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東周之一

平王東遷洛邑,自此以後之周即為東周。東周分二時期,一為春秋,一為戰國,前者之得名源於孔子之春秋一書,後者則因戰國時期之戰事劇烈,故名之。


東周可以說是中國文化之輝煌期,先秦四家哲學之形成,商業之加倍發達等,皆出現於東周。但這一切皆不是平頭而起,必有相關之因,現先略說春秋初年政局之形成。


平王東遷,代表著在上者不能盡其責,在下之諸侯因而不再聽從及尊重周室號令。一時間,諸侯各自獨立成一國,出現四分五裂。然而,這種不聽號令的情況不只是見於諸侯及天子之間,很快各諸侯亦相繼被國內之卿大夫僭越其位,篡弒兼併不絕,在下逆在上,在下又更被更下的所逆,社會陷入一片混亂。這種狀況多少是有理由,但其由何在?


其理由即在封建制的崩潰更導至社會倫理規範的瓦解,人民無既有的規範約束,即告以下逆上。這或需更深闡述。如上文分析,封建制乃是以血緣鞏固統治,而為了令其更有效而不至易生逆亂,周公又創了禮樂,實則即希望社會上下,包括天子諸侯盡其位份,因而達國治。在天子有道,封建禮樂可行下,諸侯自會守其為諸侯之道,卿大夫也會守卿大夫之道,這某程度上是提供了一合適的行為規範予所有人,讓人可知一舉手一投足該如何才是正當、合理,而這行為規範長久流傳,在各人心中逐漸根深柢固,實早已形成了一種不可違逆的性質,所謂「天經地義」,有其名,行其為,不行別的為,行為規範之義可見。


可是,自平王弒父後,大家開始懷疑這種「有其名,行其為」之方式,何以為子可以殺父?又為子可殺父,哪麼為諸侯何以仍要善尊天子?這一懷疑先促成部份諸侯的獨立割據。但這顯然只是懷疑促成的一個層面,向下而往,我們可推知大夫必然亦問:「天子、諸侯也有其名而不行其為,我何必仍要尊侯尊天子」,至此,即造成全國的下向上僭越及篡奪。


這裡又需補充一點,由懷疑生不尊之心至潛越弒君這是有一個階段的,何以前者必然促成後者?這可如下解釋:西周以往「有其名,行其為」的長久流傳的行為指引、規範至此失去效用了,也令人懷疑它不是如此的正當,但他們除了這套行為規範外,又有沒有另外一套行為規範呢?沒有,哪麼他們行為時該如何呢?世上既無特別合理的行為,即一切行為皆被允許,而一切行為中人又最愛能令自己得益的行為,荀子言好逸惡勞乃人之天性是也。令自己得益最大莫過於為一國之首,次則為有大量金錢及自己心愛之女人,結果僭越君位、與君之妻通姦等相繼出現,這即全由行為無一絕對規範限制所造成。


宋儒言:「存天理,去人欲」,人欲,為過量之欲望,失範社會,人欲必橫流,行為為欲所驅,整體秩序必然失控,春秋即為這樣一個時代。


以上是針對東周內部言,對外方面,自申侯引犬戎入侵後,犬戎即對西方時常構成威脅,周平王雖東遷而把鎬京一帶地封給秦,但問題仍不能解決。北方則有北狄之進犯,北部封國深受其害,此種劣境,也為春秋時期政局之一面。


當然,最要者為周室威信之大削。平王已不再為各諸侯所尊,如何仍可確保周不至被滅,此實為周室之憂心大事,這也是當時之政局。


概言之,我們可謂失範、外族入侵、周室待被保護,即構成春秋初年之政局。


此政局下不久為霸政的出現提供了條件,春秋以後在歷史上被提及,也在於其有「尊王攘夷」之霸政。


我們可問失範、外憂等何以會有利於霸政?要於此處解釋,宜引入一些概念幫助闡釋:


西方社會學曾言人對傳統的改變總是懷著一種拒變的心態,或多或少。我們之所以有這種心態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為我們自小即以此為己之世界觀看世界,一時之改變,實令我們失去了看世界的方式,故我們拒變。但姑勿論如何,拒變在大變遷發生時必出現。


依此思路,中國春秋時代較之西周無疑是一大變,在此大變中,有人無疑已因時而變,進入失範的境地中;但中國乃一念舊之民族,況且禮樂、正名、尊周室之觀念早已植根人心逾百年,這決不可能有人完全不拒變,必然有大部份諸侯仍對傳統重視。而就是因這番重視,有人倡尊王攘夷才會有人響應,霸政才有可能出現。


霸政者,孟子曰:「以力假人者霸」,可見其必尚武力。以軍事力量聯合諸侯達至尊王攘夷之目的,這便是霸政。因其涉及聯合諸侯,故會盟乃當時之要事。而要令不太尊傳統的諸侯支持自己,且要打敗強橫的外族,軍隊的善戰及兵器的精良又不可少,軍事支出則建基於國家的龐大收入上,故富國及強兵皆為當時各國之要務。一旦有一諸侯國能富能強,且願意負起尊王攘夷之重任,霸政出現,此諸侯即為霸主,春秋第一個霸主即為齊桓公。


齊桓公,原名小白,即位前曾屢遭險阻(詳見馮夢龍《春秋列國誌》),及後在位時用管仲、鮑叔牙為相,開發齊沿海海鹽之利,積聚國富,再以嚴格之軍事訓練建立善戰之軍隊,至此,齊成為第一個完成富國強兵的國家。桓公於是一方面驅逐夷狄,一方面介入東周王室內亂問題(詳見傅樂成《中國通史》),並與諸侯會盟於召陵,桓公遂為春秋五霸之第一霸主。


不過,桓公後來逝世,齊之霸政終不繼。於此,宜說明兩要點。


首先,霸主不是世襲制的,它是一個以武力高低及諸侯的響應度為標準的制度,不是血緣,故桓公一死,國內大亂,齊即不復霸政,由此可見。其次,管仲、鮑叔牙皆是齊魯法家之人物,後來又有晏嬰,也為齊魯學之人物。齊魯學強調如何令國家致富,和三晉法家,即秦商鞅等人所用的不同,後者則較注重軍隊的訓練及強大。二大法家思想,皆是對春秋戰國影響深遠,隨著以後的敘述,我們將見由春秋至戰國,實是一個迫令所有國家「法家化」的過程。


齊桓公以後有晉文公,晉文公為公子時名重耳,其承繼諸侯位之過程亦遇險阻(詳見傅著),大致最後是由秦穆公協助下而得登位,其亦為穆公之女,懷嬴之婿。秦晉這段姻親關係,一方面使秦不敢向東進犯,一方面也加強了晉之地位。文公即位,亦行富國強兵之法,而早在晉獻公(文公之父)時已有郭偃,亦是法家者流,不過其法家思想乃三晉學(後來秦亦行三晉法家,和秦晉姻親關係可能有關),承前啟後,使晉迅速成為富強之國。當時,南方有楚,久視中原,欲北上稱霸,晉楚遂於城濮大戰,結果楚敗晉勝,文公繼而盟於踐土,視為繼桓公以後另一霸主。


晉文公也有介入周室之內亂,曾助周平王子帶之亂,迎襄王之復位(見傅著),而他有攘夷狄之舉,故他是符合霸主要求的。


不過,純粹以尊王攘夷以目的之霸主至此結束,及後由秦穆公王越王勾踐,此口號已不再被實行,這和諸侯拒變力之日削是大有關係的。各諸侯間漸不再感尊周室為大事,徒以尊周為名自也不能再得他國諸侯的自願歸附,純武力以迫他國屈服,必為霸政合符歷史趨勢下之一發展。


近人有謂孔子言:「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似尚霸政;但孟子則對齊桓晉文之事未有聞,似反霸政,二人不一。


其實,我們依上述分析,可見霸政約分二期,一為尊王攘夷,一為純粹以力假人,孔子之時,仍近齊桓晉文,以力假人的諸侯不多,故其心尚霸政,這也沒不妥。他可謂見第一期霸政,且對此期霸政推祟,但他從沒發表對第二期霸政之看法。


至於孟子,他生於戰國時代,戰國時霸政又進一步走向極端,這實可用達爾文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比擬,武力為國家生存之道,死人多少在所不計,何以社會苦難如此?推究其因,即為當初齊桓晉文之尚力,這可謂孟子處於另一不同的歷史時空,因而只見第二期霸政之惡果,並對第二期霸政之根源作批評。


孔孟二人在不同時空,就不同領域說話,故實無不一致處。反之,孔之重文化,孟之重人的安居樂業,二者實顯露出一共同處-重人的思想,一種人文精神。


最後,總全文而論,東周平王弒父,使社會失範,加上夷狄風行,造成秩序大亂。然而,國民終持拒此大變亂之心理,霸主因而乘時而起,維持秩序,尊王攘夷,先齊桓後晉文。但拒變之心態終隨時日久遠而變,霸主也因而不再尊王攘夷,而徒以力假人,下開戰國之局,後來孟子之評亦為此矣,不過其和孔子所處時空不同,故其言和孔子稱讚管仲的實無不一致的地方。