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哲學的現代價值

朱子哲學確實接不上孔子以真情實感言仁、孟子以怵惕惻隱言心、明道「醫書言手足痿痺為不仁」,從這個角度出發,謂其歧出、別子為宗,是適切的。然而,吾人不妨問,此一歧出本身有無一正面價值、正面意義?如果有,歧出何嘗不可?

朱子的人性觀能開出對統治者權力制衡的制度設計

張灝在<幽暗意識的形成與反思>提到美國宗教思想家尼布林 (Reinhold Niebuhr) 的危機神學人性論:

危機神學的主旨是:回歸基督教的原始教義,而彰顯後者所強調的人與神之同無法逾越的鴻溝,一方面是至善至美的超越的上帝,另一方面是陷於罪惡的人類。不錯,人的本原是好的,因為上帝造人是根據他自己的形象,但這本原的善很快就因人背叛上帝而汩沒。因此,就人性論而言,危機神學特別重視人的罪惡性……最能表現人之罪惡的就是人對權力的無限貪欲……

而環顧當時世界各種主義與學說,如社會主義、浪漫主義、馬克思主義,乃至自由主義,可悲的是它們都忽略人的權力欲所反映的罪惡性。所以,他要特別重提基督教的雙重人性觀:我們不僅需要看到人的善的本原、上帝所賦予每個人的靈魂而尊重個人的價值,我們也同樣需要正視人的罪惡而加以防範。只有從這雙重人性論的觀點,才能真正發揮民主制度的功能,彰顯它的價值。因此而有他的名言:「人行正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可能,人行不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必要。」

兩層人性觀,孟子也講,他說:

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盡心下>)

但孟子是相信以仁義禮智為內容的道德心性,能夠規範、主宰以食色為內容的自然人性。張灝說:「儒家相信人性的陰暗,透過個人的精神修養可以根除」。下迄宋明儒,胡五峰的「以心著性」、湛甘泉的「煎銷習心」,仍是孟子思想的繼續發揮。

唯獨朱子,一開始就對人性的光明面不太信任,而汲汲於對治人性的陰暗面。

1. 性則純是善底。(《語類卷五》)

2. 問:「心之為物,眾理具足。所發之善,固出於心。至所發不善,皆氣稟物欲之私,亦出於心否?」曰:「固非心之本體,然亦是出於心也。」又問:「此所謂人心否?」曰:「是。」子升因問:「人心亦兼善惡否?」曰:「亦兼說。」(《語類卷五》)

3. 心有善惡,性無不善。若論氣質之性,亦有不善。(《語類卷五》)

4. 氣雖是理之所生,然既生出,則理管它不得。如這理寓於氣了,日用間運用都由這個氣,只是氣強理弱。(《語類卷四》)

5. 形質也是重;被此生壞了後,理終是拗不轉來。(《語類卷四》)

6. 或問:「若是氣質不善,可以變否?」曰:「須是變化而反之。如『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語類卷四》)

7. 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來善底,有生下來便惡底,此是氣稟不同。且如天地之運,萬端而無窮,其可見者,日月清明氣候和正之時,人生而稟此氣,則為清明渾厚之氣,須做箇好人;若是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皆是天地之戾氣,人若稟此氣,則為不好底人,何疑!人之為學,卻是要變化氣稟,然極難變化。如「孟子道性善」,不言氣稟,只言「人皆可以為堯舜」。若勇猛直前,氣稟之偏自消,功夫自成,故不言氣稟。看來吾性既善,何故不能為聖賢,卻是被這氣稟害。如氣稟偏於剛,則一向剛暴;偏於柔,則一向柔弱之類。人一向推托道氣稟不好,不向前,又不得;一向不察氣稟之害,只昏昏地去,又不得。須知氣稟之害,要力去用功克治,裁其勝而歸於中乃可。濂溪云:「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語類卷四》)

從 1「性則純是善底」、3「性無不善」、7「人之性皆善」,可見人性有其光明面,通於尼布林「人的本原是好的」。

從 2「至所發不善,皆氣稟物欲之私」、3「若論氣質之性,亦有不善」、7「看來吾性既善,何故不能為聖賢,卻是被這氣稟害」,可見人性有陰暗面,屬先天氣稟,通於尼布林「人的罪惡性」。

從 4「氣強理弱」、5「理終是拗不轉來」,可見人性之光明面難以扭轉人性的陰暗面,通於尼布林「這本原的善很快就因人背叛上帝而汩沒」。

從 6「須是變化而反之」、7「須知氣稟之害,要力去用功克治,裁其勝而歸於中乃可」,可見人性之陰暗面必須被對治。而對治之工夫就是「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作工夫的樞紐則為「氣之靈」、「氣之精爽」的經驗認知心靈。

張灝說:

幽暗意識認為人性中的陰暗面是無法根除,永遠潛伏的。

崔衛平補充:

人性中的墜落、陷溺、懈怠這些因素,是無法避免的,是難以完全克服的,對它們需要有充分的認識。

當然,每個人都希望提升自己的人格,提升自己的道德形象,但是他實際上不一定做得到……

……需要有相應的制度建設,在設計具體制度時,將人性中的這些幽暗的因素結合進去,從而有效地防範和制止它們……(<這個時代的憂患與幽暗意識>)

儒家當中,只有朱子認為人性的陰暗面難以克服,有幽暗意識的覺醒,荀子尚講「化性起偽」、「塗之人可以為禹」,朱子坦白說「理拗不轉氣」。

順著儒門講成聖修德,朱子開出一套工夫論,也常勸孝宗要正心誠意。可是,從人性的陰暗面難以克服,本可直接開出對統治者權力制衡的種種制度設計,換言之,朱子對氣稟物欲的高度警覺,開出幽暗意識,能發展出憲政民主制度限制統治者權力。

尼布林說:「人行不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必要」,置於朱子哲學的脈絡,「人行不義的本能」源自「氣稟物欲之私」。至於「人行正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可能」,「人行正義的本能」在朱子哲學中來自性理。

朱子重議論以窮理為建立健全的公民社會創造條件

民主制度還依賴一健全的公民社會作為支撐。健全的公民社會講究各方理性討論、溝通,從而找出政治上合適的政策、制度。議員、人民對政府的種種批評,亦不是「自說自話」,而是以事論事,且容許官員們有足夠的辯解機會,提出其具有說服力的解釋。

恰好朱子是最重議論:

某向與子靜說話,子靜以為意見。某曰:「邪意見不可有,正意見不可無。」子靜說:「此是閑議論。」某曰:「閑議論不可議論,合議論則不可不議論。」先生又曰:「《大學》不曾說『無意』,而說『誠意』。若無意見,將何物去擇乎中庸?將何物去察邇言?《論語》『無意』,只是要無私意。若是正意,則不可無。」先生又曰:「他之無意見,則是不理會理,只是胡撞將去。若無意見,成甚麼人在這裏!」(《語類卷一百二十四》)

或問:「陸子靜每見學者才有說話,不曰『此只是議論』,即曰『此只是意見』。果如是,則議論意見皆可廢乎?」曰:「既不尚議論,則是默然無言而已;既不貴意見,則是寂然無思而已。聖門問學,不應如此。若曰偏議論、私意見,則可去,不當概以議論意見為可去也。」(《語類卷一百二十四》)

從道德實踐的角度,言說固然不如力行,但就成就公民社會而言,議論是不可或缺。

誠然,朱子分「正意見」、「邪意見」,似有未能尊重多元意見。不過,意見再多元,都要合符邏輯 (logic),以合邏輯的意見為正,不合的為邪,這又未嘗不可說。

方克濤 (Chris Fraser) 在<莊子的懷疑主義與多元價值>(Skepticism and Value in the Zhuangzi) 中提到,莊子認為人無法把握唯一的客觀的絕對的倫理價值標準,成就出其能尊重及包容不同的倫理價值學說,為政治自由主義提供思想基礎。

然而,方氏忽略了倫理價值學說再不同,總有理論效力的高低上下之分,有合不合邏輯可以講,莊子於此方面是漠視的,故得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然而,落在公共事務及政策的討論,不可能永遠「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它需要有一個較合理的意見作為共識。從此處看,莊子的懷疑主義與多元價值論就不及朱子的議論。

還有,朱子的議論是為了「窮理」,而人受氣稟物欲夾雜,永遠無法把握全部真理,這造就人虛懷若谷、熱衷於和其他人交流切磋的心境,加上主敬涵養,不讓個人情緒影響認識及判斷,此工夫下所培養的人才,雖未必是如沐春風、情感豐富的賢人君子,卻必定是有承擔 (敢於糾正歪理)、及格的公民社會成員。換言之,朱子的窮理工夫,為建立健全的公民社會創造有利條件。

橫攝系統成就我他之分幫助劃好群己權界以保障自由

朱子談心與性理的關係:

或問心性之別。曰:「這箇極難說,且是難為譬喻。如伊川以水喻性,其說本好,卻使曉不得者生病。心,大概似箇官人;天命,便是君之命;性,便如職事一般。此亦大概如此,要自理會得。如邵子云:『性者,道之形體。』蓋道只是合當如此,性則有一箇根苗,生出君臣之義,父子之仁。性雖虛,都是實理。心雖是一物,卻虛,故能包含萬理。這箇要人自體察始得。」(《語類卷五》)

「天命之謂性。」命,便是告劄之類;性,便是合當做底職事。如主簿銷注,縣尉巡捕;心,便是官人;氣質,便是官人所習尚,或寬或猛;情,便是當廳處斷事,如縣尉捉得賊。情便是發用處。性只是仁義禮智。(《語類卷四》)

性理為心所對、被心去認知。心是認知主體。心如何知理,透過讀書議論。此乃橫攝系統、順取之路。心具眾理,是認知地具、橫攝地具。

橫攝系統、順取之路下,必有我他之分,不復能有所感通,而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等語句為「渾淪太高,學者難看」。弔詭的是,有我他之分,才能成就出群己權界。「群」指群體、社會公域;「己」指自己、個人私域。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界線劃分得清楚,才能保障個人私域的自由,個人私域的自由即每個人所享有的基本權利。

孔孟至明道講疾痛相感,休戚與共,認知區分的觀念很薄弱。莊子言破成心,也是要摒棄認知區分。只有朱子的心是認知心、講究區分,能真正成全群己權界。

結語

研究朱子哲學,可以汲汲於考查它如何歧出、接不上先秦孔孟古義,藉以展示出一條別子迷途知返的通路,如唐、牟的做法。

但更應該做的,是不是斟酌西方學說,從而找出其值得肯定、值得欣賞的地方。筆者舉尼布林的學說作參照,就是想指出,朱子若干看法,在西方世界是有知音的,而且足以開出憲政民主,不用經良知自我坎陷種種曲折及誤解。歧出有時候是一種優點。

順帶一提,朱子主張「即物而窮其理」,不離開事物本身以窮究其內在及超越的所以然 (「內在的所以然」指自然科學中的規律、原理,「超越的所以然」近似基督教神學中萬物存在的目的),這亦有助知識的開拓,理論科學的發展。羅欽順提出「故學而不取證於經書,一切師心自用,未有不自誤者也」(《困知記》)。進入清代,戴東原、章實齋身體力行體現「為知識而知識」。中國有客觀、謹嚴的知識,亦得益於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