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人生與知己好友

<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嵇康一篇傳世名作,從中頗能窺探他對理想人生和知己好友的看法。


康白:足下昔稱吾於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羶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


白話翻譯:


嵇康謹啓:過去您曾在潁川稱說我不願出仕的意志,我常說這是知己的話。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對我還不是非常熟悉,不知是從哪裡得知我的志趣的?前年我從河東回來,顯宗和阿都 (公孫崇,字顯宗。阿都乃呂安的小字) 對我說,您曾打算要我來接替您的職務,這件事雖沒有實現,但由此知道您以往並不瞭解我。您遇事善於應變,對人稱讚多而批評少;我性格直爽,心胸狹窄,對很多事情不能忍受,只是偶然跟您交上朋友罷了。近來聽說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憂慮,恐怕您不好意思獨自做官,要拉我充當助手,正像廚師羞於一個人做菜,要拉祭師來幫忙一樣,這等於使我手執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氣味,所以向您陳說一下可不可以這樣做的道理。


案:


「竹林七賢」分成兩大派,阮籍、阮咸、嵇康、劉伶是一派,山濤、向秀、王戎是另一派。


前者的精神意態是「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即性格直爽,心胸狹窄,憤世嫉俗。後者是「傍通,多可而少怪」,即善於應變,對人稱讚多而批評少,用今天的話說是「識做人」、「世界仔」。


這兩類人本來勢不兩立,受際遇所限,後者暫時未有機會投身官場,遂與前者有類似的行徑,令前者誤解他們是同路人。然而,時日一久,分歧始終要顯露,故嵇康說山濤不知己。山濤不知嵇康,嵇康「偶與足下相知」,反映「竹林七賢」內部在做人態度上意見分歧,他們只是曾經同遊竹林而已。


另外,「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羶腥」,嵇康似乎覺得政治是污穢的,非常討厭參與現實政治。


吾昔讀書,得並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


白話翻譯:


我從前讀書的時候,聽說有一種既能兼濟天下又是耿介孤直的人,總認為是不可能的,現在才相信這樣的人真是會有的。一個人性格上所不能容忍的事情,真不能勉強他去接受。現在大家都說有一種對任何事情都能忍受的通達的人,他們外表上跟一般世俗的人沒有兩樣,而內心卻能保持自己正確的主張,能夠隨波逐流而又一生沒有遺憾,但這只是一種空話而已。


案:


此嵇康剖白自己不是能兼濟天下又耿介孤直的人。他覺得兩種天性很難兼容。


對任何事情都能忍受,內心卻能保持自己正確的主張,是山濤的做人態度。嵇康斥之為「空語」,可見他對山濤的做人態度是懷疑的、不屑的。


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


白話翻譯:


老子,莊周,是我的老師,他們都居於低賤的官職。柳下惠和東方朔都是通達的人,他們能夠安於自己卑微的職位,我怎麼能輕視、非議他們呢!又孔子主張博愛無私,不以擔任執鞭的賤職為羞恥。楚國的子文本來不想做卿相,卻三次登上令尹的高位,這是因為君子有救世濟民的意向。這些人物俱可做到「自己顯貴時能兼濟萬物且不改變自己原來的志向,自己遭遇困厄時怡然自得兼心裡毫無苦悶」。


案:


老子、莊周是嵇康嚮往的理想人生形態,居賤職,避亂世。二人自然不會被嵇康看輕。


柳下惠、東方朔是嵇康心目中山濤理應達至的理想人生形態,善於應變,卻甘於卑微。嵇康因此也不非議他們。


孔子、子文是少數「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的「達人」,他們「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嵇康極為佩服,倒不以此為學習奮鬥的目標。


嵇康認為,君子有救世濟民的意向,他們為人民服務 (包括出仕做官),並無不妥。山濤無「思濟物之意」,出仕做官就有問題了。自己有問題,還要強迫好友像他一樣有問題,這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


白話翻譯:


從以上所講的道理看來,堯、舜做皇帝,許由隱居山林,張良輔助漢王朝,接輿唱著歌勸孔子歸隱,彼此是一樣的。仰頭瞻望一下這幾位可尊敬的人,他們可以說是能實現自己的志願了。


案:


人生形態是否理想,並非取決於具體內容,而是取決於人能否「遂其志」,實現自己的本性、志向。


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託,不可奪也。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


白話翻譯:


故此,君子表現的行為、所走的道路雖各不相同,但一樣可以達到相同的目的,得到相同的結果。順着自己的本性行動,各都傍依於自得的事物而獲心靈的歸宿。所以就有「有人入朝廷做官而不離開,有人隱居山林而一去不返」的說法。季札 (季札,春秋時吳王壽夢第四子,傳為避王位,棄其室而耕) 推崇子臧的高尚情操,司馬相如愛慕藺相如的氣節,以寄託自己的志向,這是沒有辦法可以勉強改變的。每當我讀尚子平和台孝威 (二人都是東漢隱士) 傳的時候,對他們十分讚歎和欽慕,經常想到他們高尚的人格。


案:


「君子」一詞在儒家有特定意涵,指道德品格高尚的人。嵇康賦予了「君子」新的內涵,「循性而動,各附所安 (順着自己的本性行動,各都傍依於自得的事物而獲心靈的歸宿)」就是「君子」。


「君子」「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此乃自然氣稟使然,不可勉強改變。嵇康相信,自己氣稟的自然傾向,是往隱逸一路落,故特別想慕尚子平、台孝威一類人物。


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餚,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白話翻譯:


再加上我年輕時失去父親,身體也比較瘦弱,母親和哥哥對我很嬌寵,我未曾去細讀那些修身致仕的經書。我的性情又比較懶惰散漫,筋骨遲鈍,肌肉鬆弛,頭髮和臉經常一月或半月不洗,如不感到特別發悶發癢,我是不願意洗的。小便常常忍到膀胱發脹得幾乎要轉動,才起身去小便。另外,因為放縱過久,我的性情變得孤傲散漫,行為簡慢,與禮法相違背,懶散與傲慢卻相輔相成,而這些都受到朋輩的寬容,從不加以責備。讀了《莊子》和《老子》之後,我的行為更加放任。因此,追求仕進榮華的熱情日益減退,放任率真的本性則日益加強。這像麋鹿一樣,如果從小就捕捉來加以馴服養育,那就會服從主人的管教約束;如果長大以後再加以束縛,那就一定會瘋狂地亂蹦亂跳,企圖掙脫羈絆牠的繩索,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顧。雖然給牠帶上金的籠頭,餵牠最精美的飼料,但牠還是強烈思念著生活慣了的茂密樹林和豐美的百草。


案:


此嵇康解釋不願出仕為官的原因,天生的性格,加上後天的成長經歷,令他不適合投身官場。


「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這一段描述,可視為「竹林七賢」中兩阮、嵇、劉一派精神意態的特色。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讎,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賢 (一說「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闇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白話翻譯:


阮籍嘴裡不議論別人的過失,我常想學習他,但沒能夠做到。他天性淳厚超過一般人,待人接物毫無傷害之心,只有飲酒過度是他的缺點。以致受維護禮法的人攻擊,像仇人一樣憎恨他,幸虧得到了大將軍的保護。我沒有阮籍那種天賦,卻有傲慢懶散的缺點;又不懂得人情世故,不能隨機應變;缺少萬石君那樣的謹慎,而有直言不知忌諱的毛病。倘若長久與人事接觸,得罪人的事情就會每天發生,雖然想避免禍患,又怎麼能夠做得到呢?


案:


《晉書・阮籍傳》:「籍嘗隨叔父至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開一言,自以不能測......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嵇康所言跟事實是符合的。


阮籍懂得保持緘默,假裝酩酊大醉以避禍。嵇康則性格剛烈,直言無諱。儘管兩人都是無傷害他人之心,相比之下,嵇康明顯更不適合於官場打滾。


「不識人情,闇於機宜」,言行正直,本來是道德人的底質,孟子眼中的「赤子」,這類人如投身官場,必能洗滌政治之污濁。可惜嵇康尚老莊,志在「無患」,全身保命的結果,是客觀政治由奸佞小人控制,嵇康亦終為污穢的政治所摧折。


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痺不得搖,性復多蝨,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己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朮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遊山澤,觀鳥魚,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捨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白話翻譯:


還有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間都有一定的禮法,國家也有一定的法度,我已經考慮得很周到了,但有七件事情我是一定不能忍受的,有兩件事情是無論如何不可以這樣做的:我喜歡睡懶覺,但做官以後,差役就要叫我起來,這是第一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喜歡抱著琴隨意邊走邊吟,或者到郊外去射鳥釣魚,做官以後,吏卒就要經常守在我身邊,我就不能隨意行動,這是第二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做官以後,就要端端正正地坐着辦公,腿腳麻痺也不能自由活動,我身上又多蝨子,一直要去搔癢,而要穿好官服,迎拜上級官長,這是第三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向來不善於寫信,也不喜歡寫信,但做官以後,要處理很多人間世俗的事情,公文信札堆滿案桌,如果不去應酬,就觸犯禮教失去禮儀,倘使勉強應酬,又不能持久,這是第四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歡出去弔喪,但世俗對這件事情卻非常重視,我的這種行為已經被不肯諒解我的人怨恨,甚至還有人想借此對我進行中傷;雖然我自己也警惕到這一點而責備自己,但是本性還是不能改變,也想抑制住自己的本性而隨順世俗,但違背本性又是我所不願意的,而且最後也無法做到像現在這樣的既不遭到罪責也得不到稱讚,這是第五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歡俗人,但做官以後,就要跟他們在一起辦事,或者賓客滿坐,滿耳嘈雜喧鬧的聲音,處在吵吵鬧鬧的污濁環境中,各種千奇百怪的花招伎倆,整天都要看到,這是第六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生就不耐煩的性格,但做官以後,公事繁忙,政務整天縈繞在心上,世俗的交往也要花費很多精力,這是第七件我所不能忍受的事情。還有我常常要說一些非難成湯、周武王和輕視周公、孔子的話,如果做官以後不停止這種議論,這件事情總有一天會張揚出去,為眾人所知,必為世俗禮教所不容,這是第一件無論如何不可以這樣做的事情。我的性格倔強,憎恨壞人壞事,說話輕率放肆,直言不諱,碰到看不慣的事情脾氣就要發作,這是第二件無論如何不可以這樣做的事情。以我這種心胸狹隘的性格,再加上上面所說的九種毛病,即使沒有外來的災禍,自身也一定會產生病痛,哪裡還能長久地活在人世間呢?又聽道士說,服食朮和黃精,可以使人長壽,心裡非常相信;又喜歡遊山玩水,觀賞大自然的魚鳥,對這種生活心裡感到很高興;一旦做官以後,就失去了這種生活樂趣,怎麼能夠丟掉自己樂意做的事情而去做那種自己害怕做的事情呢?


案:


簡言之,「七必不堪」是指:


1. 做官後不能睡懶覺;


2. 做官後不能隨意行動;


3. 做官後要穿官服難搔蝨子;


4. 做官後多了文書需處理,且被迫應酬;


5. 做官後被迫參與弔喪;


6. 做官後被迫面對俗不可耐的人和事;


7. 做官後會令心力耗費殆盡。


「二甚不可」是指:


i. 無法再發非難成湯、周武王和輕視周公、孔子的話;


ii. 無法放聲高論,直言不諱。


嵇康特別提到「餌朮黃精」、「遊山澤,觀鳥魚」,不願為做官而放棄養生及享受生活,可見其對形體生命是珍惜的,對生活質素、格調是講究的。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有這麼一段:「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於磨破......不能穿新的而宜於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蝨。所以在文章上,蝨子的地位很高,『捫蝨而談』」 據此,嵇康可能有服食五石散的習慣。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見直木不可以為輪,曲者不可以為桷,蓋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為樂,唯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


白話翻譯:


人與人之間相互成為好朋友,重要的是要了解彼此天生的本性,然後成全他。夏禹不強迫伯成子高出來做官,是為了成全他的節操;孔子不向子夏借傘,是為了掩飾子夏的缺點;近時諸葛亮不逼迫徐庶投奔蜀漢,華歆不硬要管寧接受卿相的位子,以上這些人才可以說始終如一,是真正相互瞭解的好朋友。您看直木不可以做車輪,曲木不能夠當椽子,這是因為人們不想委屈它們原來的本性,而讓它們各得其所。所以士、農、工、商都各有自己的專業,都能以達到自己的志向為快樂,這一點只有通達的人才能理解,它應該是在您意料之中的。不能夠因為自己喜愛華麗的帽子,而勉強越地的人也要去戴它;自己嗜好腐爛發臭的食物,而把死了的老鼠來餵養鴛雛。


案:


此嵇康界定何謂朋友。朋友是要彼此了解對方的天性,繼而盡量成全對方。換言之,夾硬扭曲對方本性,不可算作朋友。所以嵇康與山濤絕交。


《莊子・遙遙遊》有「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是用《莊子》的故事駁斥山濤。


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游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篤,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自卜已審,若道盡途窮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


白話翻譯:


我近來正在學習養生的方法,正疏遠榮華,摒棄美味,心情安靜恬淡,追求「無為」的最高境界。即使沒有上面所說的「九患」,我尚且不屑一顧您所愛好的那些東西。我有心悶的毛病,近來又加重了,自己設想,是不能忍受所不樂意的事的。我已經考慮明確,如果無路可走也就算了。您不要來委屈我,使我陷於走投無路的絕境。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


白話翻譯:


我剛失去母親和哥哥的歡愛,時常感到悲傷。女兒才十三歲,男孩才八歲,還沒有成人,而且經常生病。想到這些就十分悲恨,真不知從何說起!我現在但願能過平淡清貧的生活,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隨時與親朋友好敘說離別之情,談談家常,喝一杯淡酒,彈一曲琴,這樣我的願望就已經滿足了。


案:


陶淵明《歸去來辭》有「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嵇康和五柳先生的理想何曾有不同?這就是魏晉風度!


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


白話翻譯:


倘使您糾纏住我不放,不過是想為朝廷物色人才,使他為世所用罷了。您早知道我放任散漫,不通事理,我也以為自己各方面都不及如今在朝的賢能之士。如果以為世俗的人都喜歡榮華富貴,而唯獨我能夠離棄它,並以此感到高興;這樣講最接近我的本性,可以這樣說。假使是一個有高才大度,又無所不通的人,而又能不求仕進,那纔是可貴的。像我這樣經常生病,想遠離世事以求保全自己餘年的人,正好缺少上面所說的那種高尚品質,怎麼能夠看到宦官而稱讚他是守貞節的人呢!倘使急於要我跟您一同去做官,想把我招去,經常在一起歡聚,一旦來逼迫我,我一定會發瘋的。若不是有深仇大恨,我想是不會到此地步的。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嵇康白。


白話翻譯:


山野裡的人以太陽曬背為最愉快的事,以芹菜為最美的食物,因此想把它獻給君主,雖然出於一片至誠,但太不切合實際了。希望您不要像他們那樣。我的意思就是上面所說的,寫這封信既是為了向您把事情說清楚,並且也是向您告別。嵇康謹啓。


通觀全文,嵇康基本上認為,人該順乎自己的本性 (自然氣稟傾向) 及成長經歷,選擇合適自己過的人生。而好友知己,當了解、成全對方的本性,不宜對對方的本性夾硬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