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理學之開創者:周濂溪

宋代儒學始於宋初三先生,即胡瑗、孫復、石介。下歷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雖標榜儒家,但畢竟仍重於外王一面,於內聖工夫之探討有不足。是時佛老之勢又熾,深入眾人之日常生活中,上至知識分子,下至平民,無不或多或少接受佛家的教義,中國固有之儒學義理因此隱而不彰。當時有儒者見此,遂思辟佛老、弘儒學之方法,這些儒家學者就是後來所謂「道學家」,又稱「理學家」者。周濂溪即為宋代理學之第一開山人物。


有關濂溪之生平,黃梨洲《宋元學案》記曰:


周敦頤,字茂叔,道州營道人。元名敦實,避英宗舊諱改。父輔成,為賀州桂嶺縣令。母鄭氏。少孤,養于舅龍圖閣學士鄭向家。景祐三年,向奏授洪州分寧縣主簿。時有獄久不決,先生一訊立辨,部使者薦為南安軍司理參軍。轉運使王逵慮囚失入,吏無敢可否,先生獨力爭之。不聽,則置手版歸,取告身委之而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逵感悟,囚得不死。知郴州桂陽縣,用薦改大理寺丞。知南昌縣,縣人喜曰:「是能辨分寧獄者,吾無冤矣!」嘗得疾,更一日夜始甦。潘興嗣視其家,服御之物,止一敝篋,錢不滿百。以太子中舍簽書合州判官事,遷國子博士、通判虔州。初在合州,不為部使者趙清獻公抃所知,及趙公為虔守,熟視先生所為,大服之,執其手曰:「今而後乃知周茂叔也。」移判永州,已權知邵州。熙寧初,用趙公及呂正獻公著薦,轉虞部郎中、廣東轉運判官,提點本路刑獄,雖荒崖絕島,人跡所不到者,衝瘴而往,以洗冤抑。以疾乞知南康軍,因家廬山蓮花峰下,取營道故居濂溪名之。趙公再鎮蜀,將奏用,未及而卒,年五十七歲,熙寧六年六月七日也。葬江州德化縣之清泉社……嘉定十三年,賜諡元公。淳祐元年,封汝南伯,從祀孔子廟庭。後改封道國公。明嘉靖中,祀稱「先儒周子」。


《宋史•道學傳》又有較為詳細的記載:


周敦頤,字茂叔,道州營道人。元名敦實,避英宗舊諱改焉。以舅龍圖閣學士鄭向任,為分寧主簿。有獄久不決,敦頤至,一訊立辨。邑人驚曰:「老吏不如也。」部使者薦之,調南安軍司理參軍。有囚法不當死,轉運使王逵欲深治之。逵,酷悍吏也,眾莫敢爭,敦頤獨與之辨,不聽,乃委手版歸,將棄官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逵悟,囚得免。


移郴之桂陽令,治績尤著。郡守李初平賢之,語之曰:「吾欲讀書,何如?」敦頤曰:「公老無及矣,請為公言之。」二年果有得。徙知南昌,南昌人皆曰:「是能辨分寧獄者,吾屬得所訴矣。」富家大姓、黠吏惡少,惴惴焉不獨以得罪於令為憂,而又以污穢善政為恥。曆合州判官,事不經手,吏不敢決。雖下之,民不肯從。部使者趙抃惑於譖口,臨之甚威,敦頤處之超然。通判虔州,抃守虔,熟視其所為,乃大悟,執其手曰:「吾幾失君矣,今而後乃知周茂叔也。」


熙甯初,知郴州。用抃及呂公著薦,為廣東轉運判官,提點刑獄,以洗冤澤物為己任。行部不憚勞苦,雖瘴癘險遠,亦緩視徐按。以疾求知南康軍。因家廬山蓮花峰下。前有溪,合于溢江,取營道所居濂溪以名之。抃再鎮蜀,將奏用之,未及而卒,年五十七。


黃庭堅稱其「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廉于取名而銳於求志,薄於徼福而厚於得民,菲於奉身而燕及煢嫠,陋於希世而尚友千古。」


掾南安時,程珦通判軍事,視其氣貌非常人,與語,知其為學知道,因與為友,使二子顥、頤往受業焉。敦頤每令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二程之學源流乎此矣。故顥之言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侯師聖學于程頤,未悟,訪敦頤,敦頤曰:「吾老矣,說不可不詳。」留對榻夜談,越三日乃還。頤驚異之,曰:「非從周茂叔來耶?」其善開發人類此。


嘉定十三年,賜諡曰元公,淳祐元年,封汝南伯,從祀孔子廟庭。


濂溪一生最重要有兩種著作,一為《通書》,一為《太極圖說》。今人欲治濂溪思想者,亦多本此二著作而加以發揮,本文亦不例外。不過,於此宜補充一點,《通書》又名《易通》,乃解《易》之作;至於「太極圖」,相傳此圖為道家修煉成仙之物,下至濂溪,其以儒家之萬物化生之義理重新解釋此圖,遂成《太極圖說》。近人有謂濂溪以《易傳》為學,且受道家思想影響,這些說法皆不無道理。


以下本文將析述濂溪之義理。本文的做法是:先細按《通書》各條,再而略述《太極圖說》。何以要如此做呢?因《通書》之義理實較清楚明白,且亦當為支撐《圖說》之骨架也。先述《通書》,再述《圖說》,此乃較易表出濂溪之義理系統。


《通書》疏解


(一) 濂溪對作為天道之誠之描劃


元代吳草廬曾稱讚濂溪「默契道妙」,可見濂溪對天道實有一番體會。天道在濂溪系統中又稱為誠。濂溪曰:


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誠上》第一。)


此條濂溪論作為天道之誠。「『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此是就體上言誠,謂誠乃萬物得以生成之根據(則誠為存在之理)。「乾元」即誠之異名。「『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此是就用上言誠,謂誠發用時即可令萬物各得其正。何以「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才可令誠得以立呢?蓋誠乃體用一源之故。由於誠之體必開出用,故必說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才得被全幅挺立。又濂溪曰「純粹至善者也」、「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則誠為全善,且在內容的意義上同一於性命。


濂溪又曰:


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聖人。(《聖》第四。)


或有人問:誠、神、幾三者之關係為何?此條濂溪回答:誠、神、幾乃異名同謂。就天道之為體(寂然不動)言,我們可把它稱為誠;就天道之發用(感而遂通)言,我們則把它稱為神。又「神」乃就著發用之妙言,此妙另一面即為天道創生之端倪,端倪即幾,故此發用本身又可以「幾」名之。不過,於此先補充一點,此處之「幾」乃直接由誠開出,為全善者,其不是兼善惡義之幾也。


《通書》復有一條:


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物則不通,神妙萬物。水陰根陽,火陽根陰,五行陰陽,陰陽太極。四時運行,萬物終始,混兮闢兮,其無窮兮!(《動靜》第十六。)


就經驗界之事物言,其進行運動時必不可同時又是靜止,反之亦然,故濂溪曰「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可是,就化生天地萬物之誠言,其發用時往往不著運動相,其靜止時亦往往不著靜止相,此方成就其生生不已、成就其神,故曰「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又誠化生萬物而使之各得其正,此之謂「神妙萬物」,即天道妙運乎陰陽二氣以使氣生出各得其正之物。


近人如陳來有指濂溪之形上學乃主張氣一元論(見《宋明理學》),此說法可證於下列一條:


厥彰厥微,匪靈弗瑩。剛善剛惡,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萬為一,一實萬分。萬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第二十二。)


然而,如上述,濂溪既強調誠之能妙運乎萬物而使萬物各得其正,萬物由氣所構成,如是,誠必不是氣本身可見。誠、氣為二,其又何來是主張氣一元論呢?


(二) 濂溪對人道之誠之分析-本心義之暗含


在宇宙界,誠即是天道,下落至人生界,誠即是價值規範的根據。濂溪曰:


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故聖人在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天道行而萬物順,聖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莫知其然,之謂神。故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豈多乎哉!(《順化》第十一。)


陽生萬物即是仁,陰成萬物即是義,仁義皆是天道運行之表現,則天道為一生物之理,即是誠。誠在宇宙界創生天地萬物,使其各得其正;在人生界即創生聖人之道德行為,使其能「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如是,誠在人生界為一價值規範的根據明矣。


濂溪又曰:


聖,誠而已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也。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故誠則無事矣。至易而行難。果而確,無難焉。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誠下》第二。)


濂溪於《通書》雖先從存在之理處論誠,然此天道之誠同時即是人道(即價值規範)之誠。濂溪曰「誠,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可見五常百行出於誠,五常百行乃人應有之行事,則誠為人之價值規範之根據明矣。濂溪又曰「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故誠則無事矣。」,此是指五常百行若然沒有誠,五常百行即不成五常百行,而使五常百行不誠的主要原因在「邪暗塞」,然而,此是否表示邪暗一成即不可被去除?不然,關鍵則在誠之恢復。此處之誠實已暗含道德本心義,只是濂溪未明白表出而已。


濂溪於另一條文字說:


誠無為,幾善惡。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謂聖,復焉執焉之謂賢,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誠幾德》第三。)


濂溪之誠暗含本心義,但是,人之心同時有經驗心(又稱習心)之一面。此處濂溪曰「誠無為,幾善惡」,本心發用時雖自然而然地表現出其自身之善,可是,若就心之總體言,心不免兼有上升、下降之二幾,故曰「幾善惡」。他又說「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此是誠在人生界之不同表現。人能安於此誠而行,即是聖;若稍有偏離而藉工夫恢復此誠,再執此誠而行,此即是賢。又誠發用時是表現細微而具普遍性的,故曰「神」。


濂溪論人道之誠大致如上。


(三) 濂溪論性


上文已述濂溪之誠下落至人生界乃帶有道德本心義,然而,濂溪卻未本乎此以進一步說心、性是一。他反而就著氣質以言性。濂溪說:


或問曰:「曷為天下善﹖」曰:「師。」曰:「何謂也﹖」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不達。曰:「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彊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覺覺後覺,暗者求于明,而師道立矣。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師》第七。)


此濂溪似是就氣質言性。不過,如此言性不免和其論誠之說不一致(因若承認誠暗含本心義,濂溪當進而以此誠為性,同於孟子學,其卻以性為氣質之性,故不一致)。


(四) 濂溪之工夫論


雖然濂溪未進而以心、性是同一,不同於孟子,但細觀其工夫論,不難發現濂溪學已有孟子之影子。濂溪論工夫,首重「思」,他說:


《洪範》曰:「思曰睿,睿作聖。」無思,本也;思通,用也。幾動于彼,誠動于此,無思而無不通,為聖人。不思,則不能通微;不睿,則不能無不通。是則無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凶之幾也。《易》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又曰:「知幾,其神乎!」(《思》第九。)


此條強調思為成聖工夫之關鍵。孟子亦言「反身而誠」、「求其放心」,濂溪之思當近於孟子之「反」,乃一自反自思之工夫。


其次,濂溪又重視聞過、有恥。他說:


人之生,不幸不聞過,大不幸無恥。必有恥,則可教;聞過,則可賢。(《幸》第八。)


此濂溪言聞過及有恥的重要。何以聞過及有恥如此重要?因「必有恥,則可教;聞過,則可賢」。其實,因聞過可使人對自身之行為加以一反省,此乃為令誠得以呈露之一方法。至於有恥,則表示人之誠並未完全為邪暗所塞,而尚有向上改善之意願,此令教化得以可能,人亦可因而為善,故重要。


有人可能會問:「何以濂溪要特別提出聞過?」,濂溪回答:


仲由喜聞過,令名無窮焉。今人有過,不喜人規,如護疾而忌醫,寧滅其身而無悟也。噫!(《過》第二十六。)


原來濂溪之所以特別提出聞過,乃針對北宋時一般人有過,卻不願接受規勸之狀況。


「慎動」也為濂溪主張之工夫之一,見於:


動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動,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動。(《慎動》第五。)


由於誠於人生界表現時必不離於習心,於是,心發用時不免既可藉一念之向善而上升,也可藉一念之向惡而下降。此亦即上文所指之「上升」「下降」之二幾。心既可以墮陷而生邪惡,人要為善的話,就不可不對邪惡加以對治,此同時即是使誠以彰顯之工夫,此工夫為何?則在「慎動」。


立志、學習、改過亦為濂溪工夫論一重要內容,濂溪曾有以下的說話:


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于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過則聖,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志學》第十。)


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此為濂溪教人之名言,亦成為理學家為學處事之奮鬥目標。


有善不及,曰:「不及,則學焉。」問曰:「有不善﹖」曰:「不善,則告之以不善,且勸曰:『庶幾有改乎!斯為君子。』有善一,不善二,則學其一而勸其二。有語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惡也﹖』則曰:『孰無過,焉知其不能改。改則為君子矣。不改為惡,惡者天惡之,彼豈無畏邪﹖烏知其不能改。』故君子悉有眾善,無弗愛且敬焉。」(《愛敬》第十五。)


此條濂溪認為人可透過學習及改過以為善。


實勝,善也;名勝,恥也。故君子進德修業,孳孳不息,務實勝也。德業有未著,則恐恐然畏人知,遠恥也。小人則偽而已矣。故君子日休,小人日憂。(《務實》第十四。)


濂溪認為君子只求「實勝」,即充實自己的道德內涵以勝於他人。如何可以充實自己的道德內涵?則在進德修業,進德修業即是學。君子能進德修業,即內涵日豐,其亦安於做道德行為,故「君子日休」。


師友在人之成德工夫中亦佔有重要的地位。濂溪說:


天地間至尊者道,至貴者德而已矣。至難得者人;人而至難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難得者有于身,非師友,則不可得也已。(《師友上》第二十四。)


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人生而蒙,長無師友則愚,是道義由師友有之,而得貴且尊。其義不亦重乎!其聚不亦樂乎!(《師友下》第二十五。)


此兩條論師友對修德之重要


不過,要論到濂溪工夫論之最受後人質疑處,莫過於其「無欲」之說。


聖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聖學》第二十。)


後儒每有據此而謂濂溪之思想受道家的影響,甚或以為濂溪主張道家無欲之說,不合人情。然而,縱使承認濂溪之思想受道家的影響,吾人也不能就此以判濂溪之無欲即等同於道家之無欲。濂溪之無欲其實只是說欲望當時刻為誠所主宰,不可離誠而泛濫無節。如此,濂溪之說和道家如何有相同處?


事實上,與其說濂溪主道家之無欲,不如說其已給予無欲一個新的解釋:


君子乾乾不息于誠,然必懲忿窒慾、遷善改過而後至。乾之用其善是,損益之大莫是過。聖人之旨深哉!吉凶悔吝生乎動。噫,吉一而已,動可不慎乎!(《乾損益動》第三十一。)


此濂溪反覆強調節制非理性的欲望、改過遷善以復誠,此方為濂溪「無欲」之正解。


(五) 濂溪學是否「宇宙論中心」之哲學?


近人對濂溪義理之研究,或有以濂溪主張「道德形上學」者,但與此同時,亦有學者認為濂溪仍是主張「宇宙論中心的哲學」。主張前一種說法可以牟宗三為代表,後一種說法則有徐復觀、勞思光。本文無意於此多作糾纏,只是希望透過細查文本,以揭示濂溪說法於此方面的模糊性。


濂溪說:


有善不及,曰:「不及,則學焉。」問曰:「有不善﹖」曰:「不善,則告之以不善,且勸曰:『庶幾有改乎!斯為君子。』有善一,不善二,則學其一而勸其二。有語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惡也﹖』則曰:『孰無過,焉知其不能改。改則為君子矣。不改為惡,惡者天惡之,彼豈無畏邪﹖烏知其不能改。』故君子悉有眾善,無弗愛且敬焉。」(《愛敬》第十五。)


此條上文曾徵引,但此處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濂溪曰「不改為惡,惡者天惡之,彼豈無畏邪﹖烏知其不能改」,此不免有以天迫人改過之氣息,徐、勞二氏以為濂溪仍主「宇宙論中心的哲學」立場,非無文本根據也。


濂溪又說:


天以春生萬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即成矣,不止則過焉,故得秋以成。聖人之法天,以政養萬民,肅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不止則賊滅無倫焉,故得刑以治。情偽微曖,其變千狀,苟非中正明達果斷者,不能治也。《訟卦》曰「利見大人」,以剛得中也。《噬嗑》曰「利用獄」,以動而明也。嗚呼,天下之廣,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刑》第三十六。)


此亦頗有使人誤會濂溪之學為「宇宙論中心」之嫌。


聖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謂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公》第三十七。)


以大公無私為聖人之道本沒有問題,可是,濂溪曰「天地,至公而已矣。」,此又不免以人道出於天道。


我們大致可以說:就濂溪之整個義理間架看,其必不是意圖建立一「宇宙論中心的哲學」;可是,在遣詞造句上,其終免不了「宇宙論中心」的口吻,此亦是事實,為不可掩埋者。


(五) 濂溪論禮樂及聖人


濂溪對禮樂極度重視,他說:


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後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 理然後和。故禮先而樂後。(《禮樂》第十三。)


此強調禮的重要。由此濂溪也不致落入日後心學之流弊中。


由對禮樂之重視,濂溪遂把焦點放在今人之禮樂上:


古者聖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乃作樂,以宣八風之氣,以平天下之情。故樂聲淡而不傷,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則欲心平,和則躁心釋。優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是謂道配天地,古之極也。后世禮法不修,政刑苛紊,縱欲敗度,下民困苦。謂古樂不足聽也,代變新聲,妖淫愁怨,導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賊君棄父,輕生敗倫,不可禁者矣。嗚呼!樂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長怨。不復古禮,不變今樂,而欲至治者,違矣!(《樂上》第十七。)


此濂溪論今之禮樂之當改變。


他又論樂之起源曰:


樂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則天下之心和,故聖人作樂以宣暢其和心,達于天地,天地之氣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則萬物順,故神祗格,鳥獸馴。(《樂中》第十八。)


此條論樂起源於天下之心之和樂,天下之心之和樂則出於政治之清明。


樂聲淡則聽心平,樂辭善則歌者慕,故風移而俗易矣。妖聲豔辭之化也,亦然。(《樂下》第十九。)


此和孔子論樂的態度沒有異致。


另外,對於聖人,濂溪也有一番見解: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況天下之廣,兆民之眾哉﹖曰:純其心而已矣。仁義禮智四者,動靜言貌視聽無違,之謂純。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純心要矣!用賢急焉!(《治》第十二。)


濂溪不是要聖人對億萬人民施以教化,其只要求聖人自己以身作則,所謂「純其心」。


孔子被後人奉為聖人,濂溪論孔子曰: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為後世王者而修也。亂臣賊子,誅死者于前,所以懼生者于後也。宜乎萬世無窮,王祀夫子,報德報功之無盡焉。(《孔子上》第三十八。)


道德高厚,教化無窮,實與天地參而四時同,其惟孔子乎!(《孔子下》第三十九。)


其對孔子之肯定有如此。


(六) 濂溪對時弊之韃伐


北宋中葉主要有兩大時代弊端,一為好發議論,自抒己見;一為以文為高。濂溪於此二弊皆不滿。他說: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子曰:「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然則聖人之蘊,微顏子殆不可見。發聖人之蘊,教萬世無窮者,顏子也。聖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聞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聖蘊》第二十九。)


宋儒有一傾向,即其喜歡自抒己見而不依經傳。每有新得,必馬上出之以求得名。對此風氣,濂溪不以為然,故曰「常人有一聞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


聖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陋》第三十四。)


大體濂溪認為,聖人之道乃進入於人之生命中,成為人一言一行之規範,其焉可能成為人口中侃侃而談之話題?


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而至之,是為教。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強之,不從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文辭》第二十八。)


此濂溪批評重文學技法而不重道德的文風,可謂一針見血。


(七) 餘論


濂溪《通書》之思想大致已分析如上。本節且將濂溪的剩餘文字,略加案語。


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豈不易簡,豈為難知,不守不行不廓耳!(《道》第六。)


此濂溪以仁義中正之道為易知;人以為不易知,此只是人未把之加以持守、實行、彰著。仁義中正之道其實就是誠,即本心,謂本心易知,人不知乃源於人之不守不行不彰顯,這些說法簡直和孟子沒有分別。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則疑生,明無疑也。謂能疑為明,何啻千里!(《公明》第二十一。)


此條濂溪言公及明。


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聖。(《顏子》第二十三。)


何謂「天地間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此即是仁義,亦即是誠。


天下,勢而已矣。勢,輕重也。極重不可反,識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識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競,天也;不識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勢》第二十七。)


此濂溪論勢。


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無加焉爾。(《富貴》第三十三。)


此可視為儒家幸福論之典型說法。


《太極圖說》略述


茲先引《圖說》原文如下: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自註云:無欲故靜。)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驟看此《圖說》,吾人或以為其所展示之義理間架為由形上界下貫至形下界之系統。然而,誠如牟宗三指出,《太極圖說》必須和《通書》合讀才可盡其義蘊,則《圖說》之系統仍非空頭的、獨斷的形上學,而是有道德實踐之體驗作為其基礎的。


又此處之「太極」即通書之「誠」,太極動而生陽,濂溪在《通書》亦以誠「妙」萬物,為神。如是,誠/太極乃「即存有即活動」者。朱子以「只存有不活動」之理釋周子之「太極」,乃大誤。


總括而言,濂溪實為宋代理學之第一位開創者,其理論之佈局已和日後理學家建立之理論相差無幾。理學自濂溪開始,歷橫渠、二程,終至朱子而集大成(名義上如此言而已,理論上則當是湖湘之胡五峰),朱子後來以濂溪為理學之第一人,此評實允當,後來明代之儒者亦有對濂溪作出評價:


羅整菴曰:《通書》四十章,義精詞確,其為周子手筆無疑。至于「五殊二實」、「一實萬分」數語,反覆推明造化之妙,本末兼盡。然語意渾然,即氣即理,絕無罅縫,深有合乎《易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之旨矣。


高景逸曰:元公之書,字字與佛相反,即謂之字字闢佛可也。元公謂「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會得此語,可謂深于闢佛者矣。


姑不論其評是否允當,要之是濂溪於後來理學家心目中已有一定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