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新儒家的分歧

錢穆雖和熊十力、梁漱溟等交往,其學問路數卻跟熊、梁不同,《師友雜憶》:

余其時又識張孟劬及東蓀兄弟,兩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家則住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時余亦住馬大人胡同,相距五宅之遙。十力常偕余與彼兄弟相晤,或在公園中,或在其家。十力好與東蓀相聚談哲理時事,余則與孟劬談經史舊學。在公園茶桌旁,則四人各移椅分坐兩處。在其家,則余坐孟劬書齋,而東蓀則邀十力更進至別院東蓀書齋中,如是以為常。

余撰《神會》一文外,又旁論及於當時政治問題,投寄重慶《大公報》,得六七篇。又兼收在賴家園舊作八篇,輯為一編,名《政學私言》,付商務出版。一日晨,方出門去上課,梁漱溟忽來訪。余告以正值有課,漱溟曰,無妨,我來成都小住有日,並暫居君之隔鄰。遂約隔一日晨再面。余又返室,取《政學私言》一冊與之,曰,君倘夜間得暇,可試先讀此書。隔一日晨,余遂訪之於其寓。漱溟告余,此來有一事相商。彼擬創辦一文化研究所,邀余兩人合作。余即允之,問此事將於何時開始。漱溟曰,頃政府方召開政治協商會議,俟此事獲有結果,當即進行。又曰,君之《政學私言》已讀過,似為政治協商會議進言也。余曰,不然,書生論政,僅負言責。若求必從,則舍己田耘人田,必兩失之。君欲作文化研究,以宣導後學,茲事體大,請從今日始。若俟政治協商會議有成果,則河清難俟,恐僅幻想耳。漱溟聞余言,大不悅,起座而言曰,我甚不以君言為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今日國民黨與共產黨兩黨對峙,非為結合,他日國事復何可望。余曰,君言固是,亦須有緣。君其為父母之命乎,抑僅媒妁之言乎。今方盛倡戀愛自由,君何不知。漱溟怫然曰,知其不可而為之,今日大任所在,我亦何辭。余兩人遂語不終了而散。

概言之,熊、梁皆偏重哲理時事,梁甚至把政治置於哲理之上,想自己的意見能獲政治人物依從,自信「知其不可而為之,今日大任所在,我亦何辭」,道德經世意識強,卻不免傲慢。

比觀之下,錢穆好經史舊學,對政治只有旁觀的興趣 (其弟子余英時亦然),「書生論政,僅負言責」,其更看重文化的傳承及保存 (他卒之創辦新亞書院),講究教育。

為人方面,錢穆亦不欣賞熊而喜歡馬一浮,他說:

一浮衣冠整肅,望之儼然。而言談間,則名士風流,有六朝人氣息。十力則起居無尺度,言談無繩檢。一飲一膳,亦惟己所嗜以獨進為快。同席感不適亦不顧。然言談議論,則必以聖賢為歸。就其成就論,一浮擅書法,能詩,十力絕不近此。

弔詭的是,牟宗三竟不喜馬一浮,對他有所批評:

馬一浮先生更了不起。就博雅方面而論,他讀書比熊先生多。他下過死工夫的,中外古今都知道一些,但都不恰當的。馬一浮在清朝末年就成大名了,他是到德國去的留洋生。民國以來,二十幾歲就不見人了,住在西湖上,與社會上隔絕。瞧不起天下人,任何人來都不見。他不見熊先生,熊先生就把《新唯識論》寄給他。熊先生的《新唯識論》開首那個序是馬一浮作的,那個序作得漂亮得很,駢體文呀。文章很會作,博雅是博雅。但你以為他裡面的話都恰當嗎?我現在仔細看,他稱讚熊先生的話通通不對的。「將以昭宣本跡,統貫天人,囊括古今,平章華梵。」這幾句表示馬一浮先生的博雅。

但「擬諸往哲,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龍樹之弘闡中觀。」這幾句話是對熊先生不了解。你可知這只是隨意作文章。

甚麼叫做「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呢?輔嗣就是王弼,輔嗣是他的號。這句話是稱讚熊先生著《新唯識論》猶王弼之注《易》,但這恭維話也恭維得不對。《新唯識論》是從儒家的立場講《易》,不是王弼的從道家立場講《易》。王弼注《易》完全不相應的,拿道家玄理注《易》不相應的,因為《易》是孔門義理。所以,基本的句子都講錯。儘管王弼著《周易略例》大體不錯,但那是反對象數,反對象數是不錯。這表示王弼注《易》馬先生根本沒有仔細讀,你看不出王弼的毛病。結果是瞎比附,恭維都恭維錯了。熊先生也看不出來,覺得還不錯。

熊先生的《新唯識論》是儒家的立場,他喜歡講《大易》,講「生生不息」。他批評佛教,則根本沒有道理,他對佛教的了解根本不對的,不相干的嘛。

馬先生稱讚《新唯識論》猶「龍樹之弘闡中觀」更不對了。甚叫做「弘闡中觀」呢?《中論》就是龍樹菩薩造嘛。中觀是龍樹自己造的,不是有一個中觀在那裡讓他宏闡。而且熊先生的《新唯識論》根本是儒家的精神,根本不是「不壞假名而說諸法實相。」中觀學就是般若學,這個跟《易經》的道理毫不相干。可見 (馬先生作《新唯識論》序) 只是作文章,一點沒有了解。這怎麼能講學問嘛。中國的學問早就沒有了。

清末民初這一百年來都是少年得志。馬一浮博雅得很呀,他知道得很多,但他一點客觀的了解也沒有。他二十幾歲就跟社會不來往,熊先生想見他,他都不見。他任何人不見。他清朝末年才二十幾歲就出大名了,住在西湖做名士。這種人不是浪費了嗎?把你那一點聰明,那一點智慧,那一點博雅的東西通通浪費了。你不能把中國的學問保存下來。

牟宗三是嚴謹學者型,強調對學問如實的理解,此一種傾向在徐復觀身上也有所體現,在<良知的迷惘 – 錢穆先生的史學>中,徐氏說:

錢先生天資太高,個性太強,成見太深……所以他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聯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歷史現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地、片段地、望文生義的判定……這是很容易給後學以誤導的。

又牟、徐皆喜歡不平則鳴,給人「好罵人」的印象,與熊十力一脈相承。錢穆則比較喜歡「衣冠整肅,望之儼然」,起居有尺度,言談有繩檢。

總之,錢穆雖跟北大哲學人往來密切,同為文化保守主義者,彼此仍有些根本分歧:

(1) 一重經史舊學,一重哲理時事;

(2) 一重文化傳承,注意教育,對政治只作議論。一具極強的道德經世意識,直接介入政治。

(3) 一尚博雅,自創新意。一尚認真理解,客觀認識前人想法。

(4) 一重嚴肅、生活有尺度及準繩,一重率性而為,不平則鳴。

唐、牟後來標舉陸王,牟宗三認同陸象山對朱子的批評:「揣量模寫之工,依倣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習熟足以自安。」(<陸九淵文選>)。錢穆卻不以為然,對「朱子上承周張二程以歸之孔孟古經典,而又自為之創通而條貫之,以自成其一家之見解」(<朱子論鬼神>) 予以稱讚。這在某種意義上仍是雙方分歧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