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龍川、葉水心學述

要了解陳亮 (龍川)、葉適 (水心) 的思想,還需要回到他們的文字上。


《龍川集》:


夫道非出於形氣之表,而常行於事物之間者也。


夫道之在天下,何物非道?千塗萬轍,因事作則。


盈宇宙者無非物,日用之間無非事。古之帝王,獨明於事物之故,發言立政,順民之心,因時之宜,處其常而不惰,遇其變而天下安之。今載之《書》者皆是也。


夫道豈有他物哉?喜怒哀樂愛惡得其正而已。行道豈有他事哉?審喜怒哀樂愛惡之端而已。


三代以前都無利欲,都無要當富貴底人......亮以為,纔有人心,便有許多不潔淨。


驟看第一條,道氣不離,似屬程門遺教。


可是,細審第二條,就知道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千塗萬轍,因事作則」,即理非「理一」,而為「理萬」。只有形構之理、條理義之理能講「理萬」,由此可知陳亮的理非存在之理、造化原則,而拋落為氣之條理。


第三條「盈宇宙者無非物,日用之間無非事」,這是唯物論!唯事論!理只是物事之合宜,超越義盡失。


第四條「喜怒哀樂愛惡得其正」相當於清儒戴震的「以情絜情」,情表現得恰當就是理,背後是形而下的血氣心知在起作用。


第五條陳亮似認求利欲之滿足為人之天性,其性為氣質之性,正面看待情欲亦與戴震講「達情遂欲」沒有分別。


亮以為學者學為成人,而儒者亦一門戶中之大者耳。


這是要將儒家還原為眾多思想派別其中之一。


正欲攪金銀銅鐵鎔作一器,要以適用為主耳。


這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


陳傅良評陳亮之學:


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


是很準確的。


清儒顏元亦將理解成氣之條理,批評「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講究實用。可是,他從未說「儒者亦一門戶中之大者」,要跳出儒門。戴震甚至把孟子解成同意「以情絜情」,以傳承孟子學自居。


陳亮都算狂妄,但亦算坦白。至葉適,則更清楚表露。


葉適說:


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物有止,道無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之於物,不使散流。(《習學記言》)


上古聖人之治天下,至矣。其道在於器數,其通變在於事物。(《水心別集》)


道原於一而成於兩。古之言道者必以兩。凡物之形,陰陽、剛柔、逆順、向背、奇偶、離合、經緯。紀綱皆兩也。夫豈惟此,凡天下之可言者皆兩也,非一也。一物無不然,而況萬物皆然,而況其相禪之無窮者乎?(《水心別集》)


第一、二條見道在器中。第三條見道為氣之條理,葉氏主唯氣論。


對於理學家信奉的「道統觀」,葉適不以為然,嚴加批判:


古之聖賢,無獨指心者,至孟子始有盡心知性,心官賦耳目之說。然則辯士素隱之流固多論心,而孟荀為甚焉。(《習學記言》)


此批孟子、荀子講心講性,遠離「古之聖賢」。


孔子歿,或言傳之曾子。曾子傳子思。子思傳孟子。


案:孔子自言「德行顏淵』,而下十人 (十哲) 無曾子,曰:「參也魯。』若孔子晚歲,獨進曾子,或曾子於孔子歿後,德加尊,行加修,獨任孔子之道,然無明據。又案:曾子之學,以身為本,容色辭氣之外,不暇問,於大道多遺略,未可謂至。又案:孔子嘗言「中庸之德民鮮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為遺言,則顏、閔猶無是告,而獨閟其家,非是。若所自作,則高者極高,深者極深,非上世所傳也。然則言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必有謬誤。(<總述講學大旨>)


此批子思、曾子不傳孔子之學。


次周公,治教並行,禮刑兼舉,百官眾有司雖名物卑瑣,而道德義理皆具。自堯、舜以來,聖賢繼作,措於事物,其該括演暢,皆不得如周公,不惟周公,而召公與焉,遂成一代之治,道統歷然如貫聯不可違越。


次孔子,周道既壞,上世所存皆放失。諸子辯士,人各為家。孔子蒐補遺文墜典,《詩》、《書》、《禮》、《樂》、《春秋》有述無作,惟《易》著《彖》、《象》。


舊傳刪《詩》、定《書》、作《春秋》,予考詳,始明其不然。


然後唐、虞、三代之道賴以有傳。(<總述講學大旨>)


此把孔子變成「蒐補遺文墜典」的文獻家、檔案家。


舜言精一而不詳,伊尹言一德詳矣。至孔子於道及學,始皆言「一以貫之」。夫行之於身,必待施之於人,措之於治,是一將有時而隱。孔子不必待其人與治也。道者,自古以為微眇難見。學者,自古以為纖悉難統。今得其所謂一,貫通上下,萬變逢原,故不必其人之可化,不必其治之有立,雖極亂大壞絕滅蠹朽之餘,而道固常存,學固常明,不以身歿而遂隱也。然予嘗疑孔子既以一貫語曾子,直唯而止,無所問質,若素知之者,以其告孟敬子者考之,乃有粗細之異,貴賤之別,未知於一貫之理果合否?曾子又自轉為忠恕。忠以盡己,恕以盡人,雖曰內外合一,而自古聖人經緯天地之妙用,固不止於是。疑此語未經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為準也。子貢雖分截文章性命,自絕於其大者而不敢近,孔子丁寧告之,使決知此道雖未嘗離學,而不在於學,其所以識之者,一以貫之而已。是曾子之易聽,反不若子貢之難曉。至於近世之學,但誇大曾子一貫之說,而子貢之所聞者,殆置而不言。此又予之所不能測也。(《習學記言》)


此批孔子言「一貫之道」。


志學至「從心所為」限節者,非所以為進德之序,疑非孔子之言。由後世言之,祖習訓故,淺陋相承者,學而不思之類也;穿穴性命,空虛自喜者,思而不學之類也。士不越此二途。(《習學記言》)


此疑孔子自道為學經歷,即「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置疑、批判不算錯,但去到連夫子自道都要懷疑,就未免有點過份,難怪牟宗三斥其為狂妄。


人有什麼工夫好做呢?葉適指出:


按<洪範>,耳目之官不思而為聰明,自外入以成其內也。思曰睿,自內出以成其外也。……古人未有不內外交相成而至於聖賢,故堯舜皆備諸德,而以聰明為首。……然後世學者盡廢古人人德之條目,而專以心性為宗主,致虛意多,實力少,測知廣,凝聚狹,而堯舜以來內外交相成之道廢矣。(《習學記言》)


人應盡量擴充自身的聞見之知,「自外入以成其內也」,「堯舜皆備諸德,而以聰明為首」。


古人多識前言往行,謂之畜德。近世以心性通達為學,而見聞幾廢,為其不能畜德也,狹而不充,為德之病矣。(《水心文集》)


「多識前言往行」,增廣見聞,不復以「心性通達為學」。


此為智識主義。心為形而下的血氣心知,認知思慮心靈。


沿此途而往,可成就專家學者、靈活變通的政客,建立種種事功,卻不保證有道德,成就出賢人君子 (即使成就,也只是他律道德)。


這仍是「學者學為成人,而儒者亦一門戶中之大者耳」的繼續發揮。


除了擴充見聞之知,還要懂得以功利為道義:


仁人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此語初看極好,細看全疏闊。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後世儒者,行仲舒之論。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耳。(《習學記言》)


此批西漢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力主「以利為義,以功為道」,同於陳亮「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


這一個立場,繼承伊川學的陳傅良,又怎會不批為「跳踉叫呼,擁戈直上」?


總之,陳亮、葉適都是反理學的急先鋒,為明儒王廷相、清儒顏元戴震的先驅。後者還不敢非孔批孟,前者卻肆無忌憚,大批特批。可是,就客觀義理來說,雙方是一致的,竊以為此是「氣學」一系的傳承。


朱子與陳亮辯王霸,亦應該放在「理學、反理學 (氣學) 陣營對壘」的脈絡上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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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陳亮在「王霸之辯」中的說法 (<復朱元晦書>)


自孟、荀論義利王霸,漢、唐諸儒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伊洛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義利之說於是大明。然謂三代以道治天下,漢、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說固已使人不能心服;而近世諸儒,遂謂三代專以天理行,漢、唐專以人欲行,其間有與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長。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間,天地亦是架漏過時,而人心亦是牽補度日,萬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故亮以為漢、唐之君本領非不洪大開廓,故能以其國與天地並立,而人物賴以生息。惟其時有轉移,故其間不無滲漏。曹孟德本領一有蹺欹,便把天地不定,成敗相尋,更無著手處。此卻是專以人欲行,而其間或能有成者,有分毫天理行乎其間也。諸儒之論,為曹孟德以下諸人設可也,以斷漢、唐,豈不冤哉!高祖、太宗豈能心服於冥冥乎!天地鬼神亦不肯受此架漏。謂之雜霸者,其道固本於王也。諸儒自處者曰義曰王,漢、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一頭自如此說,一頭自如彼做;說得雖甚好,做得亦不惡,如此卻是義利雙行,王霸並用。如亮之說,卻是直上直下,只有一箇頭顱做得成耳。即如太宗,亦只是發他英雄之心,誤處本秒忽,而後斷之以大義,豈右其為霸哉!發出三綱五常之大本,截斷英雄差誤之幾微,而來諭乃謂非三綱五常之正,是殆以人觀之而不察其言也。孟子終日言仁義,而與公孫丑論勇如此之詳,蓋擔當開廓不去,則亦何有於仁義!氣不足以充其所知,才不足以發其所能,守規矩準繩而不敢有一毫走作,傳先民之說而後學有所持循,此子夏所以分出一門而謂之儒也。成人之道,宜未盡於此。故後世所謂有才而無德,有知勇而無仁義者,皆出於儒者之口。亮以為,學者,學為成人,而儒者亦一門戶中之大者耳。祕書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豈揣其分量止於此乎?不然,亮猶有遺恨也。


此陳亮主張「義利雙行,王霸並用」,反對「三代專以天理行,漢、唐專以人欲行」。


昔者三皇、五帝與一世共安於無事,至堯而法度始定,為萬世法程。禹、啟始以天下為家而自為之。有扈氏不以為是也,啟大戰而後勝之。湯放桀於南巢而為商,武王伐紂,取之而為周。武庚挾管、蔡之隙,求復故業,諸嘗與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違眾議,舉兵而後勝之。夏、商、周之制度定為三家,雖相因而不盡同也。五霸之紛紛,豈無所因而然哉!老、莊氏思天下之亂,無有已時,而歸其罪於三王,而堯、舜僅免耳。使若三皇、五帝相與共安於無事,則安得有是紛紛乎!其思非不審,而孔子獨以為不然。三皇之化不可復行,而祖述止於堯、舜,而三王之禮,古今之所不可易,萬古之所當憲章也。芟夷史籍之煩辭,刊削流傳之訛謬,參酌事體之輕重,明白是非之疑似,而後三代之文燦然大明,三王之心跡皎然不可誣矣。後世徒知尊慕之,而學者徒知誦習之,而不知孔氏之勞蓋如此也。當其是非未大明之時,老、莊氏之至心豈能遽廢而不用哉!亮深恐儒者之視漢、唐,不免如老、莊當時之視三代也。儒者之說未可廢者,漢、唐之心跡未明也。故亮常有區區之意焉,而非其任耳。夫心之用有不盡而無常泯,法之文有不備而無常廢,人之所以與天地並立而為三者,非天地常獨運而人為有息也。人不立,則天地不能以獨運,舍天地則無以為道矣。夫「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者,非謂其舍人而為道也。若謂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與,則舍人可以為道,而釋氏之言不誣矣。使人人可以為堯,萬世皆堯,則道豈不光明盛大於天下!使人人無異於桀,則人紀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廢亦已久矣。天地而可架漏過時,則塊然一物也;人心而可牽補度日,則半死半活之蟲也。道於何處而常不息哉!惟聖人為能盡倫,自餘於倫有不盡,而非盡欺人以為倫也;惟王為能盡制,自餘於制有不盡,而非盡罔世以為制也。欺人者,人常欺之,罔人者,人常罔之,烏有欺罔而可以得人長世者乎!不失其馳,舍矢如破,君子不必於得禽也,而非惡於得禽也。範我馳驅而能發必命中者,君子之射也。豈有持弓矢審固而甘心於空返者乎!御者以正,而射者以手親眼便為能,則兩不相值,而終日不獲一矣。射者以手親眼便為能,而御者委曲馳驟以從之,則一朝而獲十矣。非正御之不獲一,而射者之不正也。以正御逢正射,則「不失其馳」而「舍矢如破」,何往而不中哉!孟子之論不明久矣,往往反用為迂闊不切事情者之地。亮非喜漢、唐獲禽之多也,正欲論當時御者之有罪耳。高祖、太宗本君子之射也,惟御之者不純乎正,故其射一出一入;而終歸於禁暴戢亂、愛人利物而不可掩者,其本領宏大開廓故也。故亮嘗有言:三章之約,非蕭、曹之所能教,而定天下之亂,又豈劉文靖之所能發哉!此儒者之所謂見赤子入井之心也。其本領開廓,故其發處便可以震動一世,不止如見赤子入井時微眇不易擴耳。至於以位為樂,其情猶可以察者,不得其位,則此心何所從發於仁政哉!以天下為己任,其情猶可察者,不總之於一家,則人心何所底止!自三代聖人,固已不諱其為家天下矣。天下,大物也,不是本領宏大,如何擔當開廓得去?惟是事變萬狀,而真心易以汩沒,到得失枝落節處,其皎然者終不可誣耳。高祖、太宗及皇家太祖,蓋天地賴以常運而不息,人紀賴以接續而不墜;而謂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預,則過矣。漢、唐之賢君果無一毫氣力,則所謂卓然不泯滅者,果何物邪?道非賴人以存,則釋氏所謂千劫萬劫者,是真有之矣。此論正在於毫釐分寸處較得失,而心之本體,實非餖飣輳合以成。此大聖人所以獨運天下者,非小夫學者之所能知。使兩程而在,猶當正色明辯此見。祕書與叔昌子約書,乃言「諸賢死後,議論蜂起」,有獨力不能支之意。伯恭,曉人也,自其在時,固已知之矣。天地人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箇人。聖人,人之極則也。如聖人,方是成人。故告子路者則曰:「亦可以為成人。」來諭謂「非成人之至」,誠是也。謂之聖人者,於人中為聖;謂之大人者,於人中為大。纔立箇儒者名字,固有該不盡之處矣。學者,所以學為人也,而豈必其儒哉!子夏、子張、子游皆所謂儒者也。學之不至,則荀卿有某氏賤儒之說,而不及其他。《論語》一書,只告子夏以「汝為君子儒」,其他亦未之聞也。則亮之說亦不為無據矣。管仲儘合有商量處,其見笑於儒家亦多,畢竟總其大體,卻是箇人,當得世界輕重有無,故孔子曰人也。亮之不肖,於今世儒者無能為役,其不足論甚矣,然亦自要做箇人。非專徇管、蕭以下規摹也,正欲攪金銀銅鐵鎔作一器,要以適用為主耳。亦非專為漢、唐分疏也,正欲明天地常運,而人為常不息,要不可以架漏牽補度時日耳。夫說話之重輕,亦係其人。以祕書重德,為一世所尊仰,一言之出,人誰敢非!以亮之不肖,雖孔子親授以其說,纔過亮口,則弱者疑之,強者斥之矣。願秘書平心以聽,惟理之從,盡洗天下之橫豎、高下、清濁、白墨,一歸之正道,無使天地有棄物,四時有剩運,人心或可欺,而千四五百年之君子皆可蓋也!故亮嘗以為得不傳之絕學者,皆耳目不洪,見聞不慣之辭也。人只是這箇人,氣只是這箇氣,才只是這箇才。譬之金銀銅鐵,鍊有多少,則器有精粗,豈其於本質之外,換出一般,以為絕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氣,百鍊之血氣也。使世人爭騖高遠以求之,東扶西倒而卒不著實而適用,則諸儒之所以引之者亦過矣。


此陳亮論「高祖、太宗及皇家太祖,蓋天地賴以常運而不息,人紀賴以接續而不墜;而謂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預,則過矣。漢、唐之賢君果無一毫氣力,則所謂卓然不泯滅者,果何物邪?」


某大概以為三代做得盡者也,漢、唐做到盡者也。故曰:「心之用有不盡而無常泯,法之文有不備而無常廢。」惟其做得盡,故當其盛時,三光全而寒暑平,無一物之不得其生,無一人之不遂其性。惟其做不到盡,故雖其盛時,三光明矣而不保其常全,寒暑運矣而不保其常平,物得其生而亦有時而夭閼者,人遂其性而亦有時而乖戾者。本末感應,只是一理。使其田地根本無有是處,安得有來諭之所謂小康者乎?只曰「獲禽之多」,而不曰「隨種而收」,恐未免於偏矣!孔子之稱管仲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說者以為,孔氏之門,五尺童子皆羞稱五霸,孟子歷論霸者以力假仁,而夫子稱之如此,所謂「如其仁者」,蓋曰似之而非也。觀其語脈,決不如說者所云。故伊川所謂「如其仁」者,稱其有仁之功用也。仁人明其道,不計其功,夫子亦計人之功乎?若如伊川所云,則亦近於來諭所謂「喜獲禽之多」矣。功用與心不相應,則伊川所謂心跡元不曾判者,今亦有時而判乎?聖人之於天下,大其眼以觀之,平其心以參酌之,不使當道有棄物,而道旁有不厭於心者。九轉丹砂,點鐵成金,不應學力到後,反以銀為鐵也。前書所謂「攪金銀銅鐵鎔作一器」者,蓋措辭之失耳。王通有言:「《皇墳》、《帝典》吾不得而識矣。不以三代之法統天下,終危邦也。如不得已,其兩漢之制乎!不以兩漢之制輔天下者,誠亂也已。」仲淹取其以仁義公恕統天下,而祕書必謂其假仁借義以行之。心有時而泯可也,而謂千五百年常泯,可乎?法有時而廢可也,而謂千五百年常廢,可乎?至於「全體只在利欲上」之語,竊恐待漢、唐之君太淺狹,而世之君子有不厭於心者矣。匡章通國皆稱不孝,而孟子獨禮貌之者,眼目既高,於駁雜中有以得其真心故也。波流奔迸,利欲萬端,宛轉於其中而能察其真心之所在者,此君子之道所以為可貴耳。若於萬慮不作,全體潔白,而曰真心在焉者,此始學之事耳。一生辛勤於堯、舜相傳之心法,不能點鐵成金,而不免以銀為鐵,使千五百年之間成一大空闕,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運,而我獨卓然而有見,無乃甚高而孤乎!宜亮之不能心服也。來書所謂「天地無心而人有欲,是以天地之運行無窮,而在人者有時而不相似」,又謂「心則欲其常不泯,而不恃其不常泯;法則欲其常不廢,而不恃其不常廢」,此名言也。而謂指其須臾之間偶未泯滅底道理,以為只此便可與堯、舜、三代並隆,而不察其所以為之田地根本無有是處者,不知高祖、太宗何以自別於魏、宋二武哉?來書又謂「立心之本,當以盡者為法,不當以不盡者為法」,此亦名言也。而謂漢、唐不無愧於三代之盛時,便以為欺罔,不知千五百年之間,以何為真心乎?


值得注意是陳亮引王通語「《皇墳》、《帝典》吾不得而識矣。不以三代之法統天下,終危邦也。如不得已,其兩漢之制乎!不以兩漢之制輔天下者,誠亂也已。」立論,王通為隋代大儒。


亮大意以為,本領閎闊,工夫至到,便做得三代;有本領,無工夫,只做得漢、唐。而祕書必謂漢、唐并無些子本領,只是頭出頭沒,偶有暗合處,便得功業成就,其實則是利欲場中走。使二千年之英雄豪傑不得近聖人之光,猶是小事,而向來儒者所謂「只這些子殄滅不得」,祕書便以為好說話,無病痛乎?來書所謂「自家光明寶藏」者,語雖出於釋氏,然亦異於這些子之論矣。天地之間,何物非道;赫日當空,處處光明。閉眼之人,開眼即是,豈舉世皆盲,便不可與共此光明乎?眼盲者摸索得著,故謂之暗合,不應二千年之間有眼皆盲也。亮以為,後世英雄豪傑之尤者,眼光如黑漆,有時閉眼胡做,遂為聖門之罪人;及其開眼運用,無往而非赫日之光明,天地賴以撐拄,人物賴以生育。今指其閉眼胡做時便以為盲,無一分眼光;指其開眼運用時只以為偶合,其實不離於盲。嗟乎,冤哉!彼直閉眼耳,眼光未嘗不如黑漆也。一念足以周天下者,豈非其眼光固如黑漆乎!天下之盲者能幾?赫日光明,未嘗不與有眼者共之,利欲汩之則閉,心平氣定,雖平平眼光亦會開得。況夫光如黑漆者,開則其正也,閉則霎時浮翳耳。仰首信眉,何處不是光明!使孔子在時,必持出其光明,以附於長長開眼者之後,則其利欲一時涴世界者,如浮翳盡洗而去之,天地清明,赫日長在,不亦恢廓灑落,閎大而端正乎!今不欲天地清明,赫日長在,只是這些子殄滅不得者,便以為古今祕寶,因吾眼之偶開,便以為得不傳之絕學。三三兩兩,附耳而語,有同告密;畫界而立,一似結壇。盡絕一世之人於門外,而謂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點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無,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絕者,僅如縷耳。此英雄豪傑所以自絕於門外,以為立功建業,別是法門,這些好說話,且與留著妝景足矣。若知開眼只是箇中人,安得撰到此地位乎!祕書以為,三代以前都無利欲,都無要當富貴底人,今《詩》、《書》載得如此潔淨,只此是正大本子。亮以為,纔有人心,便有許多不潔淨,《革》道止於革面,亦有不盡概聖人之心者。聖賢建立於前,後嗣承庇於後,又經孔子一洗,故得如此潔淨。祕書亦何忍見二千年間世界塗涴,而光明寶藏獨數儒者自得之,更待其有時而若合符節乎?遷善改過,聖人必欲其到底而後止,若隨分點化,是不以人待之也。點鐵成金,正欲祕書諸人相與洗淨二千年世界,使光明寶藏長長發見,不是只靠這些子以幸其不絕,又誣其如縷也。最可惜許多眼光抹漆者,盡指之為盲人,而一世之自號開眼者,正使眼無翳,眼光亦三平二滿,元靠不得,亦何力使天地清明,赫日長在乎!


此陳亮論漢、唐不是在「利欲場中走」,只是「有本領,無工夫」。他又指「三代以前都無利欲,都無要當富貴底人」不合事實,「纔有人心,便有許多不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