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大亂

曹雪芹無直接寫寶玉、鳳姐撞邪,而用黛玉間場,讓讀者不知撞邪在何時發生,脂批:

自黛玉看書起分三段寫來,真無容針之空。如夏日烏雲四起,疾閃長雷不絕,不知雨落何時,忽然霹靂一聲,傾盆大註,何快如之,何樂如之,其令人寧不叫絕!

趙、馬定計,是天有烏雲。黛玉間場,是天不知何時下大雨。寶玉撞邪,是大雨傾盤而下。曹雪芹安排得實在太妙!

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裡,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眾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

寶玉是靈石轉世,《西遊記》的靈猴孫悟空,也由石頭爆出。「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不是有點像孫悟空大鬧天宮嗎?此為曹雪芹對《西遊記》的吸收、消化。

「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眾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可見寶玉是榮寧二府的中心。

寶玉能夠成為榮寧二府的中心,又全賴賈母溺愛,見脂批:

寫玉兄驚動若許人忙亂,正寫太君一人之鐘愛耳。看官勿被作者瞞過。

寶玉瘋了,鳳姐也瘋了。

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裡,丟不下那裡。

榮國府兩大中心人物都出了事,一片混亂之際,曹雪芹筆鋒一轉,寫一個最不重要,最不顯眼的人物 - 薛蟠。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

「恐薛姨媽被人擠倒」是孝順。

「恐薛寶釵被人瞧見」是保護妹妹。

「恐香菱被人臊皮」是疼愛香菱。

「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是側寫賈珍好色。

「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是寫林黛玉美若天仙。

簡單幾句,就將薛蟠的為人、賈珍的人格、黛玉的美點出來,非常了不起。

脂批說得好:

忙中寫閑,真大手眼,大章法。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他叔嫂二人愈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晚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間派了賈芸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乾哭。

這是榮國府首次遇上重大危機,始作俑者是趙姨娘和馬道婆。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了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裡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願。

此處表面寫鳳姐、寶玉撞邪後的眾生相,實際是寫榮國府眾人面對困難時的態度。

「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仍是百般忙亂,那裡見些效驗」,有心解決事情,但力有不逮。

「賈政見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有情緒,但懂得以理化情,用大道理消解之、化去之。

「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全家婦女只知作消極的最壞的打算,作情緒宣洩,卻解決不了問題。

「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願」,趙姨娘、賈環樂於看榮國府出事,從中取利。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裡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裡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裡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槨的拉來打死。

明明是趙姨娘叫馬道婆施厭勝之術,竟仍可說上「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云云,其矯情虛偽,可想而知。

賈母是有真情實感的人,忍受不住半點矯情虛偽,「照臉啐了一口唾沫」是用動作還擊,破口大罵是用言語回應。

「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賈母看不起趙姨娘,趙姨娘在榮國府沒地位。

「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裡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賈母深知趙姨娘素日心存歹念,不懷好意。

「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在賈母看來,趙姨娘的挑撥離間,是賈政和寶玉父子關係不和的主因。

值得留意是「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誰吩咐做「兩口棺槨」?鳳姐命懸一線,賈母、王夫人哭成淚人,賈赦不斷在外找方法,榮國府僅餘的話事人,就只有賈政。是賈政安排做「兩口棺槨」,他接受了趙姨娘的建議,這也是他後來和賈母有矛盾的地方。

賈母的叱罵,穩住了局面,令其不至於惡化 (前八十回賈母起著定盤針的作用),但寶玉、鳳姐是否有救,有待下文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