禪宗與天台宗之關係>)


這未必不能代表僧璨思想。


曾其海說:


含有華嚴先驅思想的書,首先應提到的是,天台二祖慧思的徒弟仙城慧命的<詳玄賦>。這樣說的依據是,因為華嚴二祖智儼在<孔目章>中引用慧命的<詳玄賦>開頭重要的一句……又說他的別教一乘思想同於慧命的思想……文中的「一實」是指「實相」、「真理」、「法界」,「淵曠」是深遠而空豁之意。而存在於現實之中的一切事物,卻千姿百態,性質各異,形成了繁雜的世界。一實即真的世界和現象雜多的世界,就是真與俗兩個世界,兩個世界是相即不離的。(<印度佛教向中國佛教轉位的契機 - 周武帝滅佛與天台宗產生>)


結合關口真大的判斷,僧璨傳承著真常心系統、別教一乘圓教,同於<起信論>及華嚴宗,是非常清楚的。


僧璨傳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


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


如是入一行三昧者,盡知恒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


這兩條頗有「一念無明法性心」及「不斷斷」的意味。


離心無別有佛。離佛無別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


此同於惠能「即心是佛」。


可是,他同時說:


《普賢觀經》云:一切業障海,皆從妄相生,若欲懺悔者,端坐念實相,是名第一懺併除三毒心攀緣心覺觀心念佛。心心相續忽然澄寂,更無所緣念,《大品經》云:無所念者,是名念佛。


如是等心,要令清淨,常現在前,一切諸緣,不能干亂。何以故?一切諸事,皆是如來一法身故,經是一心中,諸結煩惱,自然除滅,於一塵中,具無量世界。


眾生心性,譬如寶珠沒水,水濁珠隱,水清珠顯……諸見煩惱所污,貪嗔顛倒所染,眾生不悟心性本來常清淨……


「心性本來常清淨」,「妄相」乃「諸緣」「干亂」所致。這仍是真常心系統,是如來禪。


至五祖弘忍,<最上乘論>(一稱<修心要論>):


如者、真如佛性,自性清淨。清淨者,心之原也。真如本有,不從緣生。又云:一切眾生,皆如也,眾賢聖亦如也;一切眾生者,即我等是也;眾賢聖者,即諸佛是也。名相雖別,身中真如法性,並同不生不滅。故言皆如也。故知自心本來不生不滅。


此真心者,自然而有,不從外來,不屬於修。於三世中,所有至親莫過自守於心。若識心者,守之則到彼岸。迷心者,棄之則墮三塗。故知三世諸佛以自心為本師。故論云:了然守心,則妄念不起則是無生,故知心是本師。


我既體知眾生佛性,本來清淨,如雲底日,但了然守本真心,妄念雲盡,慧日即現……一切義理及三世之事,譬如磨鏡,塵盡明自然現。則今於無明心中學得者,終是不堪。若能了然不失正念,無為心中學得者,此是真學……法性雖空,要須了然守本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滅……


「如者、真如佛性,自性清淨。清淨者,心之原也」,心性是一,清淨無染,屬如來藏自性清淨心。


「真如本有,不從緣生」,如來藏心是內在固有,非從後天修習而得。


「妄念雲盡,慧日即現」,妄念與般若智慧相對,此同於達摩「捨妄歸真」。


綜合以上所論,從達摩到弘忍,其傳承的義理間架為真常心系統,這可能跟禪宗奉《楞伽經》為主有關,《楞伽經》提出「如來藏藏識」 (為煩惱藏識覆蓋的清淨如來藏),將阿賴耶識與如來藏統為一體。


惠能天資高,聽《金剛經》而頓時開悟,但《金剛經》畢竟不是禪宗正傳 (有謂四祖道信始重《金剛經》),而屬般若學。禪宗正傳是《楞伽經》,是如來藏真常心系統,神秀曰:


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六祖壇經》)


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將心外求,捨父逃走。(《景德傳燈錄》)


指示弟子:


住心觀淨,長坐不臥。(《六祖壇經》)


反而貼近禪宗本來的發展軌跡。


中國禪宗傳至道信而重「一念心」、「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至弘忍而重「識心」、「迷心」,這些見解經惠能進一步發揮,遂開祖師禪,稱南宗。


另一方面,道信也好,弘忍也好,皆不跳出真常心系統,不離開達摩及《楞伽經》的規模,於是有安排惠能出走南下的做法。


弔詭的是,《六祖壇經》把神秀描繪為未悟道、汲汲於承傳衣缽,事實卻是他最能接續禪宗教理,如來禪方是正宗。


更弔詭的是,惠能弟子荷澤神會辯倒神秀門人崇遠、普寂,神會竟是主張和惠能不同的如來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