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作為中國哲學思想的集大成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集大成,也是中國哲學思想的集大成。

關於儒家,代表人物有賈政、薛寶釵。賈政要寶玉讀《四書》,考功名。薛寶釵與探春對談,拿出朱子、孔子的話。二人於此都很鮮明。

關於道家,代表入物是賈寶玉。「試才題對額」一回,他如何評價稻香村:

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推崇渾然天成,反對人為,正是老莊旨趣。

大觀園群芳中,與寶玉堪稱知己者,唯獨史湘雲。第四十九回:

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腥膻大吃大嚼」即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此乃道家風範。

「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越」,有兩重意思,一是違越,一是超越、不受限制。

賈寶玉不喜仕途經濟,不喜人為,是把自然和仕途經濟、人為對立起來,是取違越之意。

史湘雲則不然。她也講仕途經濟,但是出於自然的勸告,取超越、不受限制之意,建基於自然情感的名教,何必定然要反?

黛玉看似是道家,但她至賈府前,是讀《四書》,陶淵明是其偶像,她更似是儒家中的狷者。

關於佛家,代表人物是空空道人。第一回: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因空見色」是指佛性為無明風動,生起一切色法 (現象界)。

「由色生情」是指在現象界起執著,執著便是情。

「傳情入色」是覺悟情執不過為色法之一種,因而化去執著。

「自色悟空」指化去執著斷去無明,佛性得以恢復。

這是對般若空宗及起信論、華嚴宗的義理的總概括。

另外第二十二回: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

此乃對禪宗故事之消化。

最後法家的表表者自然要數鳳姐。第十四回: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令:「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窗外眾人聽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寧國榮國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法家教統治者要喜怒不形於色,要懂得變臉,「登時放下臉來」,鳳姐簡直深得變臉精髓。

「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商鞅不是有「徙木立信」的故事嗎?誠信一旦建立,往後管理就容易做。否則,管理就會招人非議。鳳姐顯然明白此一道理。

「帶出去,打二十板子!」是賞罰分明,革來升一月銀米是監督者難辭其咎,「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挨打的,只管誤!」這是以嚴刑竣法收阻嚇之效。

第六十一回鳳姐說:

……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這也是法家冷峻的典範。

白先勇指出,《紅樓夢》厲害的地方在於:它不是以說道理的方式,而是以鮮活的人物、動人的故事,敍述出人生最深刻的道理;它能用文學來表現哲學,再把哲學戲劇化,做到雅俗共賞。

歐麗娟則認為,《紅樓夢》並無單一思想,而是容許不同思想互相激盪,達至一大和諧的交響樂。

事實上,以鳳姐為例,當她為秦可卿哭喪,她即流露出儒家的真情實感。法家的面目只見於她當家時。

又以寶玉為例,他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而悟,是自了漢的小乘佛教。

或許,一個人一生總會受不同思想左右,曹雪芹及其《紅樓夢》只是如實反映。因小說思想多元,故能集中國哲學思想之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