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錮之禍的歷史意義

儒家鼓勵知識分子關心政治,不能算錯,但關心政治要得到客觀制度保障才行,否則因言賈禍,豈不可惜?西方英美憲政民主用憲法來保障每個人的言論自由、意見表達自由,統治者的權力受限制,這是制度的保障。有制度的保障,才可成就開放社會,培養人民對政治的關心。奈何孔孟荀至漢代諸儒,俱無制度創建的意識,一味講「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結果是越來越多清流被濁流吞噬,毀家紓難、悲劇收場者無數,尤其以黨錮受害者為甚。


《西漢會要》卷二十五<學校上>:


武帝興太學。


董仲舒對策曰,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武帝立學校之官,皆自仲舒發之。


......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訖於元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


太學是漢武帝聽從董仲舒建議「獨尊儒術」的產物。博士弟子員跟從五經博士學習,叫做太學生,太學生成績優秀可授官職。他們因此對現實政治十分關心,通經致用的心態非常強。


《後漢書・光武帝紀上》:


世祖光武皇帝諱秀,字文叔,南陽蔡陽人,高祖九世之孫也,出自景帝生長沙定王發。發生舂陵節侯買,買生鬱林太守外,外生钜鹿都尉回,回生南頓令欽,欽生光武。光武年九歲而孤,養於叔父良。身長七尺三寸,美須眉,大口,隆準,日角。性勤於稼穡,而兄伯升好俠養士,常非笑光武事田業,比之高祖兄仲。王莽天鳳中,乃之長安,受尚書,略通大義。


由此可見光武帝為一太學生。他有一同學名嚴光,《後漢書・逸民列傳》:


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餘姚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復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帝從容問光曰:「朕何如昔時?」對曰:「陛下差增於往。」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禦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後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建武十七年,復特徵,不至。年八十,終於家。帝傷惜之,詔下郡縣賜錢百萬、穀千斛。


從光武帝終身視嚴光為舊同學,反映他為人重情念舊,亦珍惜太學生的身份。他特別強調士人要有名節,名指名譽,節指節操,所謂「表彰名節」。


太學生聚集京師品評朝中人物,他們的意見有時還會被採納,儼如政治顧問。「清議」風盛,成就郭泰、賈彪等太學生領袖的名聲,他們與李膺、陳蕃等大臣聯合,評論朝政,褒貶人物,初攻外戚,後批宦官。《後漢書・黨錮列傳》:


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於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婞直之風,於斯行矣。


是很準確的描述。


外戚、宦官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會反擊。兩派角力,太學生和大臣往往失於偏激,《後漢書・黨錮列傳》:


時張讓弟朔為野王令,貪殘無道,至乃殺孕婦,聞膺厲威嚴,懼罪逃還京師,因匿兄讓弟舍,藏於合柱中。膺知其狀,率將吏卒破柱取朔,付洛陽獄。受辭畢,即殺之。讓訴冤於帝,詔膺入殿,御親臨軒,詰以不先請便加誅辟之意。膺對曰:「昔晉文公執衛成公歸於京師,春秋是焉。禮云公族有罪,雖曰宥之,有司執憲不從。昔仲尼為魯司寇,七日而誅少正卯。今臣到官已積一旬,私懼以稽留為愆,不意獲速疾之罪。誠自知釁責,死不旋踵,特乞留五日,剋殄元惡,退就鼎鑊,始生之願也。」帝無復言,顧謂讓曰:「此汝弟之罪,司隸何愆?」乃遣出之。自此諸黃門常侍皆鞠躬屏氣,休沐不敢復出宮省。帝怪問其故,並叩頭泣曰:「畏李校尉。」


時河內張成善說風角,推占當赦,遂教子殺人。李膺為河南尹,督促收捕,既而逢宥獲免,膺愈懷憤疾,竟案殺之。


張儉字元節,山陽高平人,趙王張耳之後也。父成,江夏太守。儉初舉茂才,以刺史非其人,謝病不起。延熹八年,太守翟超請為東部督郵。時中常侍侯覽家在防東,殘暴百姓,所為不軌。儉舉劾覽及其母罪惡,請誅之。


戚宦接近權力源頭,尤其是宦官,有皇帝撐腰,太學生和大臣的正直,終於招來最沉痛的打擊。《後漢書・黨錮列傳》:


初,成以方伎交通宦官,帝亦頗誶其占。成弟子牢脩因上書誣告膺等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於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國,逮捕黨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遂收執膺等。其辭所連及陳寔之徒二百餘人,或有逃遁不獲,皆懸金購募。使者四出,相望於道。明年,尚書霍諝、城門校尉竇武並表為請,帝意稍解,乃皆赦歸田里,禁錮終身。而黨人之名,猶書王府。


這是第一次黨錮之禍。


又張儉鄉人朱並,承望中常侍侯覽意旨,上書告儉與同鄉二十四人別相署號,共為部黨,圖危社稷。以儉及檀彬、褚鳳、張肅、薛蘭、馮禧、魏玄、徐乾為「八俊」,田林、張隱、劉表、薛郁、王訪、劉祗、宣靖、公緒恭為「八顧」,朱楷、田槃、疏耽、薛敦、宋布、唐龍、嬴咨、宣褒為「八及」,刻石立墠,共為部黨,而儉為之魁。靈帝詔刊章捕儉等。大長秋曹節因此諷有司奏捕前黨故司空虞放、太僕杜密、長樂少府李膺、司隸校尉朱宇、潁川太守巴肅、沛相荀翌、河內太守魏朗、山陽太守翟超、任城相劉儒、太尉掾范滂等百餘人,皆死獄中。餘或先歿不及,或亡命獲免。自此諸為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眥之忿,濫入黨中。又州郡承旨,或有未嘗交關,亦離禍毒。其死徙廢禁者,六七百人。


這是第二次黨錮之禍。兩次皆以太學生和大臣被打壓迫害收場。


范曄曰:


凡黨事始自甘陵、汝南,成於李膺、張儉,海內塗炭,二十餘年,諸所蔓衍,皆天下善士。


直至黃巾賊起,中常侍呂強說:「黨錮久積,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為變滋大,悔之無救。」黨人才獲大赦。然而,黃巾勢盛,「朝野崩離,綱紀文章蕩然矣」,為時已晚,東漢病入膏肓。


內藤湖南、黃仁宇對東漢黨人的激憤行為不以為然,但如同錢穆所講,批評東漢黨人情緒化之餘,也要對其積極面加以肯定,他們背後實有一種足令後世敬仰的精神。


更重要的問題是,無制度上的保障,繼續皇權至上,無所節制,呼籲知識分子當無私為國,挽狂瀾於既倒,無異於把他們送上死路。一部中國史,就是知識份子殉道悲劇的接連上演。今天推崇儒學的人,是否要對此作深切反省,嘗試取現代西方憲政民主之長,補中國政治制度之短?竊以為這也是黨錮之禍的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